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此刻击鞠场内的气氛陷入了焦灼。
今日场上击鞠赛尤为激烈,国子学和太学的队伍各得十六分。
此时距离击鞠赛结束还有半炷香的功夫, 这样你追我赶,势均力敌的比赛实在是叫人的心都揪紧了。
现如今场上大半的儿郎都聚在中场,他们一只手御马,一只手则挥舞着马杆,全神贯注的拼抢着马球。
“嗖”
马球被高高的抛起,众人的视线也跟着马球整齐的抬起。
就连高居上首的庆元帝都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的盯着场上。
马球急速的飞驰, 眼看就要越过半场,突然, 一骑红衫的少年出现在了下坠的地方, 挥杆拦停了马球。
“哗”
整个击鞠场内响起了巨大的喧嚣声, 无数人或是激动的尖叫, 或是捶胸顿足的可惜。
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那个像风一样的少年一骑绝尘,将所有人都甩了身后。
他转过头看了看时间,随后勒停马, 猛然挥杆抽射
随着他挥杆的动作, 全场寂静了一瞬, 甚至看台中有不少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幕
“铛”
锣声响了,进球有效。
随后便是鼓声, 时间到了。
巨大的尖叫和欢呼声响彻云霄。
场中,夺得胜利的红衫少年也意气风发的高高举起手,他笑的灿烂,享受着这场胜利。
看台上的所有人也不吝力气, 将所有的欢声和赞美之声都送给了他。
甚至还有不少面色绯红,激动的眼眶泛晶的贵女将绣帕,香囊和鲜果掷向场中。
看台上的庆元帝也看向场上正在闪躲鲜果的赵永曜。
他眼里含笑,嘴上却道,“这孩子,胜不妄喜,败不惶妥,瞧瞧这不过是赢了一场击鞠赛而已,就这般得意洋洋。”
倒是赵永靖脸上带着笑意,“这场比赛实在焦灼,六弟打的精彩。”
庆元帝忍不住笑着点点头,“哈哈哈,是,确实精彩。”
说着庆元帝盯着赵永曜,忽的摇摇头,笑道,“对了,咱们回去的时候先不提这场比赛,也不要提这小子获胜的事。”
闻言一旁的赵永靖和高公公笑着心领神会的应诺。
今日的击鞠赛太学已落后一分惜败国子学。
场中,国子学内不少人骑着马在场中撒欢似的庆贺,还兴奋的做出各种惊险刺激的动作,引来看台上的阵阵欢呼。
而作为败方,太学的学子不免或是遗憾或是羡慕的看着欢呼庆祝的得胜者,还有不少人已默默地往场外去。
周义裕气喘吁吁的抹着额上的汗,骑着马慢慢到了宋素英身边。
他怏怏不乐看着不远处,国子学的人簇拥着最后进球的六皇子高声欢呼的场景,酸唧唧的道,“哼,若不是六殿下,凭他们这帮人也想赢过我们”
说完,他还不忘安慰宋素英,“远沛,你今日马球打的实在出彩,想必这次端午击鞠赛上必定有你一席之地,你不必气馁,下次赢过他们。”
可这番话说完,却没能得回应。
周义裕的眼神从六皇子身上移开,转头看向了宋素英,却见他一直看向高台上,目光不停地来回找着什么。
周义裕了然,他摇头笑笑,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跑过来的陈玉盈。
他拍了拍宋素英,“诺,这不是来了,四妹妹定是跟着妹妹一起来的。”
越靠近,陈玉盈的脚步就渐渐放慢了,到近前的时候,她先看向了周义裕,“表哥。”
“表妹。”
周义裕笑着点点头,随后他看着陈玉盈,真心实意的称赞道,“表妹今日这身衣裳真是好看,漂亮英气。”
“谢谢表哥。”
陈玉盈嘴上向周义裕道谢,但眼神却顾不上周义裕,只看着宋素英。
见状周义裕眨眨眼,向陈玉盈问道,“表妹,我今日打的好不好”
陈玉盈看着宋素英,看见他被汗沾湿的前襟,她垂下眼,脸色泛红的点点头,“好。”
周义裕像是来了兴致,只见他驱马上前,手上一边比划,一边眉飞色舞的道,“我刚刚那会儿可是以一敌。”
“国子学的那几个人可愣是没能抢过我”
喋喋不休的夸耀了自己一通后,周义裕又问陈玉盈,“对了,表妹,我在场上进了几个球你可看清楚了”
