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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犹如巨物不可名状
    阿舍尔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松警惕的人,哪怕他面对动物确实更比人类有耐心,哪怕他放任这只脑袋上长着红斑的虫子离开玻璃器皿、趴在自己的手臂上,但这并不代表着阿舍尔放开自己的戒备。

    在罗淮所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里,虫子的生死依旧牢牢地掌控在阿舍尔的掌心里。

    在虫子抱住镊子、向它的饲主表达出亲昵的当天,阿舍尔用极细且韧性十足的改良纤维线在虫子的腰部打下了标记。

    改良纤维线是极好的导电体,它成圈缠绕在虫子最薄弱的腰部,这里没有坚硬的甲壳、也无法用虫肢挣脱。

    而被赋予了决定生死意义的绳头则躺在阿舍尔的掌心里,与放电器连接,只要阿舍尔轻轻按下开关,那么在电流作用下,这只虫子的结局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亡。

    被拴上狗链子的虫也不过是在饲主允许的范围内,得到了一点点自由。

    阿舍尔将纤维线的长度放得很长很长。

    足够让虫子活动在整个实验室的范围之内。

    最初他在意的仅仅是虫子身上超强的恢复能力,但随着时间推移,许是研究者的探索心作祟,当阿舍尔发现这只生活在虫岛上的虫子智商不低时,他所想观察的内容便不再拘于一开始的那些。

    私人实验室内

    灰白色的窗沿上放着萨雅两天前送来的植物,用培养皿凑合当盆,覆着薄薄的一层营养泥,几个豆芽似的小绿叶立在中间,每个叶片间都开着朵小指指甲盖大的花,粉粉嫩嫩,完全不符合阿舍尔的气质。

    但萨雅说这屋里太死气沉沉,最后还是硬在窗台上塞了一个。

    此刻,坐在实验台前补着观测数据的阿舍尔并不专心,他的手指轻轻摩擦笔帽,停留在纸张上的墨迹已经晕染开了一大片,但钢笔的控制者显然没有任何补救的心思。

    他在盯着培养皿内的植物看。

    不,确切说来是盯着那只落在营养泥上的虫子看。

    腰部被纤维线桎梏的虫子不似人般会感受到被当狗栓的屈辱,它甚至会乐在其中,总震颤着翅膀、拖曳着身后透明的丝线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飞舞,如同展示尾羽的雄性孔雀,在它的饲养者面前展现着自己的乖顺与驯服。

    就像是此刻

    脑袋上红斑愈发鲜艳的虫子抬起前肢,小心翼翼地摘下开得最灿烂的那朵粉色小花,像是捧着宝贝的孩子,立马扑棱着翅膀落在阿舍尔的钢笔上。

    纤维线蜿蜒在桌面上,当事虫毫不在意,只一副借花献佛的模样,窄窄的眼面里全是阿舍尔凝神的倒影。

    如果不是一只虫子,或许会叫人有种被爱意注视着的错觉。

    阿舍尔眼底闪过兴味,所以这只虫子的智商,到底有多高呢

    他刚刚伸开手准备接受来自虫子的礼物馈赠,却在发现没戴手套的下一秒而脸色微变。

    正要缩手,谁知道虫子比他的速度还快,似乎知道阿舍尔在意什么,那朵粉色小花直接抛了出去,正好呈抛物线落在了阿舍尔的掌心里。

    聪明敏锐到有点儿过头了。

    如果是一般人,大抵会觉得毛骨悚然;但阿舍尔知道自己多少有点不正常,他不觉得恐惧,甚至轻笑一声,提着纤维线把虫子扔到了玻璃器皿内。

    “聪明得像是个人”

    这一幕同样被守在门外、一直盯着窄小玻璃窗的罗淮看在眼里。

    哪怕是新发现的生命体,但它究其根本还是虫子。一只虫子,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这样的疑问深深刻画在罗淮的心头,让他满心警惕的同时,忍不住更加细致地观察阿舍尔和虫子的相处模式。

    像是两个不同的维度世界,他自己站在现实之内,而一门之隔的阿舍尔和虫子则被包裹在诡异填充的怪诞世界内

    连线条画面开始扭曲,落在墙壁上的虫影瞬间胀大,顷刻间蜕变成巨大的怪物,伸出粗壮的肢节紧紧揽住了单薄孱弱的研究员

    另一截完全可以砍断人脖颈的钳肢,正缓慢地往他的腿间探去。

    “阿舍尔”

    罗淮猛然出声。

    被吓得手一抖,又在纸上落下一个墨点的阿舍尔转头,看向拉开门喘着气,瞳孔收缩的罗淮。

    “突然这么大声做什么”阿舍尔看得奇怪,“你不是一直在门口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运动似的。

    被阿舍尔发凉的声调惊醒的罗淮捏紧了身侧的拳头,他才发现刚才失神的幻觉中,自己竟然一直不曾呼吸。

    恶心、眩晕的后遗症慢吞吞作用在罗淮的身上,他脚步微晃,呼出一口浊气,原本小麦色的脸庞似乎都浸染了一种森森的白。

    罗淮清楚自己的训练数据,他在水下可憋气的时间长达十分钟,就刚刚看到幻觉窒息不超过一分钟,怎么可能带来这么强烈的副作用。

    那股头晕目眩的劲儿缓缓褪去,罗淮拧眉,在心底留了抹在意。

    见罗淮只盯着自己,阿舍尔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罗淮眨眼,确定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他目光扫过玻璃器皿,视线在虫子的身上稍作停顿,才低声道“抱歉。”

