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息的对视,不言不语。
过往不曾有过的冷场。
顾绍卿很清楚,这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定,从此以后,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清净。
该开怀的。可万般诡秘的,方才那股子将他牢牢困缚的躁戾并没有如他所愿消失,反而愈发强盛了。
只是面上,分毫未显。
“我知道了。” 终于,娇人儿轻声开口。
话落时,她纤白的手掌落于桌面撑着它站起。简单的动作,经她做来不费力的矜贵优雅,
“过往诸多叨扰,是夕夕不懂事,望三哥多多包涵。”
“以后再不会了。”
话末处,她提步朝外,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沿着裙纱荡起的涟漪往前涌,一寸寸地远离顾绍卿的世界。她不曾注意到的暗处,顾绍卿右手的食指轻轻蜷动。也仅限于此,他并未起身拦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言语都没有。
不料,在即将踏出门厅时,陈夕苑忽然又转过身来。
顾绍卿自幼习武,对外界异动十分敏感。他几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可能折返,望了过去,心跳不复匀齐。
只是,陈夕苑并未再走近。
她立于原地,仿佛一株脆弱也孤高的兰芝,“欣儿,记得带走案几上的食盒。”
绘欣应了声,随即快步进了厅,从案几拿了那只装了春花糍的食盒。
主仆几人离开,此间再度归于静谧。
顾绍卿凝着案几一处,俊脸冷肃紧绷,也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郡主,您别难过,三少一直是这么个别扭性子。许是今儿受了重伤才这般躁的。” 回陈宅的路上,绘欣一阵犹疑,安抚的话到底是没能掩住。
话音凝于陈夕苑耳畔,她的脚步渐缓,身后三个婢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陈夕苑抬眸望向了天际,似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的目光停于一点,那是华盖星的方位。
“放心吧。方才种种是假扮,专门给哥哥看的。”
绘欣不禁诧异“郡主方才吓到奴婢了。”
这真不怪她不经事儿,郡主这些年对顾家三郎有多着重旁人不知她还能不晓得那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好与细致,顾家三郎之于郡主,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这要是闹掰了,郡主定是要难过好一阵的。如此这般,她怎能不担心。还好,结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做甚要”
绘欣话还未完,就听自家小主子说道,“不做甚,就是恼了。”
“他气我,我便气他。”
说完,目光从天际撤回。
“走吧。”
之后,一行人再未有言语。
陈夕苑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于小厅坐定,绘欣将拿回的食盒搁在了她的面前。还未有言语,娇娇人儿便睇着食盒上的舆图道,“给我装一颗,其余的,你和绘灵用罢。”
绘欣“奴婢知道了。”
默了数息,犹疑着问道,“那盒子”
陈夕苑“留下吧。”
按照陈夕苑所说张罗妥当后,绘欣和绘灵退开了,小厅之中只剩陈夕苑一人。她凝了软糯糯的春花糍片刻,将小圆碟朝自己挪近了些。
“顾三,这次你不同我道歉,我便不再理你。”
随后,提起筷子,轻轻戳了几下春花糍,那劲头,仿佛是在戳顾绍卿的脸。
“你可知道,若不是方才你犹疑了那么一瞬,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你说的那些话,是会伤我心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的陈夕苑不复清雅端方,流露出豆蔻年华该有的乖软娇气,以及对信任之人无法摒除的依赖和在意。
她亦不曾想到,大半个时辰后,天暮将暗未暗,西地承前洲府衙的官兵便将顾绍卿的小院前后一堵。许是怕他从隔壁陈宅出逃,陈宅附近也布了兵,只是碍于陈元初的身份都在暗处,且位置靠后。
然而顾绍卿的这小院原就是陈宅的一部分,府衙众人再如何收敛,动静还是传进了陈宅。
彼时,陈元初几个已是酒至微醺,红着脸畅快聊着。
“呵” 听了侍卫禀报,陈元初怔了片刻,旋即轻笑出声,“这回咱们洲府衙反应还挺快。”
“我们也一道出去瞧瞧”
桌间其他三人当即应下。
稍晚些,绘灵也得了信,她步履慌忙地进了陈夕苑的卧房。