见周义裕越过半个马身挡住了大半个宋素英,陈玉盈不由的也往旁边移了一步,嘴上敷衍的道,“一个”
“一个”
周义裕瞪大了眼睛,“怎么能只有一个,表妹,你莫不是在逗表哥。”
“两两个”
“嘿,表妹,这又不是小儿学算术,还要一个一个的往上加,我前半场的时候就已经”
见周义裕挡住人还要没完没了的啰嗦,这下陈玉盈忍不住恼了。
“表哥”
周义裕看着陈玉盈红着脸羞恼的神色,没再说话,有些讪讪的摸了摸脸。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是有点过分。
可这些年他和宋素英同在太学读书,两人又时常同出同入的。
这么久,足够周义裕看清宋远沛的为人如何。
从前周义裕戏谑宋素英像块顽石一样不解风情,可现在周义裕明了了
他是不愿解风情。
他的心里藏了一个人,早已被占的满满当当,哪里还能再塞下旁人呢。
这样的宋远沛,与他截然不同的宋远沛真挚到周义裕无可指摘。
但回过头,看明媚娇俏的陈玉盈满怀情意一次次的撞南墙,周义裕心里也属实怪不落忍的。
见陈玉盈脸色不好,周义裕陪着笑脸,哄道,“玉盈表妹,你大人有大量,别生表哥的气。”
“你瞧你今日穿着骑装又打扮的这么潇洒,不上马跑一圈怎么能说的过去呢,不如你骑着我的马在这击鞠场散散心”
“姨母那只管有我挡着,必不会有一个字的不是落在你身上。”
陈玉盈抬眼看向周义裕,看着他含着愧疚认真哄着她的神色,再看看已经落在后面和她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宋素英。
她哪里还不明白周义裕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可可陈玉盈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待宋素英从来都是一片真心,他怎敢如此搪塞
看陈玉盈咬着唇眼神发狠,一抹眼泪就冲着身后去了,周义裕吓的脸色都变了。
他连忙从马上跳下来,“玉盈,玉盈,有话好好说。”
“玉盈,击鞠场内有这么多的人,他们可都看着呢,你别冲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周义裕没敢拉扯陈玉盈,只是着急忙慌的跟在一旁说着软话。
一边说,他一边对着不远处的宋素英使眼色,却见宋素英并没有转身立即离开,反倒是从下了马,等在原地。
这让红着眼的陈玉盈神色没有那般难看,她开始放慢了脚步,甚至努力挤出个笑脸。
呼,周义裕伸手抹了一把汗。
他急着让宋素英赶紧跑,倒是忘了他这妹妹炮仗似的脾气。
若刚才宋素英真的骑着马就跑了,只怕他这妹妹也真的能当场抢过他的马,骑着马追上去。
万幸,万幸他们远沛一直是个脑子清醒的,没有让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正庆幸间,周义裕忽听身后有人唤他,“表少爷。”
他转过身,就瞧见敛霜面带笑意的对他行礼,“奴婢见过表少爷,给表少爷请安。”
“敛霜姑娘。”
看清来人后,周义裕摆摆手,脸上也习惯性的浮现出了笑容,“快别这么多礼。”
敛霜谢过周义裕后起身,轻轻道,“表少爷,侧妃娘娘这会儿请您过去。”
闻言周义裕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追到马前的陈玉盈,“表妹,她”
刚刚过来时目睹了全程的敛霜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她点点头,“张妈妈会留在这看着,一会儿亲自陪着姑娘回府。”
也罢,外人掺和进去总是不美,他们两人能开诚布公的谈一次或许也是好事。
周义裕想了想,随即应了下来,“好吧。”
敛霜看了眼身旁的张嬷嬷。
张嬷嬷点点头,对周义裕略躬身行了一礼后,就朝着陈玉盈走了过去。
敛霜引着周义裕往看台上的隔间去。
路上,周义裕略有些好奇的问道,“敛霜,你们娘娘可有说寻我是为着什么事”
