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达星云馆时,顾承宴正倚在廊下观星。
初秋夜澄如水,银瀑流霜、残月初升。
他就那般闲适地看着天穹,手持清茗一盏,脑后墨发半散,一席薄蓝云袍上铺着星汉灿烂。
远瞧着那道侧影,皇帝顿住脚步掩去眸中渴盼后,才正色上前、笑着开口
“师哥在看什么”
闻言,顾承宴回头挑眉看他一眼,月华清辉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颌线,他没叩拜行礼,只轻笑一声道
“在看天狼星。”
顾承宴生得好,这点皇帝七岁就知道。
如今十余年过去,他还是会被这漫不经心的一笑给惊艳到。
顾承宴态度轻慢,皇帝却不以为忤,反有些殷切地上前,想与他的国师并肩赏星。
可顾承宴却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仰头饮尽杯中热茶后,他就回身换盏,不动声色错开
“陛下怎么来了”
看着两人中间突然多出来的这段距离,皇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但他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批完折子出来,远远瞧见星云馆的灯还亮着,就想着过来看看。师哥的病好些了么”
病
顾承宴看着他,像听着什么笑话,眼波流转间,竟忍不住真笑了下。
他那是旧疾沉疴,说直白点儿叫极重的内伤,那种让太医院一众老头和江湖神医看了都直摇头的伤。
这哪能叫病,毕竟大多数病可是能被治好的。
于是顾承宴耸耸肩,“就那样儿。”
皇帝不爱看他这幅对自己生死满不在乎、置身事外的模样,便蹙眉吩咐人拿来他的大氅
“入秋后天寒,师哥你要多顾些自己。”
顾承宴后退一步,对那捧着大氅来的内监摇摇头,然后绕到青玉案一侧、抱起自己的手炉。
这种明显的疏离拒绝,让皇帝心中有些焦躁。他偷偷看了眼身后,确认那些人并未露出行藏。
那
皇帝疑惑地看向那个坐在玉案后、正在用金剪随意剪烛的人今夜的顾承宴,好像有些不一样。
注意到他探寻的目光,顾承宴歪歪头、托腮隔着烛火看他,狭长眼眸半眯,像只慵懒的猫儿。
“那陛下今天来,就光是看看我”
皇帝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星云馆的目的,他垂在广袖中的手紧了紧,“我”
顾承宴指尖转着那柄剪刀,眼波在淡黄色的烛光下流转。
见他如此惬意,皇帝也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找回自己声音,“我带了美酒,想请师哥一起尝尝。”
顾承宴眨眨眼,好笑道“陛下邀病人喝酒”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却又很快拧眉踢了青玉案旁一只酒坛,“师哥你不也在偷偷喝。”
顾承宴看了眼那坛酒,撇撇嘴、没分辨什么。
就当他是从前年轻任性不懂事吧,但现在,天地良心,他杯盏里装的可是添了枸杞红枣姜片的热水。
包治百病。
他起身丢了剪子,抱住手炉往后一仰、舒舒服服跌进青玉案后的躺椅里。
“陛下既带了酒,那似乎是心情不错”
皇帝想了想,挥手让那个抱着大氅进退维谷的小太监下去,转而又换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宫人上前。
漆红的托盘中央摆有一只白玉壶,壶侧搁着两只玲珑酒盅,都是御用的珍品。
皇帝没让那宫人靠近,而是上前亲自接过托盘,然后又挽起袖子,亲手替顾承宴斟酒。
清亮透明的酒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绵延不绝的细线,醇浓甘甜的酒香瞬间飘溢到四周。
皇帝倒完两杯酒,才坐到顾承宴对面,笑着与他解释道
“那件事了了,皇城使在国舅府的一处暗格内发现了一件龙袍,也找到了人证。”
皇帝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今日,舅舅认罪画押了”
顾承宴笑笑没说话。
皇帝见他不应声,捏酒盅的手略紧了紧,但他面上并未显,反脉脉看向顾承宴道
“师哥,我只有你了。”
“”这话说的。
顾承宴牙疼似的嘶了一声若非他早有准备,这会儿就要上这人的当了。
他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向皇帝
“魏家人丁素来单薄,国舅孑然一身又膝下无子,他也没个旁的叔伯子侄恕臣愚钝,但臣是真想不明白他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将军,要藏件龙袍做什么”
皇帝愣了愣,眼中闪过数抹神情,最终却只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师哥这是不信我”
顾承宴“”
皇帝这戏太好,他都险些要装不下去了。
轻咳一声,顾承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国舅是皇帝亲舅,昔年魏美人惨死、冷宫又走水,是国舅拼死将皇帝救出来、护送到青霜山的。
