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马克进化学说里有个理论,叫用进废退。

    就好像长时间不说话的人，语言功能会跟着退化，总是把情绪藏起来的人,表达的能力也会渐渐丧失。

    和祁熠从小一起长大,姜元妙其实是见过的，会表达情绪的他。

    虽然不像她那样频繁且显而易见,但至少，小时候的祁熠，也会时常流露出能被人感知到的情绪。

    他会在考试考得不好的时候垂头丧气，会在因为帮她扮演公主救场、被调皮男生嘲笑是娘娘腔后充满怨气,会因为在学校趣味活动中赢了比赛而藏不住得意和欣喜，也会因为小区里的流浪猫死了而伤心难过。

    那时候的祁熠,尽管内敛,但不完全封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祁熠的情绪像贝壳一样越收越紧,越来越难以察觉。

    也正是因为朝夕相处,这种无声无息在无形中改变的东西,姜元妙无法及时地捕捉。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祁熠的壳就已经严丝合缝地封闭。

    姜元妙清楚地记得,上初中不久后，那个一起回家的下午。

    因为她和赵飞翔想去路口那家店买烤肠,便一同拉着祁熠走路回家。

    走在路上时,马路上忽然传来极其刺耳的刹车声和沉重的碰撞。

    有三辆车发生追尾，本就因为下班高峰而拥挤的马路更加混乱一片。

    混乱声中,还有女人在哭喊着求救,车祸的源头，那个因为闯红灯而被撞的小孩，是她没看住的儿子。

    三个初中生,都是第一次在电视剧外亲眼见到这样惨烈的画面。

    姜元妙和赵飞翔都被吓了个结实，姜元妙手里的烤肠都掉在了地上，赵飞翔的没掉，但最后也一点没心情吃了。

    天灾人祸，最能让人切身体会生命的脆弱，他们俩人都为这一瞬之间发生的悲剧而愁云笼罩，五味杂陈。

    “不走吗？”这个时候，祁熠冷不丁出声，催他们离开。

    姜元妙转过头，望见少年漂亮也冷漠的侧脸，黢黑的眼睛像夜晚的湖面，更像一汪死水，突发的悲惨事故没能掀起一丝波澜。

    他捡起那根被姜元妙掉在地上的烤肠，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神色平静，仿佛那边的混乱车祸不复存在。

    那个时候的姜元妙，只觉得哪里隐约不太对，更多的是佩服他竟然没有被吓到。

    她和赵飞翔不光当时被吓到，还因为这事，接连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毕竟年纪小，第一次看见血腥场面。

    后来提起这事，也依旧心有余悸，祁熠却……像是忘了。

    就像是忘记那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轻易地忘记了那场意外事故。

    祁熠说自己对那天没什么印象时，姜元妙第一次察觉，她的发小，好像变得很冷漠。

    不光是对别人，对他自己，他似乎更冷酷。

    哪怕是亲耳听见学校里的混混男生，措辞侮

    辱地诋毁他，他依旧能若无其事，不生气，也不在意。

    能让祁熠生气，调动他情绪的人，似乎就只剩下她。

    姜元妙也总是隔三差五地去惹他生气，但她能做到的，似乎也只有让他生气。

    祁熠唯一一次的情绪失控，是在姜元妙十七岁生日那天，将她截在路边，红了眼眶，几乎要哭。

    自那之后，他情绪的流露和表达，似乎稍微多了一点。

    可当路逍告诉她，带考试失利的她去逃课散心的这事，是祁熠拜托的他，姜元妙又一次地发觉，她好像没那么了解祁熠。

    “他出的主意，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来？”她问路逍。

    “他说，你的开心最重要，陪你做这件事的人，我比他更合适。”