另一厢,陈玉盈看着与她隔着两步的宋素英。
“远沛哥哥。”
陈玉盈含笑靠近了一步,却见宋素英沉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陈玉盈那欢喜又羞怯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她看着与她如此疏远,这一步退的毫不留情的宋远沛,声音都有些颤,“远沛哥哥”
“小姐。”
宋素英先拱手作揖,“这两年宋某厚颜借居府。”
“虽说是居前院,与小姐也不过寥寥几面可若期间有不慎唐突之处,宋某在此向小姐道歉。”
心上人的冷遇像支利剑,闪着寒光从心口呼啸着穿过。
“小姐”
陈玉盈呢喃着宋素英这个生疏到不能再生疏的称呼,眼泪滚在眼眶中。
她看着从说话起就一直低着头宋远沛,“远沛哥哥你,你现在就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你就一定要这么伤我吗”
陈玉盈说的哀恸,连宋素英都默了片刻,可到底他还是没抬头,“于礼,宋某从未对小姐尽过半分兄长之责。”
“于情,宋某与小姐你确实不过是点头之交宋某确实无颜愧受小姐尊称。”
“远沛哥哥”
“小姐。”
宋素英第一次这般失礼的打断了陈玉盈的话。
他沉声道,“宋某自始至终对小姐都从未有过丝毫不敬之心,半分也无”
“不敬之心,哈哈哈,你竟然说这是不敬之心。”
陈玉盈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
她笑的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落,“这些年我苦苦的追在你的身后,一次次看着你的冷脸”
“现在你却说你对我没有半分不敬之心。”
“远沛哥哥,你于我这般苛情,是不是因为你心中早有了旁的人”
“还请小姐见谅,此乃宋某的私事,宋某不便告知。”
“还用的着你亲口告诉我吗”
说这话的陈玉盈脸上却有了笑意。
她含笑看向宋素英,语气也轻的很,“宋远沛,你看见过自己看向陈琇的眼神吗”
不待宋素英回话,陈玉盈深吸了一口气,她盯着宋素英,沉声道,“我陈玉盈是陈府的嫡女”
“我的外祖是尚书,外祖母出身范阳卢氏。”
“我的父亲是侍郎,我的母亲是尚书府嫡出的贵女,我嫡亲的姐姐也是郡王府的侧妃而陈琇呢”
“她生在乡野,还是个生母早逝的庶出。”
“她没有外家,又克死生母,她自己更是浅薄无礼的,诗书礼易,她狗屁不通,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她什么都不是”
“可你就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的陈琇,你几次番视我如无物,践踏我的一片真心”
听着陈玉盈这些刻薄的羞辱,宋素英的手紧紧攥紧了。
他眼神冷峻的抬头看向情绪异常激动的陈玉盈,可最后,宋素英还是闭了闭眼,死死压下心中的火气。
此刻已经到了多说无益的地步。
睁开眼,宋素英冷淡的道,“小姐身份高贵,自是配的上更好的人,宋某有自知之明,从不敢有丝毫攀附之心。”
“至于府上其他人,宋某更是片刻都不敢有唐突之心。”
“言尽于此,宋某告辞。”
说完,宋远沛翻身上马,转身离去。
见宋素英竟当真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陈玉盈急慌慌的向着宋远沛的方向追了两步。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张嬷嬷见状,原本严肃的脸上都透出无奈。
姑娘这可真是铁了心了。
不想才追了两步,却见陈玉盈竟然停住了。
陈玉盈站在原地,伸手擦去了眼泪。
风吹的她衣角翻飞,她死死的盯着宋素英的身影,语气轻飘飘的却恨得刻骨“宋素英,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
“我陈玉盈发誓,早晚你会有跪着回来求我的那一天的”
