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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寒风从窗户的缝隙灌进来,撕开门板钻进来,从满是补丁的被子外钻进来,死命的钻进他的身体里。

    明明他已经盖上了家里所有能拿来盖的东西。

    但他还是觉得冷。

    高热快要让他的脑子坏掉了。

    喉咙总是痒,像卡着一片羽毛。

    每一次咳嗽,他都觉得咽喉在被人拿剪刀剪开。

    他大概是活不长了。

    躺在床上,看着自家满是蛛网的天花板,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于是他转头去看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那个瘦小的女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睡着了。

    那么冷的天,她身上穿的却很单薄,上面的补丁已经多到了不用去数的地步了,让人怀疑那件衣服原本就是用破碎的布片拼起来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咳嗽了两声。

    都怪这该死的病。

    家里的田地,屋里的家具,母亲身上的衣服,都化作一副又一副的苦药,被他吃掉啦

    不堪重负的父亲在某一个深夜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也是,一个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的病痨鬼,谁想要

    但他就是活到现在了

    真是奇迹。

    他自己也觉得。

    因为他母亲。

    在他最想死的时候,母亲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不能死”

    “你都还没有试过,又怎么能轻易认输”

    她能教给他的事不算多,不服输是一个。

    “这世上有手有脚却又不需要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不能多你一个活着的”

    他觉得有道理,他想活。

    想活下去。

    想吃糖,想要自己出去走走,想给母亲买身新衣服

    他很贪心,这些贪心支撑他挣扎到现在。

    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他的肺像个老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呼啦呼啦”的响着,但凡他呼吸稍微深了那么一点,那必定会引起这风箱的震动的。

    咳嗽,像一把剑,现在这把剑要劈开他的喉咙跳出来。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并且来势汹汹。

    外面雪下的很大。

    雪是白色的,跟他头发一样的颜色。

    邻里说他生来就不详,白发红眼。

    然后碎嘴的人被他母亲泼了一身的脏污。

    他慢慢的挪动着身体,试图把身体从被子里挣脱出来。

    他身上盖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像座山一样把他压在下面。

    现在他要逃离这座山。

    而且不止要逃离这座山。

    他还要逃离这个家,逃离他的母亲,逃的远远的。

    最好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死在那里。

    生命像沙漏,他觉得自己沙漏里的沙子已经快要漏完啦

    他想活,但是这病偏生逼着他去死。

    但他又忍不住想他死了以后的事,因为能让他想的事实在不多。

    等他死了,或许是一刻钟后,或许是一个时辰后,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今夜。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身体会变得和外面的雪一样冷。

    她会哭的,她肯定会哭的,尽管她曾经恶狠狠的跟他说如果他死了,她不会掉一滴眼泪。

    哭了之后,然后呢

    那些邻里都会围过来,好心的搭把手,帮忙。

    帮她埋葬她唯一的儿子。

    棺材肯定要有的。

    拿什么换呢就拿他盖在身上这条被子去换。

    就这条被子肯定还是不够的,势必还要背上些债务,签字、画押。

    请人挖坑,肯定是要钱的。

    这冰天雪地的,她一个人就是想挖也挖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地已经被冻的很硬了,想要挖开势必要烧热水。

    烧热水的柴,又是一笔钱。

    坑挖好了,还要抬棺材。

    这棺材那么重,她一个人抬不动的。

    等棺材下了坑,埋上土,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那些帮忙的人,那些帮着吆喝的人,那些明明什么也没干只是看着她把她儿子埋葬的人。

    他们会自诩帮手,然后问她要幸苦费。

    干完前面那些事,她已经没钱了,身上甚至还有债。

    这些帮手也不嫌弃,把屋子里最后那些东西拿走了。

    锅、碗、瓢、盆

    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空屋子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不想吵醒她,于是捂住了嘴,把咳嗽死命压在肺里。

    但他还是在慢慢往外挪。

    假如他走了,死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她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她会着急。

    她会找,会四处去喊,但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她找不到的。

    她肯定不会放弃,她会再找一个月,再找两个月

    等到第三个月,她再怎么不甘心,也该放弃了,然后接受事实。

    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往后再怎么过也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差。

    只要他死,只要他死,她能过得更好。

    他终于把自己从被子底下挪了出来。

    现在他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但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她还握着他的的手。

    所幸这并不是什么难解决的问题。

    在别人手底下打工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她昨天半夜才回来喝了半碗冷粥就睡了。

    她不会醒的,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只交握的手,他伸出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颗糖来。

    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最后把那颗糖放在她的手心里。

    多少个难熬的夜,他把这颗糖纂在手里,放在眼前,告诉自己。

    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就好了。

    现在他把这颗糖放在她的手里。

    生活太苦了,他希望她能甜一甜。

    做完这一切,他又忍不住想咳嗽了,但他还是忍住了。

    就像老人一样,他躬着腰,扶着墙,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去。

    外面刮着风,下着雪。

    打开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梦呓。

    “扉间”

