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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忍着点
    圣德六年四月一十五,距离芒种还剩几日的时候,镇北军终于走出了太行山西侧,一离开峰峦叠嶂的高原,眼前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再也没有遮掩他们目光的大山了。

    只要过了黄河,他们就到了豫州境内,离陈留城也不怎么远了。

    如果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确实不远,然而黄河每一段的水势都不一样,他们需要找一个水势平缓的地方渡河,这就导致他们必须绕一段路。

    九十九步都走完了,还怕这最后一步么,所以当黄河映入眼帘的时候,多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而不是紧张的再吸一口气。

    船是早早就准备好的,拆开了由士兵们带着,到了地方再现场组装起来,这也是纯木制的优点之一,零件少,好制作,不怕丢一两个而耽误事情。

    萧融在他们忙着的时候从马车中伸出脑袋望了一眼,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浑浊的河水一如既往的安静流淌,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如此。

    他这一双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河水带来的馈赠,幅员辽阔的冲击平原几乎涵盖了淮水之北所有的大城,这是文明的发祥地,也是所有中原人初始的故乡。

    然而机遇总是和危机并存的,这里宜居,却也危险,河水泛滥已经是老生常谈,更恐怖的是河水改道,威力不亚于三十年前那场大雪,但真要发生了这种等级的天灾,这就不是人为可以避免的了,好在萧融知道,接下来五百年都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至于五百年后谁知道陈留又是什么光景呢。

    加固堤坝、发放沙袋、再想办法科普一下天灾自救小知识,这就是萧融能做到的极限,他不能因为几场天灾就放弃这么肥沃的土地,百姓也不能因为几场天灾就全部背井离乡、放弃自己的根。好在人终归都是坚强的,生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代当中,这些人也都好好的活下来了,连战乱都能熬过去,还有什么是能打倒他们的呢。

    渡过大河,镇北军便站在了管城的范围内,到了这边,就属于是镇北军管辖能力比较薄弱的地方了,虽说如今淮水之北都是镇北王的,可也没泾渭分明到那种地步,由淮水到黄河中间的这一片,也就是人口最多、财富最集中的这片区域,这里的人既不像更北的地方那样已经认同了镇北王的治理,也不像南雍那样对镇北王和镇北军嗤之以鼻,他们的态度模棱两可,显然还是在观望期间。

    南雍南迁的时候,跟着走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是长安一带、或者是像平阳那样位置特别北、容易被胡人捷足先登的位置。没走的那些世家,差不多就都住在黄河以南。

    残留的世家、继续经营的豪族,还有或被他们推举、或借着乱世谋利的官员,光这三方势力就足够让镇北军喝一壶,这开局看起来十分的艰难,但就像平原之上的富庶一般,肥沃与危险并存,而这里的艰难,却也和破局并存。

    正因为这里乱,才有机会让这里变得更乱,世家把持民生与文化的局面已经维持够久了,萧融受够了他们什么

    都要扒拉到自己家,宁愿死死藏着、直到藏到棺材里,都不愿意让黎民苍生看上一眼的态度。

    *

    到了管城便有人气了,走在官道上,经常能看到背着大包小包的过路人,胆小的低着头白着脸、迅速的绕开他们,胆大的则会跑过来问一句,是哪里又要打仗了么。

    得知是镇北王要迁都,这些人的态度一般都是犹豫,他们既担心镇北王迁都就代表要打仗,也眼馋镇北王坐镇的地方带来的安全感。等到得知佛子弥景也在这个队伍里,他们就不犹豫了,当场拖家带口,加入到那些百姓的队伍里。

    屈云灭“”

    没出高原的时候,屈云灭几乎听不到这样的事,可一过大河,这种事就天天都在发生,萧融看着他那便秘一样的表情,把心里的嘲笑忍了,然后一脸温柔的看着屈云灭“这便是仁德之名的好处,不费一兵一卒,也不需一字一句,仅仅听到这个名字,百姓就认,而且趋之若鹜,不说佛子,大王可听说过东阳王贺庭之他的王宫里有两千门客,且每日都有新的士人前去投奔他,想来东阳王这辈子都不会再缺人手了。”

    至于这两千门客里有多少个混吃等死的,这就不必告诉屈云灭了。

    屈云灭抬眼,不怎么痛快的看着萧融。

    萧融怎么总是在他面前夸别人,一开始是佛子,夸得天花乱坠的,然后是孙仁栾,给他的评价也特别高,后来连黄言炅那厮都夸上了,那就是个混账,跟他有什么可比性。如今更加的离谱,连贺庭之那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都比他强了

