阿笙是第二回来纺纱厂。
比起第一回,由陶管事领着他进来,走小路,拐向后头的厨房。后来,又是由二爷陪着,从厨房直接去的办公区,没能有机会目睹隆升全貌。
这一回,阿笙从大门进来,走的主路,这才真正有机打量着这个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灰砖建筑。
心里头依旧会被隆升的规模所震撼
机器声依然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着厂里头机器声似乎比上一次听见的响了许多。
可是这段时日,越来越多的工人来隆升做活,工厂缺工的现象缓解了许多,投入使用的车间也便又多了
阿笙知晓办公区约莫是在工厂东南方向,只是隆升太大,阿笙还是迷了路。
阿笙也不慌。
他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张
上一回陶管事给他画的示意图,他还留着呢
原想着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当真派上用场了
阿笙将纸张摊开。
陶管事画的示意图十分详细,阿笙对着示意图,往办公区走去。
虽说途中有一回走反了,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好在后头还是顺利地找到了隆升的办公楼。
“隆升纺纱厂办公大楼”
就是这里
阿笙将手中陶管事给他画的示意图收起,抹了抹额头的汗,高兴地迈上石阶。
“阿笙少爷”
听出是福禄的声音,阿笙忙转过头。
福禄手里头端着装有茶水的保温瓶,走上前,询问道“阿笙少爷可是来找二爷的”
阿笙点了点脑袋,先是用手势同福禄“问”好,接着便比划着,“福禄,二爷可在厂里”
福禄回话道“二爷在是在。只是二爷这会儿开会去了。您要不要进二爷办公室等”
福禄先前就瞧出来了,二爷待阿笙确实不同其他人,是以,他现在见着阿笙,也是越来越客气,半点没有以往的骄慢。
今日店里不忙,阿笙又是有事来找二爷,于是点了点头。
福禄便端着茶水,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一进办公室,阿笙便注意到办公室的布局有些变化,除却多了一组桌椅,还多了一张躺椅。
躺椅上,叠着一件夏凉被。
“二爷有时候累了,会躺在那儿小睡一会儿。”
福禄将手中的保温瓶放在桌上,拿了桌上的茶壶倒茶,抬起头,注意到阿笙的视线,说了一句。
阿笙收回视线,眉心微微蹙起,“问”福禄“二爷这段时日可是很忙”
“是忙。您想啊,这么大一个厂子,这里里外外有多少的事需要处理。再一个,这厂子二爷到底是半路接手的,厂里头那些个老家伙,仗着自己资历深,可会欺负人。
来,您在这儿先坐一会
儿,喝会儿茶。小心烫手。
福禄引阿笙在会客区坐下,又给递了杯茶过去。
阿笙坐下后,忙伸手接过福禄递过来的茶,暂时放在桌上,朝福禄比了个谢谢的手势,黑白分明的瞳眸里盛着担心,“可是有老员工们不配合二爷”
福禄如今同阿笙接触多了,阿笙的手势他多半也都瞧懂了,他撇了撇嘴“就那些自认为是志杰纺纱厂元老的老家伙们呗。他们也不想想,这志杰纺纱厂现如今都改叫隆升纺纱厂了,还在二爷面前处处拿乔
不说了,一说就来气。二爷他们在楼上开会,需要人添茶,我得先上去。您先您现在在这里坐一坐”
阿笙先前是注意到福禄手里头拿着保温瓶,只是他以为福禄是给二爷的这间办公室备的,未曾想,是要送到会议室给二爷。
“抱歉,是不是我耽误你的事了。”
“就一会儿的功夫,谈不上什么碍事不碍事的,那我就先过去了”
阿笙忙比划着,“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福禄端着保温瓶出去了,走到门口,出声问道“这房门要替您关上么”
阿笙摆着手,“不用。就开着吧。”
这儿到底是二爷办公室,他一个外人,关着门,一个人坐在里头,毕竟不合适。
再一个,办公室门开着,还能通风,也凉快一些。
“那好,那门我就不关了。您要是困了,便在二爷躺椅上睡会儿。”
阿笙听到前半句,刚点了点头,听到后半句,眼睛都给睁大了,忙摆着手,手里头着急地比划着。
他他哪里配躺二爷躺椅上休息。
福禄瞧懂了阿笙的手势。
心说,您可太配了
二爷多半巴不得您睡他躺椅子上。
嗯怕是最好是一起躺的那种呢。
福禄的脚步声远去,阿笙望着门口方向,微拧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
也不知道二爷这会开得怎么样了。
后厨的师傅不老实,总想着克扣食材,为自己谋利。
厂里的资深元老多半也是欺生,欺负二爷这个新手东家。
还以为二爷才解决了讨薪罢工的事,让工厂顺利开工不说,又解决了工人短缺的事情,纺纱厂便会越来越顺利的
难怪二爷会累得在办公室添了躺椅。
桌上的白茶飘着淡淡的茶香,阿笙端起杯子,有些烫手。
将杯子放回桌上,余光不经意再次瞥见摆在吊扇下的躺椅,阿笙犹豫了下,站起身,朝躺椅走了去。
二爷平日里,便是躺在这上头小睡么
阿笙蹲下身,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轻触着薄被上的纹路,仿佛上面依然留有二爷的体温。
