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年节的热闹冲散了不虞,也或许是沐景序其实心里压根没觉得那两座冰雕有多冒犯。
甚至从心底某种隐秘的角度出发,他找不见自己一点生气不满的理由。
唯一有所担心的也不过是柯太傅地位尊崇,逢年过节必有不少官员学生来柯家拜访,他害怕被旧人看见冰雕上的脸,进而害了柯鸿雪。
若说其他的
沐景序沉吟片刻,忽略了心底那点很奇妙的感觉。
盛扶泽是他,沐景序也是他。
柯鸿雪与沐景序接吻又调情,却又仿似坚贞不渝地在一块寒冰上雕刻出了盛扶泽的相貌。
沐景序敢说,便是宫里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也难将他画的那般栩栩如生。
所以怔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阿雪当真等了他许多年,画了他许多年,以至于用刀刻出容貌的时候都没有一丝迟疑。
那一点微妙的不悦是真的,缓过神后满腔难以抑制的情绪也是切实的。
白衣青年站在屋内,透过窗户看向外面人来人往的小路,默默伫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
他好像不太对了。
若要评价三殿下,所有人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词汇永远是风流。
可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是策马挽弓的猎人,是名利场里言笑晏晏的政客
最重要的,他是舒朗肆意的少年。
是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
少年人飒沓,简直是这世上最最令人心动的景象,所以风流才不是什么贬义。
扶泽扶泽,扶君子之泽,哺万民生息。
元兴帝对这个儿子不可谓没有寄托,而三皇子也的确成长得如他名字一般,耀眼、漂亮、恣意、聪颖、心怀天下、仁善慈悲。
他站在天光下,身后永远有不落的日光与月华。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三殿下心动。
可如今的沐景序呢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唇舌交缠的时候,自己心底会生出那样多隐秘而不可告人的念头。
少年时游戏花丛,他是风月楼的常客。
听说那些床笫间的花样,只当笑话,一杯酒下肚,随着金粉河缓缓流淌的河水一般,到了天亮便抛之脑后了。
他实在太过克制,太守分寸,太知礼数,哪怕是关于阿雪的念头,也只敢停留在日后带他去封地。
至于以什么身份
盛扶泽从来不敢想。
兄长娶了妻子,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鸣的那段时间,他生过羡慕之心,却不曾奢望自己和阿雪也能这样。
他是柯家的独子,是老师的嫡孙,便是再喜欢,盛扶泽又怎么敢将他拉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经受父母亲人失望的眼神
所以许多念头,还未成型便作罢
了。
他的阿雪,该被保护,而不是因自己受到伤害。
可那夜风声雪漏、烛光掩映,沐景序低头,吻住经年的旧人,一缕桂花糕的香甜顺着舌尖流入喉管,心下瞬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许多晦暗又骇人的想法。
就像是那些年当玩笑话听的东西,不过是沉进河底,与泥沙为伴,躲着天光,让人以为已经消散;实则一阵风起,就足够卷起河底那数不尽的泥沙,侵蚀所有正向的念头。
他甚至想在阿雪身上留下一些难以磨灭的、只有他能造成的、混合着血与泪的伤痕。
他想伤了柯鸿雪。
这在过去二十三年间从不曾有过的念头,在那一刹被放得无限大,几乎快要蚕食他的理智。
他想自己可能是疯了。
视线从指尖离开,沐景序轻眨了下眼睛,慢慢握了下手又松开,转身离开窗前,面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年夜饭是在柯府吃的,只柯文瑞柯鸿雪沐景序三人,柯太傅给二人都封了红包,也没拉他们下棋打牌,只让人自己玩去。
于是柯鸿雪顺理成章地又和沐景序挤在了一起。
在门口放了些烟花,吸引了旁边几户人家的小孩,柯大少爷高兴,便大方地送了许多,拉着沐景序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看天上一朵又一朵烟火炸开。
这般吵闹的夜,显然是睡不着,街上大多数店铺也关了门,出去也玩不到什么。
柯鸿雪拉着人在门口闹了一会儿,觉得夜里又开始冷了,便将沐景序带回了府内。
大门一关,阖府上下小厮丫鬟也都得了年礼松闲,此时不知道窝在哪一处打牌吊马,园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树梢上挂着的灯笼偶尔会在风声下相碰发出些声响。
柯鸿雪唇上那道伤口还在,且没有任何消散的意思,肿了一小块,红红的、肉肉的,搭在那张秣丽漂亮的脸上,显得格外情色惑人,像是勾着谁再一口咬下去,牙齿轻合慢慢研磨一般。
沐景序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另一只空闲的手却在身侧缓缓攥了起来。半边清冷放松,半边欲望克制。
他简直像是在自己分裂成了两半,假装自己从来没生起过那些心思。
柯鸿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人一路回了仙客居,从柜子里取出一副骨牌,又另在小炉上温了壶酒。
沐景序一进门就松了手,此时站在屋内,见他这样略蹙了一下眉。
柯鸿雪说“反正要守夜,爆竹这样吵闹也睡不着,不如我们来玩牌吧。”
这两人都是欢乐场上过来的,骨牌麻将什么都会一点,但向来没什么瘾。
而且这种游戏,一向是人多才好玩,两人总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下棋。
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柯鸿雪笑弯了一双眼睛“下棋多没劲儿,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玩完一场,学兄,就玩牌吧。”
他劝得太卖力了,况且醇酒温着,旁边两只小
巧的酒盏,沐景序只在那些花楼里才见过玩牌喝酒的,不免怀疑他目的。
柯鸿雪却笑得清明坦荡,似乎完全不怕窥探与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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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骨牌在桌上摊开,慢声说“玩简单一点,一人抽五张牌,可以向对家提五个关于手中牌的问题,对方可以撒谎也可以不撒谎,但谎言最多四个,互相提问之后五张牌一一对应比大小,谁赢得多谁就是赢家。”
“怎么样,学兄,你要不要跟我赌一场”柯鸿雪笑得很是漂亮,像只皮毛艳丽的狐狸。
沐景序心中微动,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注视下朝他走去,坐在榻上,手指拾起一张骨牌,问“赌注是什么”
柯鸿雪早已歪在了榻上,只用胳膊支着身体,看起来颇没个正形。
闻言他抬了下下巴,点了点炉上温着的酒“酒,问题,行为,三选其一,随你心意。”
这姿态简直像是挑衅了,进了屋子柯鸿雪就脱了那身大氅,又似乎嫌榻上温度高,解开了衣领。此时斜歪在小榻上,轻佻地抬着眼尾,半边脸都藏在烛光下,下唇一角暧昧地红肿,一只手抬起,指间把玩着瓷白的骨牌,漂亮极了,看得沐景序怔愣了一瞬。
但这异样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下眼眸收拾好情绪,抬手将骨牌拢了过来,准备洗牌。
柯鸿雪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枚骨牌扔到桌上,眼眸直直地盯着沐景序,似漫不经心,又似步步为营,轻声提醒“学兄,只可以在游戏过程中撒谎哦。”
沐景序动作一顿,抬眸与他对视,点了下头“嗯。”
游戏过程中随他撒不撒谎,游戏结束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得是真心。
像极了他们现在,隔着一层窗纱,是真是假都随意,一旦撕开那层窗户纸,谁也骗不了谁。
沐景序早该清楚,柯寒英哪是什么善类,忍了半年已是耐心十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