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黎明前夕。天幕一轮弯月东移。
重新点起的油灯映亮内室。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莫哭了,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夏夜天气热,紧挨的身体更热,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室内落入黑暗的同时,门外等候的隋淼人已在焦虑崩溃的边缘。
“郎君”隋淼领着一队护院砰砰砰地敲门,“郎君当真无事应个声”
又一声砰然大响。
东苑院门从外被人推开,大批披甲精锐蜂拥而入,人群当中簇拥着睡梦中惊起的十一郎,深夜赶来护卫好友。
十一郎神色复杂,站在门外询问隋淼,“房里情形如何”
隋淼满头满脸都是紧张热汗,“应小娘子潜入室内,不知此刻人走了没有,我家郎君郎君不应声”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为鱼饵,竟然未能钓出应小满,反倒被她寻到了东苑来,七郎只怕凶多吉少。
“禁军听我号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紧盯着紧闭房门,“七郎,你可安好我数三声,若你不应声的话,便要破门而入了一二”
嘴里说的同时,打手势暗示麾下分兵两路,一路堵门,一路绕去敞开的窗下。
“三”声还没数出时,黑暗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和庭院里肃立的十一郎打了个照面。
“我无事,今夜劳烦你过来。喊来的人都退下罢。”
窗下蹲着一长溜,
准备暴起营救的禁军精锐俱是一脸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怀疑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隋淼。“房里只你一个没有旁人我怎么听说”
“三更时,小满曾经过来一趟;后来被我劝动,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边,轻描淡写说道。
十一郎沉默了瞬间,道,“她能被你劝动,可见余情未了。你我设想的最坏场面未发生。如此甚好。”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回身问,“她未曾来书房寻我,却来东苑寻你。如此说来她都知晓了”
晏七郎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抬手示意隋淼送十一郎。
“已过四更天,今日有朝会。你我下朝后再细谈。”
十一郎微微一惊,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瞬间探向室内。“你当真无事”
“无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内室,转身领着大批禁军离去。
晏七郎转回黑暗室内,重新点起床边小油灯。
垂落的纱帐动了动,从里头悄悄伸出两根削葱般的手指尖,把帐子左右撩起一点,空隙里探出一只乌溜溜的圆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帐子边,安抚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帐子垂落,两人在安静的内室又依偎在一起。应小满靠在郎君肩头,把他的手指拉到嘴边,尖尖的小虎牙挨个地磨。
刚才院子里的简短交谈,她听得清楚。庭院里对话那人的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潜入东苑的事被发现,晏容时赶来,意图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时,不是血海深仇的关系么难道他们不计较从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京城大家族的复杂程度超过想象,乱成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但今夜经历了潜入东苑报仇、却险些误伤七郎的惊吓,应小满大受震撼的同时,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纠结多日的内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杀了仇家为爹爹的主家报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开。
总有办法的。
现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这边想得出神时,带着薄茧、被咬得湿漉漉的修长手指却也不急着抽走,在她唇边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
应小满正想的心事格外费神,不太老实的手却让她分神。
她偏了下头,躲不过,就随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恼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复杂。为难人。”
“放宽心。”晏七郎轻声说,“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你为难。”
应小满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晏七郎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触鼻尖,指腹依旧压着她柔软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
唇角的手指加了点力道,有点疼,又有点痒。七郎轻声说,“张嘴。”
应小满心跳如鼓,却没躲开。柔软的唇瓣果然微微张开。
两人在朦胧灯光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里可以听到彼此剧烈心跳。她攥着七郎的手,不留神时,人又倒在了软被褥里。
“今天怎么这么乖”晏七郎在耳边轻声问她。
应小满
“小满太乖了,便是鼓励我做坏事的意思。”
“不许做坏事。”
七郎无声地笑。黑暗里瞧不见,但能感觉到。气声拂过耳垂,麻痒痒的。
应小满直接闭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头,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她含含糊糊地叼着手指头反驳,“你全家都乖。”
“好了好了,松口。”晏七郎好声气地改口,“我们小满夜行入室,英姿飒爽,实乃巾帼英雄。”
应小满听得很满意,松开咬得湿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
“嗯”
“有件事确实很为难,越想越为难。我想当面和你商量。”
“说说看。”
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便是一桩为难的事。如果当面问出口,听回应,倒简单许多。
她便直接问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拦着不让我杀晏容时,今夜他又赶来救你,难不成你们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还会再找机会杀他,是不是避开你就可以”
晏七郎顿了片刻未答,黑暗里笑了下。
“这个问题直接问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事态如滚雪球般,雪球越滚越大,摇摇欲坠,总有一天会轰然坠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点灯。
思忖了一阵,开口说,“还记得么,小满。我曾经在你家门边说过,如果有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得已骗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实地和你相告。”
应小满记得。那还是她们刚般来七举人巷的时候。
