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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
    少女生怕被发现,匆忙回来,又匆忙折身远去。

    她纤白如葱的指尖抬着裙角,兔绒大氅在她的身后拂动,犹如白雪中一枝妍丽的花。

    兰砚的目光收回,古怪地看向她放在他身侧的手炉。

    精致的喜鹊绕梅手炉倚靠在雪上,内里炭火余温暖热,气息绵绵。

    兰砚幼时站在斑驳红漆宫墙旁,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后妃在冬日揣着瓷质手炉,踏雪而过。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下颌瘦削,身体通透着彻骨的寒冷,黑凌凌的眼瞳漠然地看着她们经过。

    有的后妃看到少年冻得僵紫的肌肤,觉得他可怜,递给他手炉,但他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他其实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天性情感凉薄。

    后来,他登基为帝,从不接近女色,后宫荒芜,高高的宫墙内再无娇柔女子的欢笑声、哭泣声、哀怨声。

    兰砚是燕朝的疯子皇帝,上到战战兢兢对他叩拜的耆老朝臣,下到三岁稚童,都知道他们的皇帝脑子有病,是一个嗜血扭曲,阴狠疯魔的上位者。

    但除了日常面圣的那些人,燕朝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一个模样俊俏,闭目无害剔透的美丽少年。

    美丽的少年用黑涔涔的眼眸盯着沈熙洛留下的手炉看了一会儿,唇畔扯了抹清朗笑意。

    她给重伤之人留下一个手炉,这有何用啊

    日影轮转,风起飘雪,兰砚在新雪降落之时,从雪中翻出。

    他身影挺拔凌厉,碍事的华服裘袍早被他褪下,留下漆色武袍,鲜血在黑色的衣物上染了冻了变得硬邦邦。

    少年撕了袖带,半咬在口中,然后,从雪中翻出一柄卷刃冷剑。

    他启唇,将袖带缠绕在伤痕累累的手上,重新握紧剑柄。

    兰砚用剑随意地在雪中拨了几下,没找到他的匕首。

    想来是落在哪个尸体上了。

    若是要出其不意地反击,自然是小巧的匕首更为趁手。

    兰砚低着睫毛,桃花似的黑眸有点恹,不太高兴。

    雪落在少年的肩头,要离开时,他的脚踢到喜鹊绕梅的温暖手炉。

    清脆的声音在雪上滚动,少年低头俯身,他好奇地用指节拨了拨手炉。

    手炉表面冰凉,炭火在其中,燃出温热,如玉质的肌肤一样。

    兰砚指尖滑过手炉,忽然想起少女脚踝被他握在手中的触感。

    少年沉默片刻。

    黑色的眼底浮现一丝惘然。

    缠着袖带的手拿起了手炉,掂了掂,接着,又放下来,摆在雪上。

    少年的足印在风雪中消散,于是,原地空无一人。

    他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不远处,驿站烟囱拂动膳食烟雾,沈熙洛的背影消失在驿站门扉里,还未来得及回来。

    沈熙洛赶回驿站,在行李箱子中寻找治伤的药物。

    她的阿兄考虑周全,一定准备了药箱。

    沈熙洛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木箱,手指在着急中微微颤抖。

    那少年脸上大半都是血,伤的很重。

    沈熙洛垂眼。

    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为什么会重伤倒在雪中。

    窗外的雪飘落,沈熙洛目光凝了下,眸底迟疑消散。

    要快点。

    不然,他又要被雪埋住了。

    不管是拿手炉,还是拿药箱,沈熙洛都偷偷摸摸的。

    到底是内阁少女,不方便救助外男。

    过了半刻钟,沈熙洛拎着药箱,小跑着到方才遇到那重伤少年的地方。

    她的呼吸在冬日中急促地氤氲出白雾。

    “你还好吗”

    “我先为你上药”

    雪落在沈熙洛的发间,她指骨攥紧大红酸枝药箱提柄,怔然地看着空茫茫的地面。

    他走了。

    沈熙洛单手拢了拢兔绒大氅,脸上失落。

    她向四周打量,看不出什么。

    沈熙洛膝盖并起,轻蹲下身,捡起放在一旁的喜鹊绕梅手炉。

    他明明没有力气,能去哪里呢

    沈熙洛怅然地将手炉抱在怀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新雪遮盖旧痕,渐渐的,连她过来的脚印也消失不见。