另一边的周义裕见没能从敛霜嘴里问出些什么,索性也不再问,只尽力擦着身上的汗。
临进隔间时,周义裕还用心整了整衣衫。
一进去,他就拱手对陈玉岚施礼,“周易安见过侧妃娘娘,易安仪容不整,还请娘娘恕罪。”
“表兄。”
陈玉岚摇头笑笑,“你我表兄妹间也要这般见外吗”
见陈玉岚如此作态,周义裕放下手,脸上也露出一贯笑意。
只见他摸摸鼻子,脸色也有些泛红,“许久不见娘娘,这猛然一见,我这满身是汗,怪不好意思的。”
有周义裕在的地方,就很少有冷场的时候。
敛霜笑着上前请周义裕坐下,又奉上了香茶。
等周义裕喝过几口茶,两人寒暄片刻,陈玉岚说起正题。
只见她轻蹙着眉,“表兄如今在府上,想必也知道我的两个妹妹和宋先生的瓜葛。”
“今日,四妹妹就在这击鞠场内见到了宋先生”
陈玉岚的这话听得周义裕颇有些心虚。
今日才子佳人会的这一出,可不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周义裕掩饰性的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
“若是四妹妹单只见到了宋先生一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听下人说,他们还遇上了六皇子”
“我这四妹妹素日只在府上,甚少见生人,只恐她应对不当,出了什么差池”
听着陈玉岚的话,周义裕正要拍拍胸脯,好好夸一夸陈琇应对得当的表现。
可话到嘴边,他忽的记起宋素英的请托
陈琇是个庶女,在府上过得不易,甚至她还有个陈玉盈那般的嫡姐,若她表现的过于出色只怕是祸非福。
想着陈玉盈刚刚恨恨然的模样,周义裕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只遗憾的叹着气,“侧妃娘娘说的是。”
“我这小表妹只怕真是在府上拘久了,久不见生人,老是闷闷的不开口,又爱掉个眼泪 。”
“唉,也幸亏六殿下是个心胸宽广的,不与一个小女子计较。”
等周义裕再多叹息几句,陈玉岚心下渐渐松了口气。
陈琇的事了了,陈玉岚又关切的问了问陈府和刘府内亲眷的情况。
周义裕这次倒是没打马虎眼,他知陈玉岚想念家中亲人,便认认真真的说的很是细致。
哪怕周义裕只报喜不报忧,可陈玉岚听着,听着,却还是忍不住眼眶泛红。
“娘娘,娘娘,郡王身边的袁大人过来传话,说郡王已经跟着圣上启程了。”
陈玉岚听罢,擦了擦眼泪,“是,我知道了。”
见状,周义裕十分识趣的起身告退,被敛霜送了出来。
周义裕翻身上马,直奔击鞠场内,见没看着宋素英等人,他想了想,骑着马回陈府去了。
见天色不早,庆元帝启辰返回宫中。
赵永曜如今还未开府,况且他今日获胜,自是还要得意好一会儿呢,便骑着马跟在庆元帝身后一同回宫。
一路有禁军拱卫,庆元帝骑着黑色的宝马走在最前面,赵永靖骑着黑马紧随其后,唯独赵永曜骑着他那匹白马。
这骏马也通人性一般,昂着头“哒哒”的走在路上,连马蹄声都透着得意。
连坐骑都如此,更不用说骑着它的主人了。
赵永曜勉强压下得意着翘起的嘴角,实际眉梢都写着春色,他假装不在意的靠近赵永靖,却是擎等着听些好话呢。
可赵永曜连人带马在赵永靖身边晃悠了半天,却见赵永靖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御马赶着路。
哼,他五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木头疙瘩。
赵永曜撇撇嘴,驾着马又往前走,前头正好是高盛忠。
这下赵永曜来了兴致,他又御马靠了过去。
靠的近了,赵永曜见高公公转过头对着他笑,心中大定,这下稳了
赵永曜美滋滋的正等着听些夸赞呢,却见高公公又转过脸,还往旁边让了让。
这一让就露出了位置,离庆元帝很近。
还没等赵永曜反应过来往后退,就见庆元帝已经转过头看向了他,“前日瞿大学士布置的课业,曜儿你做的怎么样了”
闻言赵永曜心头的喜意垮了一大半。