蝉鸣声震天。
隆升纺纱厂,许久未曾使用过的高层会议室的窗户大开,蝉鸣声也便更加响亮。
没有风,即
便是开着窗,会议室依然闷热难挡。
“这么热,把我们叫到这里做什么”
“说是开会,到现在却是连人影也不见。这是存心耍咱们呐”
“可不是。他自己在办公室垂着吊扇,倒是让咱们在这里受热”
“开个鸟会这么热,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隆升的一众经理人分别坐了两排的会议桌,不停地拿着扇子扇风。
没有扇子的人可就遭了殃,只能拿手扇着风。
可拿手扇风,能几多凉快
这些个经理人一个个被热得满头大汗,后背的衣裳都几乎湿透。
大家伙积攒了一肚子的埋怨。
采办总经理董文坤便是头一个表达自己的不满的,站起来就要走。
“来了,来了”
坐在门边的人低声提醒了一句。
仗着自己是康闵的小舅子,志杰纺纱厂元老级别的存在,旁人轻易不敢开罪他,便是连谢放这个新上任的东家亦是不放在眼里,董文坤照是走不误。
恰时谢放手里头拿着本本子,从外头进来。
同董文坤打了个照面。
谢放微一点头,躬了躬身,眉眼含笑,客客气气地同人打招呼,温和地出声问道“会议尚未开始,董叔,可是有紧事要办”
呵
他便是没事做,闲得回办公室喝茶,他谢南倾管得着么
董文坤冷冷一笑,刚要出言相讥,却是被谢放给提前截了话头“若是董叔这会儿没有要紧事要办,不妨等这个会议开完再走”
说罢,转过头,对一旁的薛晟道“明诚,烦请关下门。”
“是,二爷。”
明诚便是薛晟的字。
自谢放当真信守承诺,在开工当日便足额发放工人们的薪资,薛晟在三日后,便主动敲响总经理办公室。
彼时,他的手里一本厚厚的私账。
既是谢放已经拿出他的诚意,薛晟自是也要现出自己的本事。
薛晟转过身,关了办公室的门。
董文坤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个谢南倾,未免太不将他给放在眼里
谢放走到主座,对仍然站在那儿的董文坤道“董总经理,请坐。”
方才谢放是喊的董叔,这会儿喊的是董总经理。
这便是要公事公办的态度了。
董文坤自是可以依然选择开门离去,只是大家伙都还继续留在会议室,只他一个人走,到时候要是给了谢南倾借口,找他麻烦,那他可就做了马前卒
他可不要做那出头鸟
他倒要看看,这会议能开出个什么鸟来
董文坤便冷着脸,回答位置坐下。
“抱歉,刚从车间回来。大家都请坐。”
所有的
人全部都坐下后,谢放这才淡声解释,自己为什么姗姗来迟的原因。
薛晟手放在椅子上,刚要给老板拉开椅子,却见谢放自己将椅子给拉开,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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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晟有些意外地瞧了这位上司一眼。
“我这么说,明诚可能未必会信,只是我请你当我的助理,除却因为我刚接手隆升,需要有自己的人。再一个,也是因为我真的需要你替我管钱、投资,让钱生钱。南倾从未当明诚是普通员工,而是当明诚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这是他第一天调到总经理办公室,给谢南倾端茶时,谢南倾婉拒了,便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当时嗤之以鼻,还以为这位谢二爷是在说漂亮话,收买人心。
相处这么多天以来,倒是渐渐地发现,这位许多事都是亲力亲为,端茶递水的事,从来没叫过他,都是福禄在干。还会命福禄给他也将茶水添上。
对方似乎当真拿他当朋友即便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也没有摆上司的谱。
谢放环顾一桌的人“人都来齐了吧”
董文坤嗤笑“二爷这话问得新鲜,人要是没来,还能回答您,他来了没来”
其他人哈哈大笑。
谢放弯起唇,也跟着大家一块笑,“董经理所言极是。”
谢放朝薛晟递了个眼神。
薛晟会意,将手头事先印好与会人员名单的纸张发放下去。
大家伙一头雾水之际,只听谢放道“这张纸,烦请大家相互递一下,在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栏下面签个字。会后,我会核对笔迹。发现冒签者,罚薪五块,所罚的钱,统一放到公司账户里,用作工人福利基金。今日未到,亦未向我请假说明缘由的人,罚薪十块。
名字将公布在公告栏里,以答谢对隆升工人福利基金的支持。”
什么公告,什么,福利、基金
什,什么玩意儿
今日能够坐在会议室里的,大都不缺这五块钱。
五块钱事小,可是要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公告栏里,还美其名曰为问了“答谢”
疯了吧
桌上备着笔。