    谁不知道贺庭之的王位是靠拍马屁拍来的,他是贺家那个开国皇帝贺夔的重孙子,但从他祖父那一辈就犯了事,被赶出长安,直接流放到了苍梧郡,贺夔对他祖父一点情面都没留,让他们一脉代代都是罪人之后,贺庭之早些年什么都做过,而他因为特别会说话,被一个老道看中,他认那个老道当了师父,自己却没真正的出家,只是把名字改了,从贺庭变成贺庭之。

    老道给他打了基础,他继续往上拍马屁,就这么一路从苍梧郡拍到了金陵,要不是雍朝南迁了,估计他还要拍去长安。皇帝南迁一事,人人都看出来他是做了缩头乌龟,这是要屁滚尿流的逃跑了,当时不乏有人站出来指责皇帝,贺庭之便在这个时候大义凛然的开口,说皇帝这是不得已,皇帝没有错,你们全都是雍朝的子民,自然要听皇帝的话。

    这一通马屁把光嘉皇帝拍的身心舒畅,当场把贺庭之的罪人身份除了,还给他封了一个侯,而光嘉皇帝病重的时候,他谁都不愿意见,就喜欢跟贺庭之说话,孙仁栾见贺庭之除了拍马屁什么都不会,也就默许了他的进进出出,但在光嘉皇帝死了以后,他立刻就把贺庭之赶走了,为了安抚贺庭之,他还给他封了个东阳王。

    听着好像东阳王很厉害,其实这时候的朝廷为了遏制这些诸侯王的实力,已经把王位碎的不能再碎了,之前的王位都是什么燕王、韩王、赵王,现在的就是东阳王、汝南王、临海王,每个王的封地都只有一个城,

    有的城还特别小。

    一十七年前太宁皇帝在位的时候,众多诸侯王各自起义,那时候一口气有十一个诸侯王宣布不再拥护皇帝了,放以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从这事也能看出来在孙仁栾心中屈云灭和贺庭之是什么样的地位,他给前者封王还是正正经经来的,给后者就是纯纯粹粹的敷衍。

    萧融诧异的听着屈云灭说他对贺庭之的鄙夷,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屈云灭和黄言炅是早就认识的,这个他知道,可他没想到屈云灭居然也见过贺庭之,原来十年前的时候,这几个人全都在南雍皇宫呢。

    这让他感觉很微妙,原来命运的齿轮这么早就把你们全都绑在一起了么。

    这么想着,萧融忍不住的问了一句“大王,你可认识韩良如”

    屈云灭微微一顿,颇为警惕的看着萧融“这又是谁”

    不会又是一个比他强的人吧

    萧融“”

    看来是不认识。

    屈云灭间接害死孙仁栾,直接捅死小皇帝,黄言炅杀了屈云灭,而贺庭之又逼死了黄言炅。

    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却没有在这个时候就唱完,贺庭之看似赢了,他顺顺利利的称帝登基,并在皇位上稳坐了一十年,可谁也想不到的是,最后五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傀儡,万事都听自己身边的一个道士,那个道士道号是入清,俗家名字就叫韩良如。

    韩良如控制着贺庭之的一言一行,并在五年之后让他退位禅让,但不是禅让给自己,而是禅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从此雍朝不复存在,韩家人登顶帝位,而韩良如在做完这一切以后就挥挥衣袖,离开了金陵,据说他后来活了两百多岁,直接羽化成仙了。

    抛开这个故事当中的神话色彩,韩良如成为了最终胜利者是不争的事实,如果韩家人记载没错的话,韩良如这时候应该一十多岁了,搞不好已经出现在某个地方,开始搞事了。

    这人是道士,却有自己的儿子,而且一会儿出家一会儿还俗的,仿佛出家就是他改换身份的一个方法,要是今天没有提起贺庭之,萧融一时半会儿或许还不会想起他来,但屈云灭那么早就认识了这场权力博弈的另外几方,这让萧融忍不住的思考。

    该不会韩良如也已经开始下他那盘大棋了吧

    直到屈云灭叫了他几声,萧融才回过神来。

    他问屈云灭“大王说什么”