他垂着头,从洋洋得意抖擞着翅膀的小公鸡变成了只斗败的以后垂头丧气的小公鸡。
他哼哼唧唧的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已经完成了大半”
看看赵永曜刚刚遛弯的表现和现在这幅模样,庆元帝早已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赵永曜的肩膀,不吝夸赞,“今日的击鞠赛势均力敌,自然十分精彩。”
“能赢过这样的对手,曜儿你自是赢得漂亮,特别是最后那一杆,很有朕当年的风采”
这话,赵永曜愣了片刻,随后他咧开嘴笑了。
他转头看向赵永靖,就见他这位冷肃的五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还未祝贺六弟今日力定乾坤,英武不凡。”
一旁的高公公也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殿下今日的风采只怕这几日就传遍京都了。”
“嘿嘿嘿。”
见几句赵永曜乐成这样,庆元帝也没泼冷水,甚至还笑着追了一句,“世人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日你得胜,是该得意得意。”
“这样,朕允你今日在宫中御马而行。”
见赵永曜眼睛噌的亮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庆元帝笑着补充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也准你在御马而行,等明日一早起来,再去向你母妃夸耀。”
“多谢父皇。”
亲眼目睹六殿下如此得圣上青眼,圣上刚刚甚至还说出了六皇子肖似他年轻时的话,又有跨马游宫的恩典
如此隆恩,惹得随行的人有不少都放在了赵永曜的身上。
眼见他朝气蓬勃,灼灼耀目,众人心中却不免可惜。
可惜这位殿下自生来就患先天之疾,不然,只怕也能向上争一争呢。
纹禾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今日的陈琇歇的早,几乎是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她就已经作势要歇下了。
而康嬷嬷今日也跟着奔波了一路,着实辛苦。
这会儿等盯着陈琇睡下,亲手放下了帘帐,她又吩咐了彩云和逐月在外间好好守着后,她自己就转身回了厢房休息。
外间彩云和逐月淅淅索索的铺着床,时不时还小声的说着话,陈琇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耐心等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院外的灯熄了大半,整个纹禾院都安静了下来。
陈琇从床上翻身坐起,她悄悄的掀起床帐,看向坐在桌子旁侧的人组。
“嬷嬷,从现在开始基本上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
林盈袖点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细娘和陆娆。
细娘歪着身子倚在桌上歪着头,这般肆意随心的姿势却越发显得她腰肢柔软,姿态旖旎,她摆摆手,“嬷嬷和阿娆且带琇姐儿放心去,今晚我在这守着,必不会误事。”
看这阵仗,陈琇不由得神色也严肃了起来。
她就站在床榻旁,站的很直,眼神炯炯有神,竖起耳朵认真等着听林嬷嬷的吩咐。
见此陆娆忍不住乐了,她含笑温声安抚着陈琇,“莫慌,莫慌,琇姐儿你不用这般紧张。”
“狗咳咳,虽然它把我和林嬷嬷揉吧揉吧搞成这幅德行送来,可林嬷嬷的本事却是实打实带在身上的,现在也还能用。”
林嬷嬷也点点头。
顾忌着她的模样总是隐隐约约的叫陈琇看不太清楚,因此林嬷嬷的声音很是柔和,“一会儿嬷嬷我要带琇姑娘去个地方。”
“若琇姑娘你做好了准备,现在就可以同意开始。”