原先打着主意,替相熟的人顺手签个名字的人,下回要是这个谢南倾还使这一招,他们便能也让其他人帮忙给签个名。
听说要罚钱,名字还要被贴在公告栏里,只好断了代签这个念头,赶紧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广为人知”。
签名单由谢放左手边的销售部经理,传至坐在他右手边的董文坤手里。
“啪”
董文坤用力地将自来水笔的盖子盖上,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谢放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平静地颔首“辛苦大家。谢谢各位的配合。”
薛晟便将这签名单给收上
来。
扫了一眼,好几个人的名单下面是空着的。
薛晟眼睛冒着精光。
甚好这下工人福利基金的原始基金有了
虽不算多,总归是积沙成塔,聚少成多
原先,他听人说这个谢南倾只是个招毛豆鸟的二世祖,便对这位新东家不看好。
谢南倾太年轻,加之此前没有任何经商的经验,他不认为值得他投诚。
之所以那天还是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带上他做的隆升这些年的私账,不过是为了信守承诺。
未曾想,这个谢二爷整治起人来,竟是这般雷厉风行,且一套一套的
希望谢南倾当真是个值得跟随的人
薛晟将名单收好。
福禄便是在这时,端着装着茶水的保温瓶,推开会议室的门。
他正奇怪,这会议怎么开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啪”地一声,董文坤将笔往桌上一搁,“现在可以说了,这么大热的天,把我们叫过来,有什么事”
很是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似是为了找回先前被谢放下了面子的“场子”。
啧。
又是这老匹夫。
福禄将门给关上,一一给大家添茶。
别说茶是烫的,就是冰的,在场的人,也没有心思喝
谢放被董文坤这么一呛声,也不恼。
他将手里头拿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放在桌上,“这是我让人查的,咱们纺纱厂历年来的私账。这其中,有人利用自己的职位之便,购买沾水棉花。
导致弹棉机经常卡住,大大提高极其维护成本不说,严重影响当季棉产量,乃至纱线亦不过关,被大量退回,给工厂造成极大的损失。
有人则因为同女工某某是他爱妾的小姨子,便破格将没有任何纺纱经验的小姨子,升为车间组长,给与十块钱一个月的薪资。足足是普通女工的两倍之多。
还有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
谢放这“账”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下去
没有任何铺垫,给在场的所有人都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帮方才还笑着,一脸不以为意的经理们,这一下是一个个都笑不出来,脸色惨白,额头直冒冷汗。
坐如针毡
采买部经理面如土色。
车间经理的脸则涨成了猪肝色
便是董文坤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紧张,唯恐自己做过的事也会被抖落了出来
这个谢南倾,究竟是怎么调查到这些的
大家自是清楚,谢放口中的每一项,都足够他们卷铺盖走人。
一时间,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那本其貌不扬的黑色私账里头,究竟还记着多少,他们这些年以权谋私、侵占工厂公款的事
会议室安静的只能听得见外头的蝉鸣。
福禄在心里头替二爷叫好
二爷好样的
就该治治这般老家伙。
忽地,大家伙瞧见,谢放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每个人眼底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南倾究竟想做什么
却见谢放拿起手上的账本,将冒着火焰的打火机,放在账本下。
账本很快就被点燃。
因着二爷事先叮嘱过,福禄拿起事先备在账房里的铁盆。
账本在铁盆里烧了起来。
烧了
便这么烧了
一个个不可置信地盯着冒着火焰的铁盆。
便是薛晟同福禄亦是满眼错愕地看着谢放二爷。
薛晟更是暗暗在心里头咬牙,谢南倾究竟知不知道这私账他做得有多辛苦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就在这时,谢放的话清楚地传至每个人的耳里。
“咱们老祖宗有一句话,叫人谁无过。这私账所记之事,既是过往之事,我便既往不咎。这账本我今日当众给烧了,当从来没有瞧过这本私账
从今往后,我希望大家能够一致向着隆升,让隆升立足于咱们符城,乃至走出符城,走向全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