    寒鸦在冥冥林野中绕树飞过,静谧无人。

    沈熙洛不由得怀疑,难道是她的幻觉

    雪地中,怎会出现一个容貌那般惊艳的少年。

    沈熙洛回到驿站,身上带着残雪。

    若菱已将捏好的荷花酥放上了蒸笼,她站在驿站门口的酒旗下,仰着脖子张望,见沈熙洛回来,她吓一跳,“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弄的满身雪”

    簌簌薄雪从少女的兔绒大氅上滑落。

    沈熙洛俏丽的眸含着春水,扬起的明媚脸庞如白雪中一枝梅,她柔声细语,“我去采雪水了,没有带伞,不曾想,又下起雪来。”

    “姑娘,快进客房吧,莫要着凉感染风寒。”若菱关怀。

    沈熙洛背过手,将药箱藏在大氅下,匆忙踏上驿站木质阶梯。

    “对了,姑娘采的雪水呢我为姑娘保管好。”若菱疑惑的声音传来。

    沈熙洛身影微僵,她垂眸望下,不动声色地说,“又下起雪,我觉得现在采的不好,可以再等等,就丢了。”

    少女的话语任性又娇气。

    她站在昏暗破败的驿站楼梯上,睨着众人,眉眼初露绝色风度。

    若菱微愣,因姑娘的小脾气哑然失笑。

    打发掉若菱的疑惑后,沈熙洛端坐在客房的桌案旁,闷闷不乐地摸着手炉。

    她脑海里,少年那张破碎潮红的脸庞,在不停地打转。

    下雪天,受着伤,他能去哪里呢。

    “”

    巳时三刻,放在厨房中的荷花酥从蒸笼中出锅,瓣瓣飘着酥脆莲香,德安侯府派来的嬷嬷同时刻到来。

    沈熙洛接见这位嬷嬷。

    “老身姓庄名春,娘子可唤我一声庄嬷嬷。”庄嬷嬷对沈熙洛不冷不淡道。

    庄嬷嬷身高,脸庞刻薄,窄细的眼睛在沈熙洛下楼的时候就一直在打量她,看她的面容,腰肢,步伐,气度。

    庄嬷嬷眼底很快浮现不喜。

    这沈家娘子太过妖媚,小小年纪就带着风流勾人的模样,等再出挑些,可还了得。

    “想必娘子已经知道了,侯府让老身来教导娘子的礼仪,侯府门第尊贵,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够踏入的地方,何况娘子是要在侯府住下,要学的规矩有很多。”

    庄嬷嬷挑剔地看着沈熙洛。

    半晌,悠悠地说出目的,“在娘子学会所有的规矩前,就暂时留在这驿站。”

    “什么侯府并未与我们说过啊”若菱脸色顿变,“姑娘怎能一直住在这破败的驿站。”

    庄嬷嬷冷笑,“不是一直,你家娘子何时学完了规矩,何时就能去侯府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成心刁难吗”若菱焦急。

    “沈娘子以为如何”庄嬷嬷冷冷看向沈熙洛。

    沈熙洛乖顺垂眼,瓷白的脸带着柔色,“若侯府真是这般要求,那我这个投靠侯府的人,不敢不听。”

    庄嬷嬷脸色微微缓和。

    第一堂教授规矩的课定在下午,沈熙洛请庄嬷嬷用午膳,驿站店家布菜招待,沈熙洛提着裙角到厨房。

    若菱站在盛着荷花酥的盘子前,唉声叹气,看到沈熙洛过来,她赶忙端起荷花酥。

    “姑娘”

    “若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沈熙洛轻轻执住若菱的手,她目色轻柔,温缓平静说,“你放心,我没觉得难受,庄嬷嬷的刻薄话,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心疼姑娘。”若菱眼眶微湿,“姑娘在沈家娇生惯养,哪是什么不堪的,还未到侯府,就受到如此冷眼,等到了侯府,还不知道是什么等着姑娘。”

    “阿兄打点一路,费心送我上京,我总不能打退堂鼓,这些事我心中早有准备,只是学规矩罢了,没事的。”