    如果不是路逍主动把这件事告诉她，姜元妙永远也想不到，这是祁熠会说的话。

    即便那天晚上，两人在小区楼下坐了很久，祁熠至始至终也没说起过这件事，提到他自己儿时的不幸时，他的语气也始终平静得像是在谈及陌生人的事。

    路逍出国的那天，姜元妙在机场送别他。

    机场人声喧嚷，临过安检时，路逍忽然问了一句：“你和祁熠，是不是很久没有吵过架？”

    姜元妙被问得一愣，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仔细一想，确实是没有，最近的一次争吵，还是高一，她告白的那时候。

    往常都是祁熠小小地生个气，她不怎么走心地说点好话，立刻就哄好了他，她当然知道，能被这么轻易哄好，祁熠也并非是真的生气。

    在她点头后，路逍并不意外地笑了，“他可真是够能忍的，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妙妙。”

    尽管路逍没有明说为什么，但姜元妙还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沉默的祁熠就像一座休眠火山，一直积压的情绪，迟早有天会爆发。

    拿地下恋作激将法，其实并非姜元妙的主意。

    起初，她确实是因为不愿被贴上祁熠女朋友的标签，所以跟祁熠提了这事，也猜出他会生气，只不过他生气的表现形式，还是一言不发地生闷气。

    不会跟她据理力争，也不会试图用甜言蜜语来劝说她，只回了一句“我不理解你这么做的意思”，就没再有下文。

    祁熠不搭理她的那几天，姜元妙也因为这事愁得头秃。

    她先是问了赵飞翔，赵飞翔每次换新环境都会跟她一起经历这境况，很能理解她的处境，也理解祁熠生气的原因，但拿不出好主意。

    继而又去向路逍求助，路逍顺势给了她这个提议。

    与其担心他生气，不如就让他生气。

    利用祁熠对她的占有欲，去调动他的情绪，逼他表达，正面情绪也好，负面情绪也罢，去摸索试探他忍耐的阈值，打开让他真情流露的阀门。

    从祁熠今天的表现来看，这个计划显然已经见效。

    姜元妙目送祁熠走向他的室友，想了想，拿出手机，

    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元气妙妙屋：妙大师掐指一算，今晚适合偷偷约会=v=

    收到消息的人拿起手机看了眼，眉眼舒展开来，唇边弯起一个弧度。

    不光姜元妙看见他的步伐变得轻快，迎面目睹他走过来的三个室友，都显而易见地感知他现在心情很不错。

    李帅尤为期待：“熠哥熠哥，是不是到手了？”

    “没有。”祁熠唇边弧度不减，“她有男朋友。”

    李帅失望地啊了声，肩膀也跟着塌下。

    高炫则更好奇他怎么突然一副心情很不错的模样，正面的角度，刚刚看得真切，是祁熠看了眼手机之后。

    “熠哥，发生什么好事了？”他试探性地问了嘴，也没想会被回应。

    却没想到祁熠嗯了声，真的回答：“中了个奖。”

    刚还失落的李帅立刻八卦：“什么奖什么奖？快让我蹭蹭喜气。”

    “门票。”

    祁熠丢下这句就走，没再管他们追问什么门票，球赛的还是电竞比赛的。

    他人高腿长，走在最前面，将想要蹭走好运的人甩在身后。

    阳光热烈，斜照在他脸上，冷淡的雾霭消散，额前的碎发被风轻扬，少年微微弯起的眼睛，照进了光的明亮。

    -

    当天晚上。

    姜元妙一回宿舍就拿上衣服跑浴室去洗澡，虽然待会儿在外面待着还是会出汗，但这可是开学以来的第一次约会，她可不想带着一身汗味去。

    当然，也不能打扮得太明显，她可不能让祁某人太得意。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等到要出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换上了裙子，还化了淡妆，涂了唇彩。

    人还没出去，就被室友给逮住八卦，“打扮这么好看，干嘛去呢？”

    姜元妙脚步一顿，“我打扮了吗？没有吧，我平时上课就这样。”

    唐可可啧啧摇头，“这孩子，撒谎技能还有待提高啊。”

