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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宫里的规矩重,最重就重在吃食上,即便是太后遣人送来的东西,若是没有经人试过也是不能送到皇帝跟前的。

    可送来这吃食的是沈家姑娘,到底与旁人不同。

    更何况萧渡玄说话做事向来随意,在东宫时便是如此。

    内侍全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机锋,打着哈哈说道“陛下,您说笑了。”

    沈希紧咬住下唇,却连勉强的笑意都扬不起来。

    兰香清浅,无声地流入肺腑。

    冷淡疏寡,却只让她觉得更加压抑。

    胸腔里沉闷又难受,泛起的是极难言的情绪,比之昨夜还要更为滞塞。

    净完手后,萧渡玄看了她一眼,将那看了一半的书册复又打开,轻声说道“好了,都先退下。”

    沈希应当生出感激情绪的,但此刻众人退下去后,她反倒更加局促。

    萧渡玄总是能够如此,明明做了她盼望的事,却也能让她的心神更乱。

    沈希收紧手指,将细白的掌心掐出深重的红痕。

    现下不是囿于情绪的时候。

    无论萧渡玄再怎样折辱她,她都必须要将事解释清楚,然后得到他的原谅。

    如今他可是皇帝,再想于私下里见他一回不知有多难。

    “陛下,当年的事是臣女妄为”沈希垂着头颅,低声说道,“这两年来臣女都十分悔恨,每每回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都盼不得以死谢罪。”

    “如今臣女将要嫁予世子,成为您的侄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看在平王的份上,臣女只求您能原谅臣女分毫”

    说罢,沈希轻轻地咬了下唇。

    红润的唇被贝齿咬着,宛若馥郁的鲜花,更显娇艳。

    就是不知是紧张时爱咬唇的习惯未改,还是有意地博取怜惜与同情。

    但听她这不张不驰、仔细斟酌的话语,后者的可能明显更大。

    萧渡玄的指腹抵在书册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近来事务繁多,朕都记不清了,你当初做了什么来着”

    他鸦羽般的长睫抬起,玄色的眼眸中微光摇晃。

    沈希瞳孔紧缩,差些没有乱了容色。

    “再同朕说一遍吧。”萧渡玄看向她,好整以暇地说道,“说清楚些。”

    饶是沈希来之前做过千种打算,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难以自抑地攥紧了手指,将指骨掐得发麻。

    她做了什么这世间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死寂的宫室,冰冷的桌案,缭绕的香炉,还有附着在手腕、锁骨和颈侧上经年未消的灼烧痛意。

    萧渡玄的话音落下后,那些混乱的记忆瞬间便开始疯狂地开始苏醒。

    沈希强令自己保持平静,她低垂着头颅,哑声说道“臣女有违礼仪,冒犯了陛下,还使了心机手段,引诱了您”

    即便是这样模糊的词句,依旧是难以启齿的。

    但萧渡玄并不会这样简单放过她。

    “朕不是说了吗”他撑着下颌,含笑说道,“说清楚些,沈姑娘。”

    他是故意的。

    尽管沈希曾有过出格之举,但到底还是未嫁的少女。

    羞赧的情绪难以控制,让她的脸颊都泛起红,薄薄的眼皮也染上绯色,宛若晨夕时的云烟。

    “臣、臣女”沈希的脖颈向下弯折,却迟迟说不出来余下的话。

    萧渡玄想让她怎么说

    说她故意中药爬上他的床榻,还是说她故意不着寸缕地引诱他

    一件件、一桩桩的乱事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被忘记,反倒像是被镌刻在脑海里似的清晰。

    可沈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渡玄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他将书册放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搅了搅博山炉内的香料,声音也愈加冷淡“你都不说清楚,朕怎么记得起来是何事又谈何原谅你”

    明明是有意的刁难和逗弄,但沈希却一个“否”字也不敢说。

    她只能颤着声唤道“陛下”

    曾经的萧渡玄会因她叠声的“殿下”而心生恻隐,但现今他只是轻声说道“沈姑娘还未出阁,又是朕的侄媳,若是停得久了许会引人非议。”

    “来人。”他抬声唤道,“雪地湿滑,送沈姑娘回去。”

    侍从急忙从厅堂外走上前,恭敬地应道“是,陛下。”

    沈希是可以这样离开,带着她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可这样她所做的努力也全都白费了。

    沈希眸光流传,她握紧手,长睫颤了又颤,到底是张开朱唇,颤声回道“我说,陛下。”

    她并不是脸皮多薄的人,然而此刻也感到有热意在颊侧灼烧。

    萧渡玄唇角上扬,他放下香支,轻轻地说道“沈姑娘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话里的逗弄之意昭昭,却并没有令侍从下去的意思。

