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静生拿出袋子里的一包湿巾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走到酒柜前挑选了一瓶威士忌。
他一手握着瓶颈,一手拿着螺旋开瓶器,漫不经心的动作,手上却在用力,虎口凹陷,露出嶙峋的腕骨,手背上的青筋膨胀凸显。
沈蔷意情不自禁盯着他手背上的青筋看,竟然也能看得脸红心跳。
她又捧着可乐瓶猛喝了几口。
贺静生开了酒,折回到沙发坐下,洋酒倒入精致的雕花玻璃杯,他淡淡说“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抬眼看沈蔷意,捏着酒杯,抿了口酒,勾起唇“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蔷意咬着可乐瓶口,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贺静生放下酒杯,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肩头,捏了捏她后颈那儿的软肉,提醒“边吃边想,一会儿凉了。”
沈蔷意将可乐放到一旁,又拿起筷子夹了几块他剥好的小龙虾肉喂进嘴里。
明明和以前吃过的小龙虾味道都大差不差,大概他知道她爱吃辣,所以要稍微辣一点点。
可这次吃起来好像格外好吃。
竟然是甜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剥虾。
沈蔷意咽下这口虾肉,又喝了口可乐,许是怕尴尬,她故作轻松,手握成拳头当作话筒递到贺静生唇边,干咳一声,起了范儿,一脸专业地问“贺先生,请问”
贺静生被她这模样逗乐。
沈蔷意也破了功笑出声,偏偏还瞪他一眼,怪罪道“别笑”
贺静生的手还是搭在她肩头,懒洋洋举起来比了个“ok”,一秒收敛所有笑意,面孔严肃“沈小姐,您继续。”
沈蔷意又干咳一声,循序渐进般一点点打探,“请问,你净身高多少。”
贺静生答“去年体检是193”
对于他的身高,她不觉得惊讶,毕竟她身高都175了,他还比她高半个头还要多。
“你好高啊。”沈蔷意随意接了一句,“都吃什么了。”
“不高怎么配你。”贺静生半挑起眉,半开玩笑般。
“”
这话即便轻描淡写,也显得暧昧有余。
沈蔷意抿起唇,歪着脑袋努力想着新问题,遮掩慌张般拿起筷子去夹爆炒花甲,一盘花甲,许多花甲壳都掉落,她想将花甲壳夹出来扔掉,一时找不到垃圾桶,目光在桌面上四处搜寻着,无意间发现桌子角落的一个玻璃杯,她拿过来一看,里面装着酒,还泡着一根烟头。
沈蔷意转过身,她脚上没穿拖鞋,便踩到沙发上,双膝曲起。看了看贺静生,问道“这是你抽的烟吗”
她从来没见过贺静生抽烟,而他身上也从来没有过烟味。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也只能是他了。
莫名有种反差,她不由自主幻想着贺静生抽烟的样子。
戴着金
丝边眼镜,极度张扬儒雅的镜链垂在两侧,眯着眼睛吐出烟雾时会不会斯文中带着一点痞性
光是想想那画面,沈蔷意就吞了吞唾沫。
殊不知,她现在这个坐姿,睡裙尽数滑落,堆积到腿根处,裙底光景显露无余。
她的内裤是纯棉白色,中间湿了一块,可能是刚刚涂药导致的。
那一块很显眼。
贺静生想忽视都难。
却也没提醒她,任由这样的风景暴露在眼前。
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
在视觉冲击下,贺静生反应迟钝地记起来,这是昨晚和她做完喝过的酒,烟没抽直接扔里面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扬臂一挥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淡淡说道“以前抽,现在不抽了。”
没细说。
不过沈蔷意却因为“以前”两个字,沉思了一下。
以前
以前的贺静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好奇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运筹帷幄,游刃有余。
“你很喜欢打拳吗我看到地下室有很多沙袋,和那个笼子。”沈蔷意还是打算先循序渐进。
“以前是生计,”贺静生有问有答,“现在是爱好。”
生计
沈蔷意顺着这话问“你以前是职业拳击手吗那又是怎么来香港的呢”
“12岁的时候,我的养父叶老去北城看了我的比赛。”贺静生言简意赅一句话概述。
12岁,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打比赛了
那就说明,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练拳击了,并没有上学
而贺静生之前跟她说过,他是个孤儿。
虽然好奇,可身世这方面一直深挖好像也是一种冒犯,所以沈蔷意没再多问,转移了话题“做养子是不是很危险啊像昨晚那种事经常发生吗就是伤害。”
“依依,任何事想要达到目的,都需要付出代价,都会存在竞争,有竞争就有伤害。”贺静生凝眸看着她,透过镜片的眼睛此刻只有沉静和锐利,“就像动物间的蚕食,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如你所知,叶老的养子很多,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谁都想要那个位子。”贺静生说,“如果不够狠,那就只有输,或许今天被砍掉手脚的人就是我。”
沈蔷意听得胆战心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他的脖颈上。
那个狂野霸气的“靜”字,以及缠绕着的那条蛇。
凶狠之下掩藏着的是一道差点夺去他生命的伤疤。