往后,国舅更是事事冲杀在前,多少次为皇帝豁出性命、九死一生。
这样的忠心耿耿,顾承宴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动容,但皇帝却能狠下心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屈起食指叮叮敲响那酒壶,“所以,陛下这次带了何酒”
话题转变太快,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之前,他怕顾承宴追问国舅的事,其实还专门吩咐皇城使备下物证龙袍、画押的口供,以及一个用重金收买的国舅府花匠。
没想,顾承宴压根儿就不问。
不,这不对劲。
皇帝睨着顾承宴,眉毛皱成一团
他师哥今天晚上真的和往日不一样,言谈举止都很不对劲,但他又偏偏说不出来是怎么不对劲。
“嗯”见皇帝不答,顾承宴也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脸上那点戏谑的笑容渐渐变淡,“陛下”
“是烧日醉。”
“烧日醉”顾承宴重复了一遍,似乎终于被酒吸引了注意力,他饶有兴味地端起酒盅,“着人买的”
皇帝摇摇头,“是西北贡来的。”
烧日醉是烧酒的一种,原产在西北兴庆府,酒液喝起来烧辣回甘,酒香浓郁、三日不散。
从前,他们在青霜山上最爱喝。
顾承宴端起酒盅来嗅了嗅,一双狭长的眼眸半阖,似乎在认真品味这久违的酒香。
而皇帝视线灼热地黏在他即将开启的唇瓣上,藏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潮湿。
闻了一会儿,顾承宴却没喝,他啧了一声皱眉道“这酒”
皇帝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怎么”
顾承宴看他一眼,轻笑着放下酒盅,“这酒,陛下兑水了吧”
皇帝被他这话呛住,忍不住咳了两声后,才摇摇头,“师哥说笑,御贡的烧日醉哪能兑水。”
顾承宴不说话,笑盈盈看他。
“真的”皇帝端起酒盅来又喝了一口,眼神略有闪烁,“我哪敢用兑水的酒来诓师哥。”
顾承宴看看头顶的月,料算时机差不多。
他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忽然捏起那只酒盅,弹指就掷向皇帝身后。
“师哥你”
皇帝起身想拦,但晚了一步没拦住。
白玉雕的玲珑酒杯像一枚暗器被发出去,躲在长廊后竹丛中的四个人不得已现了身。
他们各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脚上踏着一色的飞云靴,四人下盘很稳,一看就是武林高手。
借着月光,顾承宴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然后他勾起嘴角,了然地哦了一声。
不错不错,都是熟人。
这四位的武功没得说,但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奸淫掳掠的毛病,大多数江湖人都不愿与他们为伍,还给他们取了个“岐山四恶”的诨名。
看来,最后是皇帝“好心收留”了他们。
皇帝沉默半晌还是不死心,他咬咬牙,“师哥,他们只是来保护我”
“陛下,”顾承宴打断他,“别装啦。”
皇帝瞪着他,眼中澄澈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墨一般的阴沉,“你都知道了。”
他没用问句,而是肯定地陈述事实。
顾承宴摊了摊手,他原本是不知道的,但
谁叫他活了两辈子呢
前世,他本是仗剑红尘、潇洒天地间的江湖客。出山襄助冷宫皇子夺位登极后,却遭他猜忌暗害。
被封国师后一年,皇帝就遣了心腹内监做局,将昔日有从龙之功的文臣武将悉数编排了罪名抄家落狱、杀头流放。
到他这儿,更安了个朋扇朝堂、妄图与国舅合谋、外戚专权的重罪。
前世今夜,皇帝找来对他说国舅谋逆案时,顾承宴满腹狐疑、根本不信,忍不住要替老国舅分辨两句。
但皇帝却言之凿凿,更拿出三衙搜集到的人证物证,最后甚至给出了国舅画押的口供。
如此,顾承宴虽有疑虑也只得信了,忍不住扼腕为这位老将军唏嘘。
而后,皇帝就拿出刚才那番话装可怜、博同情,说舅舅背叛他后,他就只有顾承宴。
最后拿着这壶烧日醉说心情郁闷,要邀顾承宴共饮。
这时顾承宴才发过一场大病,连日高烧咳喘、咯血不止,太医要他禁酒、少劳神,所以他一开始没答应。
结果皇帝却怎么都要劝着他喝一盏,甚至争执起来、引得那岐山四恶现身将他团团围住。
顾承宴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被他们摁着强灌了酒,而后浑身经络里就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钝痛。
看着冷汗涔涔、颤抖个不停的他,皇帝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诉他