    这句话让他的身形停顿了片刻,不过也仅仅只是片刻。

    随后他迈开腿,走进门外的风雪里。

    白色。

    他目光能及的地方都是一片白色。

    这些白色落在街道上,落在屋顶上,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被子一样四面八方的把他包起来。

    冷风呼呼的吹,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给吹跑。

    但是他并不觉得冷,反而还有些热。

    风雪让他的脑袋好受了一些,原本模糊的神智也有了几分清明。

    他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要到河边去。

    那是一条大河,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的人。

    他只要坚持到河边,倒进河水里,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河水会把他带走的,一直带到三途川里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往河边走去。

    一边走的时候他一边想。

    以往的人来这条河边大多是求生的。

    他们需要水来灌溉田地,维持他们的生命。

    他不常到河边去,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母亲在河边浣洗。

    这是他头一次自己去河边,没想到是为了求死。

    这让他觉得有些对不起那条河了。

    人家在那里好好的,他平白无故的要送上去,让人成为杀人凶手。

    若那河流可以说话,估计是要跳起来狠狠骂他的。

    真对不起,但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雪已经下了很多天了,已经有他膝盖那么深。

    风往他的身后吹,吹得他打了好几个趔趄。

    为了抵御寒风,他不得不把身体前倾,但凡这风再小一些,他就能一头扎进雪里。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离河又还有多远。

    只是走着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脚了。

    脚趾似乎成了一种装饰物,腿好像变成了两根木棍,他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但他确实还在继续往前走。

    那就不管了。

    越往前走,他觉得身体越来越热。

    明明他的睫毛上已经堆起了一层雪花,脸上布满了寒霜。

    但他还觉得热。

    突然的,他觉得有些想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记忆。

    但他压根没有那东西。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揉了揉自己的脸。

    南贺川就在前面。

    他还是很热,和之前的寒冷几乎是两个极端。

    他看着河流,仿佛在凝视一团篝火。

    于是他对自己说。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马上就要到了。

    那里是温暖的地方,是不必挨冻受苦的地方。

    这么想着,他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下一秒,面前篝火散发出的光晕又被一条冰冷流动的河流替代。

    像是梦醒,他突然醒悟过来。

    南贺川到了。

    在南贺川面前,他停住了脚步。

    他问自己。

    你想死吗

    他不想死,他想活。

    然后他慢慢的走进缓缓流淌的河水中。

    他不想死,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没办法活下去。

    他这一辈子能选择的事不多,至少让他选择自己的死法。

    当河水慢慢的没过他的脚踝,他的膝盖,他的胸口,他的头顶。

    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慢慢往下沉。

    透过河水,他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没有太阳。

    他突然觉得愤怒。

    愤怒他的天生不足,愤怒他们一家的命苦,愤怒命运,愤怒死亡。

    明明他们的命已经那样的苦了,为什么苦难还要找上门来

    这世上有手有脚却又不需要的人多了去,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活着的

    他不想死,但是又必须去死,为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

    但是真到要死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甘心。

    他不想死,他想活。

    但是死亡已经悄然来临。

    眼皮已经越来越沉重,手脚已经感受不到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

    带着不甘,他闭上了眼。

    然后他看到了光。

    虽然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确实是一团光。

    那团光静静的漂浮在他面前,随后居然说出了话。

    “我可以救你。”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面前这团光。

    那光团也不管他有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些事。”

    “”

    “你答应么”

    “好。”

    他答应了。

    因为他想活下去。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光,那光太刺眼,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他看见了三扇门。

    左边那扇门上画着火焰,中间那扇门画着一只眼睛,右边的门画着一本书。

    “选一扇吧。”

    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了。

    没有犹豫,他朝最左边画着火焰的门走去。

    因为他觉得他有些冷,想要找一丛火暖暖身子。

    他推开了那扇门。

    然后他感觉他回到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不断往他的口鼻里灌,他的身子还在往下沉。

    他被骗了。

    不过无所谓,他又没付钱。

    他张开嘴,吐出几个泡泡来,然后看着那些泡泡一点点浮到水面上。

    虽然可能有些烦人,但他还是要说。

    他又要死了。

    最后的时刻,他决定睁着眼睛迎接死亡。

    然后他看到了火焰。

    水底怎么可能会有火焰

    但他就是看到了。

    那团火在朝他接近,他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模糊。

    那团火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才发现。

    那是个人。

    那人有一头红发,漂浮在水里,好像流淌的燃烧的火焰。

    看着那团火焰,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起码最后的时刻,他是在火边死去的。

    他不是孤单一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