沈蔷意盯着那,瞳孔逐渐变得涣散,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怜惜,她轻声着喃喃“你肯定受到过很多伤害吧”
贺静生是多么敏锐的人,洞察力早就炉火纯青,自然看出她眼神中的动容,哪怕再强大再无坚不摧的人,也能
因此而变得柔软。
他乘胜追击,抽出压在裤腰下的衬衫衣摆,往上撩,露出腰侧。
他的腰侧盘旋着的还是那条蛇,而蛇身到蛇尾的部分掩盖着的也是一道疤,肉眼看不太出来,他便捉住她的手附上去,找到了那道疤的位置。
她的手指触碰着他灼热的肌肤,但更灼手的是那道凸起的伤疤,很长一道,边缘是缝针的痕迹。
“这里被捅过一刀,缝了接近二十针。”他还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不痛不痒,“之前也有其他养子安排过杀手潜入家中企图暗杀我。”
沈蔷意终于明白。
所以下山那条路设了那么多岗哨,就是这个原因吗
一阵风吹过。
明明她身上披着羊绒毯,浑身都被暖意包裹,可这阵风仿佛直直地侵入她的脊梁骨,她止不住地颤栗。
光是听他如此描述,她就毛骨悚然,心惊肉跳。无法想象,只在电视剧里存在的剧情,竟然在现实中也上演着。
正如他所说,他如果不狠,不去争不去抢,被宰割的人只会是他。
这就是他所经历的过去。
他如今所有的辉煌和成就,都是几乎用命换来的。
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他的残忍。
未经他人苦,就劝他人善。
好像也是一种道德绑架。
手还触着他腰侧的那道疤,真真实实的存在着。沈蔷意突然觉得很难受,这股难受让她鼻子泛酸,她拼命眨了眨眼睛,闷声问“你难道不怕吗”
不怕死吗
这个问题,让贺静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耸耸肩膀“如果怕,那么从一开始就输了,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沈蔷意更好奇“难道你就没有怕的事吗”
贺静生看她的眼神逐渐软化,从而变得深谙幽沉,他低声“有。”
“是什么”
“怕失去你。”
他唇角上扬的弧度渐深,明明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可开口之后,字里行间皆是真情实意。
突如其来的一记直球,沈蔷意心脏猛缩,瞳孔都跟着收缩一下,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他的头便低下来,脸迅速放大在她眼前,隔着冰凉的镜片吻着她的唇。
慢条斯理辗转几下,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摘掉眼镜,渐渐加深这个吻。
她的呼吸和心跳也像是被他一并吞下。
她仿佛快要窒息般呜咽了声,话还没问完,手便推搡了几下他的胸膛,同时脸也往旁边躲,乱着气息急道“我问的是之前你别浑水摸鱼”
贺静生的笑声熨烫在耳侧,吻也同一时间落下,没停,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之前我有恐高症,怕高。”
沈蔷意被他紧紧搂住肩膀,没办法后退,只能朝他怀里依偎。
他的吻不似往常急躁,细水长流般慢慢地啄
吻,从她的耳廓流连到脖颈锁骨。
她深吸了口气,保持着一丝理智,“那你还住在这么高的地方。”
“嗯。”贺静生鼻息间是她躯体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呼吸喷薄而出,只剩沉沉的气音,“所以我现在不怕了。”
沈蔷意大脑越来越混沌,脱口而出一句“那恐高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下一秒,贺静生的吻忽然停顿,唇就贴在她微颤的肩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沈蔷意也随之一愣,他这样的反应,足够让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问到了他的禁忌。
她哪怕再有好奇心,也不想过分地去解剖他的伤口,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
“我的亲生母亲曾经为了逃避牢狱之灾生了我,我被老狱警收养后,11岁那年亲生母亲找到了我,还带着一个刚两岁的小男孩,那也是她用同样手段生下来的工具。”贺静生的唇还是轻贴着她的肌肤,声音低缓,娓娓道来。
11岁那年,他刚打完一场比赛,拿到奖金后准备回家将钱交给养母,刚走出拳击俱乐部,一个即便面容沧桑也掩不住美貌的女人牵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她黑眼圈很重,眼睛浑浊,笑起来时眼角全是皱纹。
“你就是静生吧。”女人说,“我是妈妈啊,我来找你了。”
“这是你弟弟。”
女人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快叫哥哥啊。”
小男孩非常瘦小,脸色蜡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眼神里全是胆怯防备,往女人身后躲了躲,声音弱到根本听不见,叫了声哥哥。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女人似乎很感慨。
小男孩又扯了扯女人的裤腿,女人立即说“你现在跟那个狱警一起生活,他们对你好不好身上有没有钱你弟弟两天没有吃饱过了。”
当时的贺静生大脑一片空白。