    “……”

    姜元妙嘴角一抽，“我就是去见个朋友。”

    “朋友？”叶白薇从小说里抬起头，推了推她那度数不低的眼镜，侦探似地一说一个准，“祁熠？”

    唐可可拖腔带调地噢了声，海藻泥面膜下面的眼睛，眼神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是去见老乡啊”

    姜元妙欲盖弥彰：“跟高中同学见个面也没什么吧。”

    唐可可装作附和地点头：“是没什么。”

    叶白薇跟她唱双簧似地接腔：“单身男女，晚上十点见个面，是没什么。”

    虞姗一只手端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另只手握起拳头给她鼓劲：“放心，我们不会声张的，你悄悄地进村，早日把他们数学系的系草给抢过来！”

    姜元妙：“……”

    戏剧社有虞姗在，忽然觉得那里是个坑的可能性更大了。

    被宿舍的三个八卦大王缠着审问了许久

    ，姜元妙使劲浑身解数应付过去，才终于脱身。

    不过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西校的运动场，赶过去时，祁熠已经等在那边。

    应该也是洗完澡过来的，他换下了白天见面时的衣服，穿了件宽松的短袖白衬衫，黑色的及膝休闲裤，露出的小腿肌肉线条流畅，简单干净，一身少年气。

    他身上少有鲜艳醒目的色彩，却总能让姜元妙远远一眼就找见他，哪怕只是一个消薄背影。

    西校的运动场面积广阔，这个点仍有不少人在散步或夜跑，三三两两聊天说笑的，一个人戴着耳机听歌的，飞蚊绕着路灯，横冲直撞地飞扑。

    姜元妙朝那边小跑过去，停在祁熠面前，气息微喘，“抱歉抱歉，迟到了。”

    祁熠薄薄的眼皮垂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十一分一十秒，翻个倍，补回来。”

    他一脸冷拽地跟她计较时间，连秒钟都计算进去。

    姜元妙差点要笑出来，但笑出来绝对会让他翻倍再翻倍再再翻倍。

    “好好好，”她点点头，朝他伸出手，“下次补回来。”

    “今晚。”祁熠牵住她的手，他最喜欢的十指相扣。

    姜元妙这可由不得他，“不行呀，我们十一点的宵禁。”

    话才说完，身旁的少年抵着前牙啧了声，显然不爽，却又不得不妥协，“下次，翻两倍。”

    姜元妙到底没忍住，在他旁边，肩膀直抖。

    祁熠偏头看向她，漆黑的瞳仁带了点不满，“你不想跟我多待？”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情绪浓郁，即便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也能被人捕捉。

    “怎么会？”姜元妙故意做出夸张的语气否认，“我超级想我们气气的！”

    话毕，还朝他眨了眨眼睛，仰着脸嘿嘿笑，眼里都是狡黠。

    祁熠的视线却不在她的眼睛。

    他敛着眉眼，目光在她唇角扬起的饱满唇瓣，她走来时，第一眼就注意，她今晚涂了唇彩，玻璃质地的清透，颜色像刚刚成熟的草莓。

    草莓这水果对祁熠没什么吸引力，今晚却忽然很想尝试草莓味。

    喉结滚动两下，他移开视线，不咸不淡哦了声。

    这样平静的语气，却让姜元妙又觉困惑了。

    想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他竟然没表现出一点开心，又把情绪藏起来了吗？

    晚上的运动场并没多安静，人工草地有不少学生，三五成群地围成一个圈，聊天或是玩游戏，时常传来笑声和激动尖叫。

    这次的约会没什么计划，就只是单纯地绕着球场轧跑道，大多数时间，都是姜元妙在说话，感慨一下大学上课和高中的不同，宿舍里来自天南海北的室友，还有白天在戏剧社的奇葩面试，那两个长得很好看但人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学长和学姐。