    “没事。”

    很少见到罗淮这种状态的阿舍尔眉心蹙了蹙,他捏了捏钢笔,声音低了好几个度“要是你累就去休息,可以换个人来看着我。”

    “什么”

    罗淮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或者也可能是脑子不对劲不然怎么会听到对方那张总叫人憋气的嘴里,吐出这么软和的话。

    难得愿意给人好脸色的阿舍尔斜了一眼罗淮“没听见就算了。”

    好话他从来不说第二次。

    因为幻觉而脸色微青的罗淮情绪莫名得到了安抚,就像是发疯的狂犬找到了失去的主人,这一瞬间的心境平和叫罗淮情不自禁勾了勾嘴角,只是当他感受到来自虫子冰冷、无机质的注视后,浮于唇角的弧度消失,转而变成了礼尚往来的审视。

    到底是他疲累后的幻觉,还是这种奇怪虫子搞出来的东西

    “怎么还看它不顺眼”

    阿舍尔的语调毫不在意,指尖轻敲了一下器皿外壁。

    抬身起来的虫子颤了颤,又很快黏着靠近玻璃外的指腹。

    像是摇尾巴的狗。

    罗淮摇头,回应了阿舍尔上一句“我没事。”

    他不准备安排别人,尤其在发现了虫子的古怪后,罗淮觉得谁都没有他自己放心。

    从一开始对这项保护任务可谓极其排斥的罗淮,在登上虫岛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彻底扭转了自己的态度,甚至生出了一种除了自己都不放心的老父亲担忧。

    不过这种老父亲般的感情会不会演变成别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罗淮本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时,另一道金灿灿的脑袋忽然从他身边冒了出来。

    是隔壁的米洛贝利斯,他在这一层也有间私人实验室。

    “你们还没走啊”

    自来熟的米洛见人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阿舍尔对这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上岛的那一日,他甚至从来没注意到对方就在自己的隔壁。

    “东西还没弄完。”

    看着又低头记录数据的阿舍尔,罗淮代替人作了回答。

    米洛也不在意实验室里的主人没理会自己,他只很自然地转着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阿舍尔,又很快对罗淮道“我就是来提醒你们一下,最近这两天可能要下雨,走的时候可要记住关窗。”

    这一回,阿舍尔抬头了。

    只不过他看的方向是另一侧的窗户。

    白顶研究所被苍绿的树林包围,天空下的树影拥挤作一团,只能看到质感沉重的夜色,深蓝且不见星光,似乎有乌云笼罩。

    阿舍尔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金发青年,“岛上的天气预报说晴天。”

    因为旧伤,阿舍尔很关注天气预报,每逢变天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度过,避免被外人看到任何狼狈。

    “那不准的。”米洛摇头,那头掉了大半的金发在灯管下显得有些灰调,“我也说不清楚原理,虫岛上寻常的天气预报可以算准,但只阴雨天不准。”

    阿舍尔拧起细细的眉头,二十五岁的年纪只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了堪堪二十的痕迹。

    “是怎么判断的”

    罗淮闻言,也抬眸看向窗外的天。

    听到询问,米洛解释“倒也不能说是判断,主要我在岛上生活三年了没间断的三年,这点感觉还是有的。”

    米洛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应,但就是有,大概有些事情也不能用他一贯信奉的科学来解释。

    阿舍尔想了想,抿着嘴角的脸色算不上多好看,“那最近雨天多吗”

    “多。”米洛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同罗淮一般,看向被夜色笼罩的树林,“我有感觉,会很多。”

    雨天多,就意味着阿舍尔的腿会难受,意味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熬着那叫人神经战栗又磨人的时间。

    阿舍尔不自觉地咬着嘴巴上的皮,刺刺地发疼,却比不上他对阴雨天预兆的焦虑。

    要不是为了研究虫岛生命的高强恢复力,阿舍尔怎么都要回到少雨的中央星上。

    米洛似乎只是过来打个招呼,等告知他们有雨的情况后,又转头告别,嘴里低低哼唱着小曲往走廊的另一头走。

    随着曲调的配乐从他的联络器中响起,模糊又熟悉

    “祂是如此美好明亮;”

    “胜过海洋之星;”

    “比日光更加明亮”

    歌声渐远,阿舍尔皱眉,大脑里的神经好像被揪着捋了一下。

    “你讨厌雨天。”罗淮的声音让阿舍尔回神。

    “讨厌啊。”阿舍尔神色立马染上显而易见的恹意,就连落在虫子身上的目光都冷却了不少,“收拾东西结束吧。”

    罗淮“不继续做实验了”

    “没心情。”雨天的消息让阿舍尔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但下雨不算。

    夜里的风渐大,走廊窗外的树枝婆娑,簌簌声连绵不断。

    从实验室出来的阿舍尔走在前面,罗淮落后一步,怀里抱着资料和圈养虫子的玻璃器皿。

    冷色调的走廊灯下,站立于叶片顶头的虫影落在了踢脚线上,逐渐拉长膨胀,满当当地拥挤在他们身后的廊道阴影下。

    犹如庞然巨物,不可名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