    沈希紧张地看向那人,突然极是后悔,她现在进退维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然而萧渡玄只是冷淡又平静地望着她。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言语的时候,外间突然响起了通传声。

    是萧言过来了。

    他温润的眸子惊讶地望过来时,沈希还以为她又陷进了梦魇里。

    强烈的心悸感霎时传了过来,她站在那侍从的身边,陡地生出几分无措之感。

    萧言怎么过来了还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了吗

    沈希的心忽而有些乱,她本能地看向了萧渡玄。

    萧渡玄的唇边噙着笑意,摆明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全然没有为她掩饰的意思。

    “表妹,你怎么在这里”萧言既惊喜又讶然地问道。

    就仿佛能够偶然遇见沈希,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似的。

    他完全没有留意到她和萧渡玄之间的暗流涌动,虽有几分困惑,却并没有进一步探究的意思。

    沈希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艰难地露出笑颜,强作镇定道“我是来向陛下道谢的。”

    “先前父亲在燕地危难的时候,是陛下派人保全了父亲。”沈希垂下眸子,轻声慢语地说着,“臣女感激陛下恩德,所以一直想亲自向陛下道谢。”

    这般长的句子里,一个字的真话都没有。

    当初越国公沈庆臣叛出中央,先帝又猜忌怀疑他多时,是因为丧乱突起人手匮乏才没有派人暗杀他。

    这两年来,先帝最憎恨的人便是沈庆臣。

    萧渡玄又怎么可能会遣人保护他

    闻言,萧渡玄果然笑了一声,他轻轻拊掌“都说是小事,不必言谢,沈姑娘太过多礼了。”

    他的语调轻柔,但讥讽的意思却那般昭然。

    沈希强忍住心中的压抑感,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言全然不知两人话里话外的交锋,还以为当真如此,不由地舒展眉头。

    “原是如此,”他疏朗一笑,向着萧渡玄谦恭下拜,“晚辈也在此多谢皇叔皇叔的恩德,晚辈没齿难忘。”

    萧渡玄撑着下颌坐在椅上,视线却没有看向萧言,而是朝着沈希望了过来。

    他漫不经心地做了个口型完璧。

    简单的两个字,却浸透了恶意。

    沈希掩在袖中的指节不住地颤抖,心亦仿佛是被毒蛇的獠牙刺透。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保持着清美矜持的姿态,像尊精致的玉像般站在未婚夫婿的身边。

    好在萧言亦没什么正经事。

    两人并没有在萧渡玄这边停太久,但萧言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先前沈希担忧父亲的事,他也一直在为准岳父挂心,眼见沈希与萧渡玄相处融洽,他觉得自己比沈希还要高兴。

    走出厅堂许久后,萧言依然是笑着的。

    “我之前就说,表妹不必忧心太多,”他笑说道,“皇叔宽容大度,并非不明事理的君主。”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萧言兴致勃勃地说道,“陛下更不会随意地处置国公这样的治世能臣。”

    治世能臣,乱世之奸臣吗

    沈希突然不太想听萧言讲话了,她轻声打断他“表哥,现今路能走了吗”

    她是很想与萧渡玄缓和关系,但眼下她还是觉得这事得徐徐图之,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难。

    若是坚持铤而走险,恐怕到时怎样被萧渡玄玩死的都还不清楚。

    沈希是被他一手养大的,那些心术谋略也全是跟着他学的。

    两年前背叛萧渡玄的那回,是她唯一一次用他教的东西算计到他的头上。

    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现下他对她有了防备,已经全然不信任她,纵然沈希有通天本领也难以逃出他的五指山。

    这让她的心绪怎么能不沉重

    萧言安抚地说道“下午估计就能走了,青云寺的僧人都去铲雪了,再说还有陛下的卫队在,全然不是问题。”

    一个上午的时间她还等得起。

    沈希心情好转少许,她轻轻地覆上他的手背,柔声说道“表哥,你真好。”

    “有你在,我总觉得心里安稳。”她抿唇一笑,“而且同你在一起,什么难事都烦不到我。”

    她笑得温柔,心底的思绪却没有那般光明亮堂。

    得加快步伐了。沈希暗暗地想到。

    萧渡玄的话语充斥恶意,却不乏道理,若是真的等到洞房花烛夜验身,她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必须得以非常之计行之。

    沈希用指尖轻轻地往上攀,一点点地扣住萧言的手腕。

    “表、表妹”他方才还笑得疏朗,眼下不止耳根,连脖颈都泛起红来,似是又想将手抽开却又挪不动手臂。

    沈希抬眸,瞧见近处刚好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便轻轻地错开步伐将萧言带了过去。

    她的朱唇饱满,一张一合“表哥,你靠近些。”

    矜贵,绮媚,柔软。

    充斥惊心动魄的蛊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