    祁熠话少，基本上都是静静地听，偶尔会回应或是问上两句，示意他一直在听，没有走神。

    事实上，他自己清楚，他有点心不在焉。

    尤其偏头看她时，眼睛和心思，都在她一张一合的唇瓣。

    绕着运动场走了几圈，姜元妙有点犯懒，指了指那边的阶梯看台，“去那坐坐吗？”

    祁熠嗯了声，牵着她往那边走。

    远离了人工草地，看台这边要安静很多，月光清冷地铺在水泥地上，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灰色影子在地面亲密依偎。

    今晚时而有风，姜元妙没怎么觉得热，倒是垂在颊侧的发丝，总被晚风吹着，贴上她的唇边。

    风又一次吹过来。

    她正要抬手去弄，另一只手却比她先一步动作。

    少年修长的手指，撩起她的头发，挂在她耳后，动作之间，微凉的指尖无意间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有点痒。

    忍着去挠的冲动，姜元妙眨了眨眼，“气气。”

    “嗯？”

    祁熠垂眼看她，回应的声音低低的，磁性悦耳。

    姜元妙问出她今晚的疑惑，“你今晚是不是有心事？”

    她总觉得祁熠今晚的表现有些奇怪，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没来由的直觉，让她感觉祁熠有点走神。

    “有吗？”祁熠的声音很平静。

    面部表情少的人在撒谎这事上存在天然优势，只要他想，就能完美伪装。

    姜元妙歪了歪头，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了他几眼，没看出什么端倪，遂放弃。

    “好吧，”她这点智商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可能是我想错了。”

    祁熠却又说：“确实有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姜元妙乖巧地看着他，杏眼在黑夜中炯亮有神，盛满了对他的好奇。

    祁熠转回头，将视线落到远些的地方，也将不安分的心思摁回去，“我在想……”

    “草莓是什么味道。”

    “嗯？”

    姜元妙一脸莫名，秀气的眉毛拧出困惑的形状，“我们在约会，你在想吃草莓？你什么时候变吃货了？”

    祁熠不作声，也不为自己多辩解什么。

    姜元妙只觉得离谱又有些好笑，这人真的不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吗？

    不过，自己的男朋友，当然要自己宠啦，她顺着他的心思说：“那明天去买点草莓吃吧，我也要吃。”

    “好。”

    祁熠应了声，将她的手放在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她手心手背的软肉，专心把玩。

    姜元妙另只手拖着腮帮子，偏头瞧着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

    冷色的月光下，他肤色显得更白，垂着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块淡淡的阴影，也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气气，今晚和我约会开不开心？”看不出来的事情，她选择直接开口问。

    祁熠嗯了声。

    姜元妙却不太满意这个回答，“嗯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呀？”

    “开心。”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说这话时的语气也很淡，如果不是十分了解他，几乎都要以为他在敷衍说什么违心话。

    姜元妙十分无奈，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回来，“不行，你得说详细说清楚一点。”

    她抽回手的动作，总算让祁熠偏头看过来，眉心微皱，淡淡的不满。

    视线扫过她唇瓣时，那点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只剩克制了一晚的冲动。

    目光不由自主停留，移开，停留，再移开，再停留。

    而另一个人毫无戒心，漂亮的唇瓣一张一合，“今天晚上开不开心，为什么开——”

    姜元妙话未说完，身旁的少年忽而倾身过来，眼看他靠近，她杏眼微微睁大，随之而来的，是轻轻落在唇上的吻。

    微凉又柔软的触感，像儿时分享给他又从他那抢走的布丁。

    银色月光落在少年的脸庞，阖上的眼睫轻轻颤抖。

    少年的鼻息滚烫，而她的心跳或许更响。

    影子在地面拥抱，他们在月下接吻。

    短暂的相贴，缓慢地分离。

    祁熠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她的漆黑眼睛，被月光照得熠熠发光。

    嗓音微哑，回答她的上个问题。

    “今天晚上，和妙妙接吻，我很开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