“郡主,不好了不好了。”
彼时,娇人儿正倚在床头读书,今儿心情不是太好,就没再读医书,拣了本有趣的话本子。看了会儿,心情当真提振不少。不想,又给绘灵给扰了。
“怎地了”陈夕苑凝向她,轻声问道。
绘灵“三少的小院给官兵围了,这会儿外面闹开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喊顾家三郎当街杀人了,让他束手就擒。”
听完,陈夕苑心一惊,“你说什么”
顾绍卿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陈夕苑早就知晓,不然也不会将守护自己的近卫遣去他身边了。可她亦知,他的多数任务都是剑圣布置,分寸之中的。
换言之,她笃定即使有人命丧他手,那死之人不说穷凶极恶也定是为祸一方,本就是该死之人,碍于府衙捕不到或是无能为力才借由灰色的力量去抹除。
所以乍听到这事儿,陈夕苑不敢信。
绘灵知她心情,未有任何拖怠地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殿下和剑圣大人已经过去了。”
“郡主可要过去瞧瞧”
陈夕苑于她的话音中深吸了几口气,迫着自己平静下来,“要的。”
“快快为我更衣。”
“诺。”
夜幕低垂,灰暗越发浓稠,将整个西地牢牢锁住。顾绍卿的院前却被官兵手中的火把照得热炽通明,叫喊亦在持续。
“顾绍卿,你当街杀人犯下滔天大罪,还不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若再不出来,休怪我等无理。”
顾绍卿的小院前门,喊声时断时续,音量也有分寸。然再怎么避忌还是扰了民,近处的一些住户纷纷出了门。窃窃私语的声音,随着风四处漫开来。
官兵领头之人李嘉蔚不禁有些急躁,话音染了狠。
诚然,初时他们就可这般作为了。顾绍卿在野芙蓉杀人,人证众多,根本容不得他抵赖。再加上州主手谕,破屋捉拿囿于泷若律例。未有,不过是碍于这顾三身份特殊,过激了,别说他们了,怕是州主也收不了尾。
嘎吱
这一声过后没多时,小院的木门忽地开了。只消须臾,有玄衣少年踏过门槛,出现于热火映出的光明之中。少年容颜清隽无暇,玉樽一样的人儿,可那一身冷意,仿佛铿锵刀兵能伤人。
李嘉蔚冷眼睨他,一张脸绷得紧实,防备明晃晃,“顾三,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还望你配合些,后续去了府衙,自会有定论。”
顾三闻言,一声冷笑,“既是还未有定论,方才李督捕厉鬼一般在我院前嚎叫合适吗”
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小辈出言顶撞还辱他为饿鬼,李嘉蔚气极,“你”
顾绍卿“我什么”
话到此处,顾绍卿的音量忽然拔高,虽不似官兵扯着喉咙,也让周遭皆能听见,“依据泷若法例,衙府未判前从疑。何为疑只是你们怀疑,是非曲直要辩过才有定论,呈纸后,盖以府衙官印方能结案。”
“我顾三虽无父无母,但在这西地也是有户籍之人,昭昭王法在上,李督捕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欺我辱我当如何”
李嘉蔚因这冷然质问失声,究其缘由,不过是心虚。顾三的这番言语戳中了他一些不可言与旁人听的污糟想法。
那就是他是妒恨顾绍卿的。
十五六岁,束发之年,学习各项技艺正当时。而他,各方面能力与成就已凌驾同龄天骄,也让他们这些在官场沉浮多年所获微薄的人颜面无光。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李督捕的凝滞只持续了十数息,他挤出笑,“本官倒是不知顾二爷已去。”
顾绍卿寻常的冷,俊脸未现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生子不教,于子而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话罢,倒也没继续同李督捕纠缠,只是道,“望日后,李督捕能将谨言慎行四个字刻进骨子里。”
“如此这般,您的官运或许能顺畅许多。”
言语间的那一顿,让李嘉蔚感受到被冒犯,想发作却是不能,只能将恼意强压。
“多谢三少指点。”
“因野芙蓉血案,请三少随下官往府衙走一趟配合审理。”
顾三没再言语。一行人往州府衙而去时,陈宅朱门忽而开了,几位当世大能从中走出,为首的是大皇子陈元初。
李嘉蔚一行人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陈元初凝着他笑,一如既往的温和有度,“各位免礼。”
随后,“讶异”询问,“本殿听家里下人禀报,李督捕此行是因为我们三郎犯了事儿,可是如此”
“我们三郎” 几个字一出。
别说李督捕心一惊,顾绍卿和姚寒江几个熟知他的人都猜不透他的用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