看这般情况,说陈琇不紧张是假的。
陈琇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可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我准备好了,嬷嬷。”
“好,姑娘闭上眼,这就走吧。”
细娘看着床榻边一阵青烟后就消失的几个人。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的展颜一笑,随后她转头看向了屋门口,只管用心留神外头的风吹草动。
“好了,琇姑娘可以睁开眼睛了。”
陈琇只觉得自己才闭上眼,还没多久呢,只是被轻轻吹了吹风,嬷嬷就叫人睁开眼了。
她睁开眼,却有些愣住了。
这是间极其宽敞的里屋。
屋外的阳光从镶嵌着青白色琉璃的窗户外透进来,窗户上还用点点红玉缀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在阳光下透着晶莹的光点。
屋里是一阵套的鸡翅木家具,上头还有象牙和青玉大面积镶嵌出吉祥如意的云纹。
案桌上还摆对天青色的瓷瓶,远处有座屏风遮着,上头也用翡翠和玉石镶嵌着花边不仅如此,甚至还有许许多多错落有致的精致摆件是陈琇叫都叫不出名字的。
这样富丽堂皇的搭配,陈琇看的眼睛险些都要移不开了。
她勉强移开了目光,动了动脚,却被脚下柔软的触感惊了惊。
她低下头,一片洁白柔软的纯白色羊毛地毯就这么仍由她踩在脚下。
陈琇忍不住抬起脚,却见上头已经被她踩出了一个浅浅的灰色脚印。
她脸色涨的通红的轻轻放下脚,脚趾头局促在鞋子抓了抓,身上却不敢动了。
“琇姑娘,你都忽然能出现在这,那此刻能出现在你眼前的东西都不要紧。”
陆娆一边说,一边踩在地毯上一蹦一蹦的,“这毯子软绵绵的踩着舒服,一会儿万一要做个什么动作也不至于伤到你。”
闻言林嬷嬷也点点头,她看向陈琇,“往后如何,想必琇姑娘心中自有沟壑,只是我观姑娘的模样也是上乘,可风韵却总是缺一点。”
“姑娘如今处境艰难,既无外物增益,就只能从自身出发了。”
到这会儿,陈琇的脸总算没那么烫了,她看向林嬷嬷,使劲点点头,“我都听嬷嬷的。”
林嬷嬷轻轻道,“常言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若是速成的法子只怕会辜负莺莺姑娘费的这番功夫和琇姑娘自己的努力。”
“那就辛苦琇姑娘真身来了。”
是不是好话,陈琇自是能听出来的。
她感激的看着林嬷嬷,“多谢嬷嬷肯这般费心力,我不怕辛苦,若我哪里做的不好,嬷嬷你只管说教。”
“好。”
林嬷嬷模模糊糊的露出个笑脸,陆娆也飞上去趴在了林嬷嬷的肩头。
只见林嬷嬷连连退后几步后沉声道,“现在请琇姑娘走几步。”
“啊”
鼓着劲的陈琇万万没想到,林嬷嬷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她走路
她愣愣的抬起头,却看不清林嬷嬷的面容。
倒是她肩膀上趴着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的陆娆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琇姑娘,听嬷嬷的,走几步。”
走路倒是没什么问题,陈琇四肢健全,能走会跑的,别说,跑起来还挺快。
可现在被人目光灼灼的盯着还踩在这万金之贵的软毯上,陈琇下意识绷紧了身子迈出了脚步
看着险些同手同脚的陈琇,陆娆捂着嘴,把笑声憋了回去。
林嬷嬷的手中忽的出现了个小册子,她盯着陈琇,提笔写着什么。
走了大概有七八步的陈琇到了林嬷嬷两臂之隔的地方停住了。
她的脸红的不像话,甚至都不敢怎么看林嬷嬷。
“好,请琇姑娘再原路走回去。”
陈琇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问,只乖乖又走了回去。
而这次,注视着陈琇举动的陆娆却笑不出来了。
林嬷嬷这没头没脑的吩咐,乍一看都有些儿戏,若是细娘在这,指定已经叉着腰问起了原因。