    屈云灭“何事让你想的这么入神,莫不是还在想那个叫韩良如的人,那本王便要问一问了,在先生眼中,本王与韩良如谁更勇猛”

    萧融“”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你是真会问,你怎么不问你和韩良如谁更聪明呢

    抽了抽嘴角,萧融说道“韩良如是我游学期间听说过的一个奇士,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我知晓,他定是不能和大王

    相提并论的。”

    屈云灭面色好看了一点,而萧融趁热打铁,继续劝他“论勇猛,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比得过大王的,跟大王相比世人皆软弱,既然如此的话,大王便应行豁达之风,宽以待人,对那些比大王弱小的人,说话做事都客气一些,这样他们才会更加的感激涕零啊。”

    萧融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脸崇敬的表情,说完了还对屈云灭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是屈云灭够固执,还真就被他忽悠进去了。

    但他在即将上当受骗的前一秒,突然反应了过来。萧融说跟他比起来,全天下的人都算是弱小,那岂不是要他对全天下的人都客气,凭什么他才是镇北王,凭什么要他对所有人都客气

    屈云灭当场就沉了脸“你让我学贺庭之”

    萧融赶紧解释“客气并非是阿谀奉承,客气就是坚持待客之道啊,我听丞相说,大王以前不是做的挺好的吗”

    屈云灭冷笑“是啊,我坚持待客之道的时候,发现这世上的小人是真多,近则不逊远则怨,我待他们客气一分,他们便能直接爬到我头上来,我若再客气一分,镇北军都该拱手让人了”

    萧融“”

    总说我说大话,你夸张起来我八匹马都追不上

    他尽量冷静的说“大王是指晋宁太守吗他提出的建议的确不好,可他不过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逼得大王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大王不喜欢他的提议,把他赶走就是了,何必一刀斩了他,自晋宁太守死后,大王身边还有几个慕名来投的士人,这亏大王还没吃够吗”

    屈云灭“若你所说的吃亏是有仇报仇,那本王还真是没吃够。小人以谗言进献到我耳边,以此来试探我的底线,我为什么还要对他秉承待客之道,此等虚伪之徒,来一个我杀一个。”

    萧融神色微变,他一声不吭的盯着屈云灭。

    历史上他就是死在了有仇报仇这四个字上,如今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那样,所以才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他要是知道不光自己,连带着一军一族都被杀光了,他还敢这样大放厥词吗

    不敢的话倒是还好,问题是萧融也不知道他敢不敢,万一他是那种明知有南墙,还非要去撞一撞的人呢。

    萧融数了屈云灭那么多缺点,可他从没说过这个,不是因为他忘了,而是他知道这就是屈云灭身上最致命的缺陷,因为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从来都不提,免得触碰到自己心里最恐惧的噩梦。

    他怕屈云灭还是这么意气用事,让他一腔热血付之东流,最终害死他、害死自己、害死这些萧融已经认识的人。

    但这又不是不提就能揭过去的事,屈云灭性格如此,早晚他都要面对的。

    萧融的眼神跟钉子一样,这让屈云灭意识到他真的生气了,可他不是会服软的人,就这么镇定的望回去,而马车当中安静了片刻,突然,萧融说道“朽木不可雕也。”

    屈云灭愣了一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你说什么”

    萧融的语速立刻就快了起来“我说朽木不可雕也逞一时意气那是莽夫才会做的事,大王口口声声说要为了大家做合格的镇北王,这是镇北王该做的事吗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照样容不了天地万物人无完人,都有性格上的弊端,难不成大王还想杀光全天下的人若是这样的话,大王先杀我好了”

    屈云灭“”

    他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你这是胡搅蛮缠本王只是不能容忍小人”

    萧融更生气了“那谁算小人谁算君子,谁来界定一者之间的区别,让大王不喜便算小人因一人的喜好便大兴杀伐,大王可知这叫什么这叫滥杀无辜”

    屈云灭也火了“是啊,本王便是如此,先生忘了吗倒是本王还记得先生一开始便说过,本王暴虐嗜杀”

    萧融气笑了“好好好,好一个暴虐嗜杀,我不过是想让大王日后待人客气几分,大王便用这四个字来堵我的嘴。晋宁太守当初只是提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意见,便让大王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那我今日顶撞大王,怕是连个全尸都得不到了,大王打算怎么处置我,是切成片,还是剁成肉泥”

