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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金丝蜜
    华枝春怀愫

    沈聿生在榆林,长在榆林,十岁之后才扶棺回乡。

    榆林是九边重地,朝华早就写信让纪叔不必冒险去查。

    纪恒哪能放心得下。

    当年容三公子与大姑娘也算得青梅竹马,多少人眼里中天造地设。

    二人去过月老祠花神庙,容三公子当着那么多神仙的面起誓此生再不沾二色,不也一样刚成亲没多久,就有了罗姨娘和五姑娘

    他亲去过衢州,知道沈聿在乡间没有一点恶名,为求安心还是托交好的行商再去榆林打听打听。

    “姑娘安心,我是托陕甘当地盐酒帮的商人打听的,他们地头广人头熟,不会犯官府忌讳。”

    外省人就算千里迢迢的去了,人生地不熟又已经过了快十年,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本地的盐酒帮便不同了,山长水远,信在驿站走了个来回,刚送到纪恒手中。

    非是我手伸得长,是人在幼年时若遭逢过大变故,心性便不好说了。”或是更坚忍,或是更悍戾。

    他实在忧心姑娘所托非人。

    纪恒虽放良了多年,但在朝华面前一向恪守规矩,绝少用长辈的口吻说这些。

    朝华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她笑了“纪叔,旁人看我也是一样。”身边亲近她,偏爱她的人,才不挑剔她。

    朝华接过信件,并不着急拆开,装进随身斜挎的小佩囊里。

    这个佩囊书本大小,是甘棠想到要给朝华做一个的。

    甘棠生着病也闲不住,躺在床上翻找布料比划大小“佩囊比荷包能装的东西多,姑娘总是简装出行,用这个更方便些。”

    街市上的商客、香客、学童和民人男女出门时都会挎上佩囊。

    甘棠想过了,等那边宅院收拾好,姑娘就要常常出门学医看诊,随身挎包能装银针和纸笔,还能揣上些药油防蚊虫。

    芸苓送点心的时候瞧见甘棠病中还动针线,一把抢了过去“你还病着呢,这东西还不容易,我来做就是。”

    她针线上比甘棠更灵巧,很快裁剪出来,还比划给甘棠看“带子缝得牢些结实些就好,里边再加个隔层。”

    先做了一个,朝华试背在身上,让芸苓调节背带的长度。

    一边看一边翘起嘴角“我这样像不像个女游医”包中正可装一套软羊皮裹着的银针,一套行囊笔。

    拔开塞子竹筒塞子就能沾墨写医案药方,方便得很。

    朝华站着,芸苓坐着比划背带的长度收针“姑娘这话说的,哪有女游医呀,外头那些都是叫医婆”

    连她们生了病都不会请医婆看,甘棠病了请的都是正经大夫。

    “如今还没有,以后哪知道呢”朝华说了那么一句,又道,“这佩囊很实用,用结实布料再做两个,不必绣花打籽那么麻烦。”

    芸苓听了就扁嘴,哪能真做素面的给姑娘用她比着朝华寻常那几件简装

    衣裳,做了颜色相配的佩囊。

    青衣配轻红色,黄衣配雪青色,雪灰的衣裳颜色太沉,就给配了个彩拼杂色的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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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棠看了就赞“配得正好。”姑娘已经这样忙了,小处也让她看着舒心才好。

    朝华把信装进佩囊夹层,对纪恒道“纪叔,先带我去看看病人罢。”

    院内两侧屋中住病人,正堂收拾出来作看诊煎药和以后针灸的场所,婆子丫头也都住在两边的偏屋里。

    丫头婆子都是纪恒从庄上选出来的伶俐人,看见纪管事跟在个年轻姑娘的身后,知道这是主家。

    她们虽不明白主家为什么要收女疯子,但都麻利上前问安“姑娘好。”

    行礼行的七零八落,规矩不严,但朝华也不用她们讲宅门里的规矩,只要仔细能办事就好。

    朝华问道“就是你们几人一路照顾她们”

    二人一个点头,一个应“是”,各自自报过家门,婆子姓陈,小丫头没名字就叫三丫。

    朝华带她们走进正房屋内,坐在书桌前。芸苓快手快脚取了纸笔来,又磨上墨。

    朝华打开佩囊取出竹管,自竹管内倒出支细笔,沾墨抬头,问道“你们说说,这三个人都叫什么姓名,多大的年纪,分别是什么症状”

    这就是在考问她们了。

    纪管事给的这个差事,比在庄上种地得钱多的多,来的时候就说定了,要是差事当的不好,还送她们回庄上务农事去。

    姓陈的婆子赶忙道“第一个来的是芸娘,今年十四姓冯”

    陈婆子一拍巴掌“村里人说她是七八岁撞了头了,醒过来人就傻了,年岁越大就越疯,拎着镰刀砍人呢”