陆娆原本也做好了解释的准备,可陈琇却没反抗,她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就照做了。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再一联系下午陈琇草草说过她的从前
陆娆蹙着眉盯着陈琇的身影,只觉得眼前的陈琇像是被彻彻底底的撕碎过,如今也不过是草草的拼凑了起来。
眼下她看似健康的活着,只不过是因着,那个亲手将她拼凑起来的人。
换句话,按陆娆现代的话来说,陈琇的人格不健全。
陆娆一骨碌翻身要起来,却被林嬷嬷伸出手压了回去,“别惊动她。”
林嬷嬷也看着陈琇,语气很轻,“不管怎么说,人都得先活着,为什么而活暂时不要紧。”
“亲情,友情,爱情也好,感激之情,怨恨愤懑之情也罢,甚至是渴慕荣华富贵的贪欲,男女欢好的欲,只要有牵绊,总有能牵住人的。”
“先做好我们现在能帮助她的一切,这院子太小了,等她走出去再说。”
这头走到底的陈琇转过身,却对上陆娆含笑的脸,她心下松了口气,却听林嬷嬷道,“很好,现在请琇姑娘行礼。”
这个陈琇做的异常熟练,她不假思索的立即屈膝行礼。
请陈琇起身后,林嬷嬷也没说好不好,又提笔写着什么,随后她看着陈琇,“请琇姑娘笑一笑。”
陈琇的眼神瞄见了陆娆捂着嘴笑的模样,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陆娆之前是个演员,她脸皮厚,旁人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的,可她最怕的就是笑场。
这会儿见陆娆偷瞄她一眼开始笑,她也跟着乐。
好不容易忍住,可两人对视一眼,又开始笑。
见陆娆在她肩头四仰八叉的仰着头直乐,连陈琇也笑的蹲在了地上,林嬷嬷无奈的伸手拍了拍陆娆,提溜着人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咳咳咳。”
陈琇笑的咳嗽了一通,这才止住了笑意,她揉了揉脸站起来,老老实实的道,“抱歉嬷嬷,陈琇失礼了。”
“无妨。”
雾蒙蒙的林盈袖嘴角也翘了起来,她看着陈琇,“请琇姑娘现在哭一声。”
陈琇
她麻了片刻,随后勉强开始酝酿,“嗯哼”
“噗”
“哈哈哈哈哈。”
刚刚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从桌上飞起来的陆娆听见陈琇的哼唧,直接笑的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幸亏被眼疾手快的林嬷嬷一把接住了。
她趴在林嬷嬷的手心捂着肚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陈琇也捂着脸又蹲下了。
她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好笑,笑的整个人都在抖。
这次就连林嬷嬷都忍不住了,她瞅瞅这两个活宝,也摇着头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
林嬷嬷伸手弹了弹陆娆,“不许再裹乱,再捣乱我就把你赶出了。”
“好好好,嬷嬷放心,我是专业的,嗯,专业的,我能忍住。”
这一番插诨打科后,陈琇真正放松了下来。
林嬷嬷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而陆娆则是朝着陈琇飞过去。
惦记陆娆刚刚差点摔的那一下,陈琇连忙伸出手。
陆娆笑笑,索性坐在了陈琇的手心上。
随后她看着陈琇,详细的解释道,“琇姑娘,今日请你来此,就是为了更好的包装你。”
“这么说可能粗俗了些,但琇姑娘你现在确实什么也没有。”
“在一个堪称狭小又封闭,甚至会吃人的环境里,你没有强硬的后盾,本身也没有智多近妖的手段”