    屈云灭额头青筋爆起,他吼道“萧融,你不要得寸进尺”

    结果萧融喊的声音比他还大“我怎么得寸进尺了按好恶定生死的话,这便是我该有的下场那我算是小人吗我所作所为是沽名钓誉吗我的命都押在这了,凭什么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便要人头落地啊”

    马车外一堆人惊愕的盯着这边,连高洵之都从自己那边伸出脑袋来,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当场就想下去劝劝,但是打坐的弥景突然拦住了他,让他别过去。

    这俩人声音一个赛一个的高,弥景坐马车里都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他感觉镇北王不像是会出手的样子,而且他也想知道这场争吵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高洵之了解屈云灭,他还在说话,那就代表暂时没什么事。

    高洵之满脸担忧的把耳朵贴在窗户边,但是听着听着,他发现不对劲了,那边没声音了。

    高洵之“”

    大王刀下留融啊

    他赶紧让队伍停下,然后一脚深一脚浅的跑了过去,高洵之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来到萧融的马车前,他猛地一掀帘子,然后瞳孔微缩。

    里面并没有什么血腥的画面,只有一个令人揪心的画面。

    萧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惨白着脸倚靠在他的鸡毛枕上,他紧紧捂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屈云灭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他膝行到萧融身边,刚想碰碰他,就被萧融一下拍开了手。

    那一瞬间,屈云灭的表情像是一只犯了错的狗,狗想要再亲近亲近人,可人把他丢下走了。

    高洵之“”

    他皱了皱眉,来不及回味屈云灭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立刻转

    身,去叫随行的大夫过来。

    大夫过来摸了脉,深深觉得萧融就是他行医路上的绊脚石,怎么每次见面这位的脉象都不一样,一个人得了这么多病还能顽强的活着,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神迹吧。

    大夫不懂,也觉得不可能,最后只能拿出自己应付差事的那些话,急火攻心、天生体弱、需要好好静养之类,听得屈云灭直皱眉,光他听到的,这大夫就已经重复过三四回了。

    此时又是行军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像在雁门郡的时候可以让萧融好好的养着,他一个着急,就把萧融打横抱起来,然后大步往外跑。

    萧融身体不适,正在缓解当中,被抱起来以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这是公主抱吧,从来都是他抱别人,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抱的一回了。

    练双人舞的时候他经常这么抱舞伴,但实话实说,有点费劲,经常练习完了,他的胳膊也就废了。

    而屈云灭抱着他仿佛抱了一片树叶似的,萧融愣愣的看着他的下颌,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

    这是官道上,屈云灭要带他去哪啊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答案了。

    跑到布特乌族人中间,屈云灭焦急的把他放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他说道“罗乌,你看看他是怎么了”

    中年女人背着包袱,闻言她把包袱放下,然后蹲下身子,捏了捏萧融的胳膊和肩膀,接着又扶着他的头,看了看他的眼珠。

    萧融“”

    干什么呢

    他一脸懵逼的坐在草地上,而那个中年女人站起来,跟后面的人嘀嘀咕咕说了一堆布特乌语,过一会儿,她转过身,命令屈云灭“把他翻过来。”

    萧融一惊,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屈云灭已经特别听话的把他双腿伸直、展平,并按着他的背,让他趴在了地上。

    萧融惊呼“等等这是要做什么,我好了,我没事了”

    屈云灭不为所动,还叮嘱了他一句“忍着点。”

    萧融“”

    忍什么

    紧跟着,在萧融一脸惊恐的表情当中,阿古色加拿着一根圆滚滚的棍子过来了,她半跪在萧融身边,然后跟擀一根面条似的,把萧融从上到下全都擀了一遍。

    她的手法还不是单纯的擀,有点像刮痧,也有点像按摩,这两样有个共同点,就是第一次做的时候感觉特别疼。

    萧融痛呼不停,然而谁也没来搭救他,连高洵之都只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虞绍燮也下来了,他俩还说了说话。

    虞绍燮“第一次都这样。”

    高洵之“但是熬过这一次就行了。”

    虞绍燮“说起来,当初我得了咳疾,便是丞相帮我拜托了这位族长的徒弟,只三次我便好全了。”

    高洵之“是啊,但阿融的身体比你差太多了,怕是要多来上几次。”

    这话一说完,高洵之和虞绍燮都微微一顿,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情的看向那边已经快没声的萧融。

    唉,忍着点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