自然不信女人的说辞,他完全没有理会,直接跑回了家,将此事告知了贺宏志,贺宏志便如实告诉他,女人早就来家里找过了,的确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无家可归,还拖着一个两岁的小孩,贺宏志又善心大发,想到毕竟是贺静生的亲生母亲,所以便替女人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渐渐的,贺静生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人时常都会来俱乐部找他,问他有没有钱,每次都是弟弟又好长时间没吃饭了的说辞。
他看着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也实在于心不忍,便省吃俭用将钱分出来给女人。也经常买饭送过去。
女人仗着皮相好,好吃懒做不肯找工作,便做起了皮肉生意,他每次去出租屋时,站在隔音极差的门外,都能听见浪荡的淫靡的,女人呻吟声和各种男人的污秽粗喘声,落在他耳朵里,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恶心。
女人陋习一大堆,抽烟喝酒,甚至还是个瘾君子。
她哪里是没钱给弟弟买饭,纯粹是钱都拿去
买了毒。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去出租屋送饭,这一次听见的不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而是叫喊打骂声。
女人用她的高跟鞋鞋跟不停地往小男孩身上拍打,尖细的鞋跟划过小男孩稚嫩的皮肤,碰一下就是一条血口,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趴在地上无处可躲。
“哭哭哭再哭再哭打死你就知道吃吃吃废物东西”
女人整个人摇摇晃晃,手上的劲儿倒是不小。
贺静生冲进去后想阻止,女人也仍旧不停手,她目光无神又狠戾,疯疯癫癫,处于极致亢奋暴走的状态。
她刚吸过,完全没有理智。
“吵死了赶紧去死”
女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抱着小男孩就冲到窗户前,双臂一抛,连犹豫都不曾犹豫过一秒,直接将小男孩扔到了窗外。
小男孩的尖叫声只有短促一声便戛然而止。
贺静生不知道愣了多久,他跑到窗户前,往下看。
从18层的高度望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滩血水。
女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两眼全是红血丝,开始疯狂大笑,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警察来之前早就不见了踪影。
从那以后,贺静生再也没见过她。
他也再没忘记过那一幕,甚至清晰到记住了小男孩被抛出窗外时惊恐绝望的表情。
沈蔷意听完这个故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她瞬间屏住了呼吸,错愕地愣住。
她没想到恐高症的背后会有这样惊悚的故事。
“对不起”沈蔷意慌乱失措的道歉,“我不该问你”
谁也不想早就愈合的伤疤被揭开。
而她却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又让他重温当时的血腥和黑暗。
贺静生继续轻轻吻她。
用他的实际行动向她表明没关系。
这件事,的确是禁忌。
连陈家山都不曾知情。
可在她面前,他应该毫无保留。他们之间,不应该存在秘密。
“依依,我很开心。”
贺静生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你愿意了解我的故事,了解我这个人。”
至少她开始对他有好奇心。
这是件好事。
沈蔷意却因为他这句话,心里越发的难受,这股难受无法言喻,强烈到鼻子都开始发酸,眼睛烘热,她感觉心脏这里有什么堵着,竟然闷得有些泛疼。
贺静生想吻她,她捂着脸往后退。
“吓到了”贺静生安抚般摩挲她的背。
这些事情在他的世界里平平无奇,对她来说的确难以接受。
沈蔷意还是捂着脸,拼命摇头。
她不害怕。
只是觉得,唏嘘和难受。
这就是贺静生的全部经历,他的过去。
作为母亲逃避法律责任而出生的工具。
被领养。
年幼便辍学打拳赚钱。
11岁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弟弟被亲生母亲从高楼扔下。
来到香港与其他养子恶性竞争,几次死里逃生。
这一番轻描淡写的叙述,无法想象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终于走到今天的位置。
等沈蔷意反应过来后,手掌心已经糊了一层滚烫泪水。连她自己都毫无察觉。
她松开脸,眼尾都是绯红。
看到他面前的酒杯,想也没想就端过来,昂起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口,刺激得她脸都拧在了一起。
贺静生连忙夺过酒杯,不由皱起眉,沉声“你还在喝中药,不能喝酒。”
他微用了些力道,捏住她两腮,“吐出来。”
沈蔷意没听,拧着脸咽了下去,用手背随意一抹嘴唇,烈酒辛辣,她的大脑也清醒了点。
可心中那堵闷仍旧不减半分,她看向贺静生,眼神忽而迷离,又像是已经有了醉意,朦朦胧胧。
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下一秒,她倾身,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了上去。
想给他安慰,想让他开心。
因为在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对此竟然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疼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