“你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但却又不是顶漂亮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对于你而言,这将会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狗统对新人送出去的第一件东西都是容貌上的改观,不为别的,只因为这确实是见效最快的办法。”
“在这个时代,这许多的规矩就注定了太多人不会有机会和时间,去慢慢了解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你的容貌风度只要不是瞎子,绝对就是第一眼的事。”
“这世上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人多了去了,所以琇琇,我们现在要帮你做的,就是抬起你的身价。”
“等你的姿容到了顶尖,甚至到了堪称稀少的地步,美貌,就会转换成另一种资源。”
“以色侍人虽然不能长久,但你却不能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这是一种很稀奇的理论,更是会被夫子戳着脊梁骨骂的歪门邪道,但陈琇却听懂了。
她看着陆娆,“谢谢你陆姑娘,我会努力做到的。”
哎呀,真是,陆娆看着陈琇,虽然不过这短短一日的功夫,但每次看陈琇认真起来的样子总是分外能戳中她的心。
陆娆心头微颤,她轻轻地叹了一声,“若是嬷嬷这能变成许多书来就好了,你的人生,不该总是日复一日的枯萎在这灰暗又狭小的四方方的院子”
陈琇不好意思的小声道,“我书读的不多,也读的不好。”
“没事。”
陆娆笑着上前抚平陈琇的卷起的衣袖,“慢慢来,你还年轻,总有机会的。”
阅政殿
这会儿夜色都深了,可庆元帝仍在殿内批阅着奏折。
眼见这一幕,高公公倒是毫不意外。
从白天庆元帝去了一遭击鞠场的时候,高公公就知道会有晚上的这一遭。
他悄悄换下了御桌上的烛火,却见庆元帝停下了笔,审视着手里的那道奏折。
高公公连忙摆上新灯,悄悄的退到了一旁。
“清河崔氏”
庆元帝的手在奏折中提到的世家上点了点,一旁的烛火映的他脸上的神色明明灭灭看不清楚。
“朕记得,前几日户部上了道折子,说的是今年选秀的事”
“正是。”
高公公连忙到一侧寻了寻,随后翻出一道折子,“圣上,在这呢。”
庆元帝接过折子看了一眼,随后扔到了高公公的怀里。
“去,明日叫梁源茂重新上道折子来,今年选秀的时间提前两个月,就改在八月初不,就改在八月末。“
高公公双手捧着折子,点点应道,“是。”
看庆元帝将御桌上的折子也合起来丢在了一边,高公公不敢捡,只缩着头退在一边。
过了许久,见庆元帝批完折子放下了笔,高公公端了一盏桂圆红枣汤,“圣上,您喝口汤润润嗓子,天色不早了,您早些休息。”
“嗯。”
庆元帝两只手撑在桌上捂着眼睛闭目养神,忽道,“盛忠,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来吧。”
“是。”
高公公连忙放下汤盅,捡起地上的奏折又袖子擦了擦,随后他走到御前,躬着身将折子双手捧过头,奉给了庆元帝。
片刻后庆元帝睁开眼,从高公公手里取过折子又重新翻看了起来。
这一次他一边翻着,一边神色轻松的道,“常老夫人如今身子怎么样了常大人可有向宫中求过太医”
这话问的突然,可高公公却回过味来,他笑着道,“常大人前几日带着常府的千金去寺庙中还愿了,想必老夫人的身子见好。”
“恩,常衡是个孝子,想必常府家风如此,只常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就赐些人参鹿茸给老人家补补身子。”
“是。”
高公公笑着应道,“奴才明日就去常府。”
庆元帝瞥了一眼高公公,却没说什么,只放下折子伸手取了汤盅。
只不过喝的时候,庆元帝脸上隐约露出些笑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