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傍晚时分。
两名丫鬟进屋服侍自家小姐。她们都是跟着穆镜熙从祖宅而来,到伯府后依旧跟在小姐身边。
连翘道“刚大姑奶奶那边遣了人说,世子爷晚上要办两桌席面招待您,柜子里有给您准备好的新衣裳,到时挑一身素净的穿。”
世子夫人穆静愉给妹妹准备四季新衣的时候,可没预料到会有国丧这件事。因此大都是给十三四岁女孩儿穿的颜色鲜亮的,特有此叮嘱。
另一个丫鬟竹苓轻声提醒连翘,“还叫大姑奶奶到这儿得叫世子夫人了。若让徐妈妈听见,你还得挨骂。”
连翘想到世子夫人身边那位管事妈妈的严厉,登时吓白了脸。
镜熙看她们惴惴不安的模样,暗叹一声,笑道“我也不知道选件什么衣裳好,不如你们来帮我挑一挑。”就让俩丫鬟开了柜门,拿了新衣裳来看。
祖宅在两广,那边最冷的时候穿个夹袄也足够的,压根没有做厚实衣裳的铺子,便是针线上的人也不会做很厚的冬裳。
饶是穆静愉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给妹妹置办些厚衣裳,随车所带的箱笼里最厚实的也不过是加了层薄棉花的袄子。
如今柜子里放置着四五套御寒的冬衣,都是穆静愉提前给妹妹备好的,里面的棉花绪得十分厚实,用细密的线缝了,不会膨起太多,裹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适。
镜熙依次试过,最终挑了湖蓝折枝刺绣交领长袄打算晚上穿。首饰倒是好选,择了浅碧色坠白玉的发带和珍珠耳饰,大方得体也合适宜。
连翘有些惋惜地笑笑,“可惜极了。若小姐穿上艳色些的衣裳才更好看。世子夫人让送来的那套石榴红的就不错。”
她觉得小姐以往也很好看,现在瞧着不知怎的,忽而很是惊艳。明明五官和以前好似差不多,可就是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了。
竹苓把那些颜色艳丽的衣衫收到柜子里,“国丧三个月,过了年不多久也就能穿。到时候天还冷着,还用得上。”
连翘连声称是。
国丧期间,席面自然不能大操大办,最好不要出现酒肉。做些可口饭菜,家里人围在屋中聚聚便罢。
宴席设在了花园的厅内。
因着伯爷出门不在家中,大爷姜宏树在书院读书未归,三爷姜宏斌为了大志向没能回来。男主子实则只世子姜宏志一人在家。
如今参宴统共没多少人,且是自家亲眷,便男女分成两边,中间屏风相隔。屏风另一侧,姜宏志独自成桌。
天色略暗时,镜熙收拾停当便往摆宴的地方去。
穿过花园小径行至厅外,镜熙仰头看着廊檐下挂着的两重白灯笼,心知府内国丧的装饰是为她所挂,身处这般的天地间,颇有些无奈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如今都道寂王殿下对太后娘娘实在尊崇备至,此次国丧如此郑重其事,严格程度远超当年先皇驾崩之时。
可若世人知道她的死是因他而起,也不知会是个什么表情。
寂王的惺惺作态也算是做到了极致。
穆静愉正选着今晚所用餐碟的样式,力求素净清雅又不失大方。听丫鬟禀说堂小姐来了,抬头见到妹妹不由赞赏,“你有心了。这般打扮很是妥当。”
二叔和二婶嫡出有三子,却只这一个女儿,从小疼爱得紧。且她嫁到京城这些年,兄长又在京城读书,都是三妹妹陪在母亲身边的,宛若亲女般宠若明珠。
二婶亡故多年,三妹妹刚出孝期除服便被她特意接到婆家来住些着。依着母亲的叮嘱,帮妹妹在京城找门好亲事。
既是替她在母亲跟前尽孝多年的,说是亲妹妹也不为过。
穆静愉拉着熙姐儿的手入内,给妹妹看今儿晚上的膳食单子,“你瞧瞧有甚还想吃的,我再添几道。”
在宫中用膳讲究的是什么都吃一点,不可随了自己的心意,免得被有心人察觉到再加暗害。
如今出了宫倒是没这多避忌。
镜熙记得有几道两广甜点甚是美味,在宫中的时候不能多吃,如今说了也不会引人怀疑,便讲与姐姐听。
世子夫人来自两广,伯府自然有专做这些点心的厨子。
穆静愉甚喜妹妹这般亲近的态度,当即吩咐丫鬟告诉厨房,回头挽了妹妹的手,
“就该这样。在我这儿就跟在自家似的,完全不用顾忌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和我说。万事自在最要紧。”
如今伯府是穆静愉主持中馈,若不能让自家妹子过得舒心,那她这主母可真是白当了。
到了掌灯时分,府里次第燃起烛火。
星星点点暖光照亮路途,为这寒夜添些暖意。
小姐们陆续到达,伯夫人梁氏一向不太掺和到世子夫妻俩的小天地里,今日一反常态地来了。最让人意外的是,眼看着宴席即将开始,有婆子来禀“大奶奶来了,世子夫人可邀请她入席”语气甚是犹豫。
穆静愉没料到大房的人竟是忽然而至,不由得秀眉紧拧。
这袁氏实在不好相处。
大爷姜宏树是庶子。且来历十分不光彩,乃伯爷的通房偷偷倒了避子汤药偷偷有孕生下的。