酒里掺了能叫人变成废人的奇毒。
“师哥,要怪就怪你自己,天生如此绝色又剑术无双、轻易冒犯不得,朕,这也是不得已。”
不等顾承宴弄明白他的意思,皇城使就如鬼魅般降临,一边笑得下流,一边给皇帝奉上红绳、银锁。
再后来,顾承宴就被皇帝软禁了,而且是软禁在皇帝的寝宫明光殿里。
皇帝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也并未如皇城使猜测的那样急色、对他做出什么。
只是每日让内侍给他灌秘药、往他手脚上束缚红绳,然后就那般端着一杯烧日醉,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他挣扎、失态、痛苦。
他忍熬不住这种黏在肌肤上的窥视,便让皇帝给他个痛快,皇帝却只是吟吟笑,说他要他心甘情愿。
“师哥,朕会等到你主动求我的那一日。”
后来,顾承宴他几度行刺、寻死,皇帝便以青霜山众人性命相胁,逼他必须活着。
顾承宴本就伤重,被废了武功这样折磨,自然身心俱疲、形容憔悴,很快就奄奄一息。
即便后来皇帝延请名医,又挟持不少江湖名宿来用内劲替他续命,但也不过一年,他就咽了气。
然后,他就重生了。
回到了这年,他大病初愈、皇帝开始清算功臣的这一刻
见顾承宴面带笑容、半晌不语,皇帝掌心那点热汗也终于被夜风吹凉。
他磨磨后槽牙,干脆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师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朕也不瞒你,眼前有两条路”
“其一,让三衙的人来带你走,你会被以谋逆罪论处,青霜山那群人也会受牵连成为叛党。”
“从今往后,无论朝堂、江湖,他们都会被朝廷兵马、江湖豪客当做是奸贼,天涯海角、不死不休地追杀。”
“其二,只要你饮下这酒,刚才的谋逆都是妄言,朕只当没有这回事,师哥你还是我朝最尊贵的国师。”
顾承宴哼笑,“然后呢”
皇帝露出满脸痴态和疯狂,“然后朕会对外说师哥你病重不治,再偷偷将你留在宫中,留在朕的身边,往后”
“往后朕疼你,你会是朕最疼爱的宠”
嗖地一声,银华闪过,皇帝这话没说完。
没人看清顾承宴是如何出的手,就连站得最近的岐山四恶,也只感觉到眼前一花。
顾承宴手持一柄通体雪白的剑,懒洋洋将剑搭到皇帝颈侧。
“陛下”那四人瞬间慌了。
倒是被利刃挟制的皇帝面色从容,他垂眸瞥了眼剑刃,反温温和和笑起来
“师哥,就算你今日逃得出去,那青霜山呢你舍得叫他们跟你一样,背上个弑君叛乱的恶名”
顾承宴笑眯眯转过头,和皇帝四目相接片刻后又急急错开
不行,看不得。再多看几眼,他得折寿。
他当然没想要杀皇帝,更不会冲动到这么逃生。突然拔剑,不过是想看看星云馆外皇帝究竟带了多少人。
这是他前世不知道的。
兵甲铿锵,潮水般涌入的官兵几乎将星云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面黑色劲装的是皇城司精锐,后面金铠持枪的是御林军,而趴在院墙上忙着架弩的是殿前司长羽卫。
嚯,这是三军齐备呀。
顾承宴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皇帝还真挺拿他当一回事。
为首的皇城使气势汹汹,跑过来就引剑直指,“顾承宴你好大的胆子”
顾承宴看着他只是弯了弯眼,然后突然挽剑花后撤,“陛下所言甚是,所以,我两条都不选。”
皇帝刚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这么说后又眉心一蹙,当即狐疑地看向四周,“师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选第三条路。”
顾承宴后退两步,目光平静地回首遥望夜空,这时众人才意识到
墨蓝色的西北高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又一股腾空的狼烟。
皇帝愕然,刚想开口说什么,星云馆外就传来了一连串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
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兵不及禀报就踉跄着闯进来,先后扑跪到地上
“陛下,前线紧急军报”
“戎狄札兰台部已攻下云州,冀州守军根本拦不住戎狄铁骑,眼看就要打入京畿了”
“但、但草原狼主在发兵前,曾、曾派出使节,提了个条件,说说愿与我朝和谈。”
皇帝心头一跳,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面色阴沉地眯起眼睛,“什么条件”
士兵犹豫片刻,抬头飞快地看一眼顾承宴,然后才吞吞吐吐小声道
“戎狄使节说说他们狼主早听闻国师美名,心中渴盼,只要我们能能许嫁国师,他便可立订盟约、鸣金收兵”
皇帝如遭雷劈,僵立半晌后骇然转头,“你一早算计好的”
顾承宴施施然收剑,“陛下不妨猜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