    朝华的笔尖凝住,这不是她想找那种病人。

    她想找的是像她娘一样,因七情郁愤而致的癫狂病人。

    纪恒见状问“是不是找错了”实在是这样的病人难寻,沾上一点的就都带回来了,乡间女人,只要还能生孩子就会被留下,少有人管她们是不是真的疯。

    朝华对纪叔笑一笑“无妨。”然后看向陈婆子,对她道,“你继续说。”

    “带她上船的时候,她发了疯似的踢人打人。”陈婆子一撸袖子,胳膊上确是有两块已经发紫了,“要是让她自己呆着,她倒什么都会,也知道冷热肚饿。”

    能自己穿衣吃饭,知道收拾床铺洗倒恭桶,还能帮忙做些活计,但不能看见男人。

    朝华飞快写完,抬头问三丫“你有什么要补的”

    三丫补了几句,譬如刚上船时芸娘的裤子都是死结,死活都不肯脱,行船十来日都没洗过澡。

    朝华笔尖一顿,纸上落了颗墨珠。

    她又问起另外两个。

    怀着身子的妇人没打听到名姓,就叫二牛家的,二牛去山里烧石灰被石头砸死,她听到消息就慢慢疯了。

    芸苓吸口气“她肚里还有孩子呢,家里也不要了”

    陈婆子笑道“二牛二牛,那家里必还有个大牛,有子有孙的人家,还留个疯儿媳妇干什么娘家不要婆家不要,可不就卖出来了。”

    十两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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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婆子心道,这女人虽疯了,运气倒是好的,竟能被买下来专给治病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正是朝华要找的病人

    “找过郎中没有有几个月身子了”

    “看肚子约莫五个月罢。”陈婆子有经验,“她还好,是个文疯子,说说胡话骂骂街。”大半时间是跟她“丈夫”说,余下就是骂婆家。

    还得添一个会看妇科的大夫,这附近接生的产婆也得知道在哪,朝华记上一笔。

    最后一个,陈婆子说起来就忍不住满脸的嫌弃“也不知生过几胎,她身上”身上那个味儿,实在是难闻。

    疯了不知多久,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她只会发声,不会说话,”状似牛马,身上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布条子。

    陈婆子全给脱下来烧了,还点了张送瘟符放在里头“姑娘家还是别瞧。”

    连另外两个疯子,都嫌弃这个疯子。

    朝华大概明白了,她飞快写了张药材方子。

    用苦参,百部,丁香,蛇床子,薄荷脑再加冰片煮水给她洗澡。就是净尘师太常常告诉听经女信众们的几味药材。

    “请大夫来给她瞧病抓药。”

    先治身病,再医心病。

    写完医案,最上面那行还空着,朝华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陈婆子张口“喊她什么她都不答应,我们这些都叫她”

    三丫一把扯住陈婆子的衣角“回姑娘的话,我们叫她哑娘。”

    朝华沉吟片刻,在第三张医案上写上了名字。

    原来还想多收几个病人的,到真的问诊治病,才发现极难。每个病人身上都还有别的病症,芸娘要不是有她母亲,必也有别的病痛。

    陈婆子和三丫看顾不过来。

    朝华又问了三人清醒的时间多不多,喝药之后反应如何。才对陈婆子和三丫道“陈妈妈辛苦,先去抓药煮水,三丫跟我来。”

    抓药煮水请大夫,要忙的事还多着。

    朝华收了笔,走到每间屋子前,透过窗户去看这几人。

    芸娘的心智只有七八岁,但她娘活着的时候教得极好,坐在床上还知道脱鞋,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说话。

    芸娘十四岁,二牛嫂称呼上是嫂,其实只比芸娘大上五六岁。

    她挺着肚子面朝墙壁口中呼骂不止,偶尔骂丈夫,偶尔骂婆家,隔不多时又掩脸哭起来。

    最后一扇窗前,根本没有哑娘的影子,仔细看过一圈,大概是藏在床底下。她好像知道有人窥探,床单簇簇抖动。

    朝华退后一步,问三丫“这个哑娘,是不是同你更好些更听你的话”

    三丫点点头“是,别人给饭给水

    她都不吃,连连陈妈妈给的也不吃,只有我给她,她才吃。”

    “那她就由你多照顾些,她用过的床单毛巾都分开单独洗,一定要用滚开的热水烫过,一定要记住”

    三丫点头答应,咬唇好一会儿说“姑娘,能不能换上木碗木勺子”这几天光喂饭就不知打烂多少碗了。

    这是朝华没想到的,她记上一笔,问三丫“她们平日都吃什么”

    “在船上吃鱼的时候卡过一回,后来陈妈妈就不煮带骨头的了,煮些软饭搁些豆角豆腐肉沫给她们拌着吃。”