当时怀他时候天气渐渐寒冷,这通房穿得多又刻意遮掩,等到春暖被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足月。生下来是个男孩。
老伯爷彼时还在,大怒,留子去母,当晚那通房人就没了。自此下令家中男丁有了嫡子后方可有通房和纳妾。
姜宏树功课倒是不错,二十出头便中了举人。原打算亦是来年开春参加春闱。正巧遇到国丧,春闱也得推后,还不知道改为何时。
因他才华斐然,得了袁大将军女儿的青睐,死活要嫁给他,成就了这桩姻缘。
由于这庶子的存在,世子姜宏志硬生生成了“二爷”。府中人不敢称呼她们夫妻俩为二爷、二奶奶,便都唤一声“世子”和“世子夫人”。
听闻袁氏过来,穆静愉自然不喜。
但她想着妹妹初来乍到,要为妹妹谋个好的人缘,便先问了句“她为何会来又是要找茬”
袁氏总觉得伯府众人对她夫君不公,时常认为世子夫人苛待她那一房,时不时闹腾一阵。
若这次还是为了这般的事情,大可不必惺惺作态。
婆子道“大奶奶想要来恭贺堂小姐入府的。”
穆静愉的脸色稍稍和缓,吩咐婆子,“你对大奶奶说,我原本是不想让她入席的,还是堂小姐劝了我几句,我才答应她入席。”
只盼着那性子火爆的袁氏能记挂着妹妹的好,对妹妹和善些。
婆子闻言福身出去。
镜熙从头听到尾,笑着勾了姐姐手指,“你何苦这般帮我铺路又犯不着与他们特意交好。”
“你是不知,这袁将军乃寂王麾下将领,骁勇善战很得帝心。”穆静愉压低声音,“袁氏虽然脾气躁了些,心地却不坏。她厌烦的是伯府这边,与你并无干系。若你能和袁氏交好,往后在京中去别家做客,旁人亦能高看你几分。”
镜熙听得不由鼻子发酸。
这实实在在是位好姐姐。穆静愉即便自个儿心里不痛快,为了妹妹依然认真谋划着。便是自己心中难受,只要妹妹好,便无所畏惧。
镜熙细看灯下女子。
穆静愉是很美的,相貌清秀气质端庄,举手投足自有大气风范。眉目又很温和,让人望之便心生暖意。
她这般的维护和疼爱,让镜熙此时真正有了亲人般的感觉。原本那种忽然到了陌生地方的疏离感被这种暖意所驱逐,忍不住轻轻唤了声“姐姐”。
穆静愉手中忙着,头也不抬随口应着。
镜熙轻轻靠在她的肩侧,抬眸望向屋外廊下的白灯笼,不由弯起唇角笑了。暗想着
不知那大奶奶为人如何。若她是个好相与的,自然依着姐姐的意愿好好相处。若性子不善,便不能听姐姐的,该怎样还是怎样。
京城的傍晚极其美丽。
灯火阑珊,一行人策马疾驰,朝着某个偏僻的胡同飞速而去。
这儿周遭都是官邸,参天大树高耸而立。街道静谧,粉墙青瓦的屋舍被高高院墙阻挡,空旷得只余马蹄踏地的嘚嘚声。
当值的黑翎卫少年听到声响,把门推开一条缝。看到为首之人后,又是敬仰又是惊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好在旁边玄副使轻笑一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才回神,忙深吸口气肃容打开大门,邀请寂王殿下进入。
缪承谦大跨着步子向内。
灰翎卫已经召集了前来应征黑翎卫的一百多名少年,恭迎王爷的到来。
天色渐暗。
缪承谦身姿挺拔地立在众人跟前。
寂王虽以军功立威,比寻常武将的身量还要更高些,却不似武将那样虎背熊腰,而是有着文人的修长挺拔。
寒天腊月,他仅着白麒麟银纹素袍,袖口隐现银丝云绣,腰间配一方白玉小印,清隽儒雅。
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
在玄副使示意下,一百多人里有二十余名“行三”的少年往前迈了两步,走出人群。
看着这些年轻干净的面庞,缪承谦忽而沉默。
如今他二十多岁,沉稳干练。
而这些少年正是朝气蓬勃时,十几的年岁。各个意气风发,透着年轻人的欢快与明朗,是他这个年岁所不能拥有的。
缪承谦没来由地心中冒出怒气。
却在发怒前忽而一顿,脑海中冒出熟悉的温言软语。
他精准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大奶奶字样。薄唇紧抿,盯得少年们噤若寒蝉后,方才缓缓出声,
“你们当中谁家中有大嫂”
她所说既是三爷,既是大奶奶,那应该叔嫂关系才对。他虽不曾娶妻,这些关系却不会理错。
听闻摄政王的话后,少年们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他们不知王爷为什么这么问。
但王爷肯定自有考量。那般的深谋远虑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没有任何迟疑,少年们开始依着命令行动。家中有大哥已娶妻的,自动站了出来往前两步走。另有或是大哥未曾娶妻,或者家中男女一起序齿、行一是大姐的,都驻足不前。
缪承谦凝神细听,无奈再无她的声音,亦没有关于她的更多线索,便示意那些站在最前面的少年们,“这些留下。”
想必她所在之处,不出意外就是这些人的家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