    沈熙洛心中的话未全然说出。

    她听到庄嬷嬷说要留在驿站时,她想到的,是也许能够再次见到那美丽的少年了。

    受着伤,他应该行不远。

    是不是,她多留几日,就多了些再次看到他的可能。

    沈熙洛想到,少年的手指修长,衣袖下露出的腕骨有力,他的身材应该很好。

    兰砚离开雪地后,回到了原先打斗的地方。

    昨夜暗杀者一路追杀,他在林中回击厮杀,尸体散乱在各处。

    这对于寻找身份线索是很不利的。

    气息奄奄的兰砚从雪中扒开一个又一个的尸体,他的脸半边是血,半边雪白。

    他没有整理自己的容颜,模样如何,他不在意。

    少年喘气不断,脸上氤氲着潮红色,看上去要死掉一般,但他的眼瞳幽冷瘆人,以极快的速度寻找翻动尸体。

    “你这个怪物,去死”忽然,一个尸体翻起,带着强烈杀意冲向兰砚。

    兰砚眼睫撩起,手中卷刃的剑刺开他的剑,打在空中,接着,杀了他。

    死去的这个人,语气中的恨意太过强烈,兰砚挑开他的黑色遮面,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

    他从混乱的记忆中找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跟这死人的面庞对上。

    好像是史思源,前任工部尚书之子。

    前任工部尚书早就被兰砚抄家问斩了。

    “这样啊。”兰砚笑了,眸光凉薄。

    知道了这伙人的身份后,兰砚提着剑离开。

    风雪满天,少年皇帝背影凌厉,纤细高挑,被白雪吞噬。

    兰砚气息早已薄弱至极,他强撑着走出林木,发丝凌乱贴面,握着剑的手背泛起深刻青筋。

    未时。

    冬日的日光终于染了些金色,镀在银雪地。

    兰砚看到驿站。

    他微仰下颌,缓了一个呼吸,喉结在绷着青筋的脖颈上滑动,半眯眼眸,幽幽瞧着驿站。

    昨夜他在神志模糊前瞧见驿站,选择前往。

    只是,现在与昨晚不同,此刻的驿站里来了一个娇柔的少女。

    若只有他独自到访驿站,那驿站见他重伤,会先医治他。

    但先是少女住下,然后他再过去,那他就像一个穷凶恶煞的贼人,驿站为了讨好少女,会将他赶走。

    兰砚按照曾经的经验,分析好了情况。

    他带着伤口,跃过了驿站的矮墙,意识朦胧地靠在荒芜后院的树木,未想过,自己是皇帝,这里是他的国土,他的臣民,百姓救助天子,是理所应当。

    兰砚轻低鸦羽,眸色幽凉。

    雪地不利于伤口恢复,虽然他的身体在恶劣的条件下也可以自行恢复,但时候漫长。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做。

    驿站二楼的窗牖悠悠支开,一截雪白娇嫩的指尖推着窗牖的边缘,戳一下再松开,又戳了一下,百无聊赖的。

    兰砚慢慢地看过去,竟正好与屋内双螺髻少女打量四野的目光对上。

    她愣了下,接着,不确定地认真瞧他,再之后,眼眸惊喜地弯了弯。

    屋内,沈熙洛坐在靠窗的书案旁。

    庄嬷嬷的手执着一本女诫,敲了敲桌案。

    “沈娘子,记住了吗”庄嬷嬷那刻薄的眼神落在沈熙洛的娇媚脸上。

    沈熙洛不着痕迹收回目光。

    庄嬷嬷皱眉,不满,“沈娘子”

    沈熙洛垂眼,卷翘的睫羽捧着碎金日色,温顺道,“我记不太清,嬷嬷能再说一遍吗”

    庄嬷嬷冷目,重新道,“若夫动静轻脱,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

    沈熙洛悄悄瞧向院中失而复返的少年。

    少年似乎察觉到沈熙洛在看他。

    于是,他也在看她。

    仰眸的动作让少年的眼尾拉出乖顺。

    那双桃花眼瞳带着天生的多情无辜,金灿的日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黑色的眼仁明亮。

    半边雪白的脸庞俊俏。

    漂亮,不可思议。

    沈熙洛怔然看靠着古树的挺拔少年。

    她听到,她的心脏响亮得,与平日的不疾不徐规律不同,猛的跳了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