    “你们各有各的心细处,都很好。”

    三丫听了夸奖,脸蛋红扑扑的,朝华一点头,她就跑去告诉陈婆子“陈妈妈,刚才主家夸我们俩呢。”

    陈妈妈已经叫人请大夫去了,别的药她不认识,蛇床子有什么不认识的,水边绞下一把来正在煮水。

    一面煮一面问三丫“你刚才干什么扯我”

    三丫年纪小个子矮,她站的地方正可瞧见姑娘和纪管事的脸色“妈妈真是,每回一说疯字儿,姑娘倒还好,纪管事的脸色都不好看呢。”

    陈妈妈恍然,拍了腿“是了是了,巴巴的治这些人,保不齐家里就有一个”疯字又要出口,赶紧咽了回去,“往后我闭紧了嘴绝不说”

    看过这几个病人,连最爱说笑的芸苓都垂头不语。

    她眼眶鼻尖都是红的“我回去找找旧衣裳,看能不能捡几件送来。”

    朝华笑了“对她们不实用,倒是日常衣物被褥要多添置些。”最要紧的是添人手。

    “等人齐了,把冰心叫过来。”就说冰心回家探亲,调过来几天,教这些丫头婆子怎么煎药。

    纪恒拿着朝华列的单子安排事项,宅后渡头已经清了杂草,铺上石板,还派了人看守。

    纪恒亲自把人送上船“姑娘辛苦。”

    朝华摇头“我不觉得辛苦。”看了别的病人,就更不觉得苦了。

    船很快划进西湖河道内,朝华人倚船窗,望着湖上微茫烟波,心如小舫沉浮难定。

    能不能治好,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眼看快到别苑,朝华从惘然中回神,想起那封信。

    她拆开信件,扫过两行,面上神色微变,对沉璧道“去清波门”

    小船很快划至清波门,这是离万松书院最近的官渡,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许多民人在此乘船往来。

    芸苓问“姑娘是不是想见沈公子”

    “是。”朝华一面应声,一面抽出细笔管,随手写了张短笺,折起来交到船娘手中,“请洪娘子把这个送到万松书院沈聿手中,请他下山登船。”

    芸苓都已经不吃惊了,姑娘连在老宅都敢见沈公子,湖上这许多人这许多船,有什么不敢见的。

    “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授课呢”

    万松书院上面就是圣果寺,圣果寺的暮鼓一响,万松书院才散学,看天色还

    有一会儿。

    “那咱们等等。”

    芸苓看看湖上卖吃食的小船,她们出来时没带吃食,但既然要在船中会面,总不能没茶没点心。

    很快置办了几样茶点,都是湖上最常卖的果子。

    芸苓戴了帷幕站在船头,伸头望着岸边挤挤挨挨的人群。

    暮鼓刚响了没多久,就见人群中有个高个的青衣书生,怀中抱着一把水墨油伞,拨开人群往渡头来。

    沈聿目光在只只小船上睃巡,刚望见容家的小舫,就见船中人掀开一角纱帘,露出双眼睛。

    天色将晚,湖光倒映着远山晚霞。

    沈聿几步跳上船来,冠巾衣带在身后扬起。

    隔着门刚要开口,就见纱帘挑起,从舱内传出一声“进来”。

    沉璧和芸苓自觉退到船头去,芸苓摸出荷包,船里有点心了,她们也吃点东西等人。她买了六只大肉包子,三个人分着吃。

    小舫驶到三潭映月,船娘停棹不动。

    湖上波浮绿腻,灯漾琉璃。

    朝华握着那封信“我派人查过你。”

    沈聿笑了“我知道。”羊肉灌汤包子一送到琅玕簃,他就知道了,十岁之前他长在榆林,这在衢州不是秘密。

    朝华又道“不止是去衢州。”

    沈聿神色微顿。

    船中不曾点灯,湖中却有灯色波光投进船内。

    沈聿一向知道她生得极美,凝质皎若,神仙不殊。

    这般容貌才配得起她那双晶莹澄澈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望着他“这封信我看了一半。”

    她指尖点在信纸上,将信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拿起信封信纸,漆口还新,确实是刚刚打开的。

    借着船外灯火飞快看完,又将那张信纸放回桌面,反推到朝华身前“字字属实。”

    沈聿凝息敛神,他连婚生子都不是,他是私生子。

    他坐在那里,方才接到短笺,飞奔下山的喜悦,此刻烟消云散,他等待她开口。

    朝华指指小桌上盛着金丝蜜枣的白瓷碟子“吃罢。”

    沈聿怔怔伸出手去,捻颗枣子送入口中,又甜又粘牙。

    “说罢。”朝华也捻一颗,她含着甜枣道,“我要听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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