“当日说的话,隔了这许多时日,许多事你还信我说的话么”
昏黄的灯光下,应小满仰头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实说。我愿意信你的。”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答得毫不迟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灯下瞬间抬起,对视片刻,露出触动神色。
“好,我先和你说一说近期追查的旧事。关于晏家和应家两边的所谓世仇起源。”
晏七郎抬手摸索片刻,取过扔在床板角落的沉重包袱,掂了掂里头的包铁门栓。
“二三十年前的尘埃旧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线索残缺不全,难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当政时经手的几桩大案,政敌贬官流放的确实不少。但我朝优容士大夫,严重到令官员全族获罪的案子,一定是牵连谋反、大逆
的十恶不赦大案。”
“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牵扯进不少京官,更牵连了几户官员满门获罪,其中兴许和你义父要报的仇有关。这桩当年旧案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牵扯到兵部武器库仓的通敌叛国大案。”
应小满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眼神,脱口而出,“弄错了吧我爹才不会通敌”
“一切还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义父在京城时的身份。但小满,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义父的主家,正牵扯在当年这场大案之中,全族获罪,两边因此结仇。”
关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辞,说得缓慢
“假设追本溯源,两边结下的世仇不过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这场复仇有如无根之水,并无必要。小满,你会如何想”
应小满纳闷地反问,“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么多审案的官儿,我爹爹为啥要只我盯着晏家寻仇我爹爹临终前的原话说,晏家文官蔫儿坏诡计多端,背后阴人,害了主家全家”
几句大实话倒把七郎给问住了。
“还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过往经历。或许能倒推出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想法”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敲门声。
隋淼高声连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启程的话,宫里朝会要迟了”
“郎君,四时三刻了”
屋里不应声,门外声响便仿佛报晓的公鸡,压根不停,硬生生打断地屋里再也说不下去。
应小满忍耐着听了三遍,听到第四遍时,忍不住噗嗤乐了,推了把身侧的郎君,“你还能忍我受不了了。”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这么呱噪。想来还是心里不安,疑心你未走。”
两句对话功夫,门外已经高声喊到第五遍。
“还有许多事,得空再细说。”
房门从里打开,晏七郎牵着应小满的手从屋里跨出门槛,对着隋淼瞬间收声、复杂难言的眼神,无事人般吩咐
“时辰确实不早。准备朝服,我穿戴好便走。”
官员上朝多骑马。
今天晏七郎出门,却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车速不快,车轱辘滚过长乐巷的青石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行出长乐巷口,转向大街时,马车得吩咐,停在路边。
应小满拢起烟灰色碎花长裙,背着大布包袱从车里跳下,往车里挥挥手。
车门帘掀起半截,身材颀长的郎君坐在车里,目送着轻快背影回去七举人巷。
马车继续前行,顺着大街转入御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应小满沿着清幽小巷往家门方向走。
今夜虽然没能如愿杀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归于好,她心里极为开心畅意,一路愉悦地哼着曲儿回家。
推开虚掩的门,把二十斤铁门栓从包袱里拿出,重新挨着院墙靠立放好,摸黑往屋里轻
快地走。
拉开薄被,躺在炕上时,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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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于困倦中勉强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装飞爪的牛皮袋,带回来了。换洗衣裳,带回来了。准备喂狗的四个肉馒头,好好地揣在包袱里。白玉兰银耳坠子,好好地挂在耳朵上。
没忘事。
想着想着,眼皮子逐渐沉重。
在亮起鱼肚白的黎明天色里,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头呼呼大睡。
启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渐转得更亮,日头从东方洒下第一抹金光。
斜对着七举人巷西侧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当铺的灯火彻夜没歇。
雁二郎坐在当铺里头,整宿没睡,熬得眼睛通红。
时不时地透过虚掩的门缝,烦躁地盯一眼门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么还没消息到底人没混进去,还是混进去当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说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和院墙外等着的线人报个信吗”
“线人在长乐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没消息。”
身边几个心腹也熬了整夜没睡,一个个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兴许人成功混了进去,没寻到下手机会,暂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来昨夜没寻着机会。”
有心腹悄声问,“小娘子走咱们兴宁侯府的路子混进晏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来着”
雁二郎哼笑,“她不肯说。晏家在京城立足多年,家中珍藏不少孤品珍本,好东西着实不少。不定要偷什么贵重物件。”
“去睡吧,二郎。既然小娘子昨夜没弄到手,谁知要几天才到手。我们等小娘子传出的消息便是。”
“你们懂什么。”雁二郎懒洋洋扯开衣襟,“我是等她把东西偷到手么我是等她失手她一个小娘子潜入大户偷盗贵物,人赃俱获,那便是实打实的罪证。要么她打出门来,被顺天府捕快全城缉捕;要么她没能打出门来,当场被主家捆了论罪。无论哪种”
说到这里,雁二郎身上有点热,唰得打开新得的象牙扇,冲自己扇了扇。
“只有我能证实她应小满是应小满,而非身契上的青萍。只有我能把她捞出来。”
“时刻盯着晏家。”雁二郎揉着发红的眼睛,强撑不睡,猛喝浓茶。
“一旦晏家大宅有闹腾不宁的动静,即刻提醒我。”
与此同时。
七举人巷安静的小院里,阳光洒满庭院,灶上炖煮小米粥,浓郁的饭香飘散。
被人硬撑着整夜不睡惦记的小娘子,才不管外头这些乌糟事。
应小满在自家炕上翻了个身,抱着阳光下新晒的松软荞麦枕头呼呼大睡,陷入香甜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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