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浇下来,覆在他面颊化作冰水,刺骨的凉意很快将他心底那抹躁动驱得干干净净。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裴循比谁都清楚。
明白这一点缘故后,他眼神反而更坚定了。
对于裴循突然出现在后宅,文如玉先是震惊,随后皱眉,
“十二殿下,您怎么到这来了”言下之意是他过于冒失。
裴循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徐云栖对上他异样的眼神,脸上的笑意退去,眉尖蹙紧,明显带着防备。
这时一个高瘦的男子出现在裴循身后,他面庞白的发虚,一看就是犬马声色被掏空了底子,面上没什么精神气,正是文如玉的丈夫成国公成鑫。
他立在门槛外朝文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出来,十二殿下有话与云栖说。”
文如玉顿时大为震撼,看了一眼裴循冷淡的脸色,二话不说将徐云栖拉至身后,警惕盯着裴循,
“你们要做什么云栖是我的客人,我视她为亲妹,若是你们敢伤害她,我跟你们拼命”
成鑫闻言顿时气血翻涌,大步跨过门槛,三步当两步来到正屋廊庑下,对着文如玉吼道,
“你别犯糊涂,殿下的话便如同圣旨,快些让开”说着成鑫便伸出手来扯文如玉,
文如玉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臂,拉着徐云栖往后退,“来人”她四下张望,骤然发现院子里悄无声息,熟悉的婆子丫头竟一个也不在,心顿时滑入冰窖。
糟糕
这是有人预谋
裴循与裴沐珩之间的暗潮汹涌,文如玉并非毫无所知,眼下铁定是裴循想拿徐云栖做文章,以来要挟裴沐珩。
更令她惊骇的是,她丈夫成鑫怎么也牵扯进来了,她气得对着成鑫大骂,
“你个混账东西咱们成国公府和文国公府从不参与党争,好端端的,你干嘛牵扯进来我警告你,若是我爹爹知道了,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文如玉发现她说完这话,无论是成鑫抑或是裴循,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
不对劲。
猛然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仓惶后退,单薄的脊梁就这么撞在墙壁,身子吓得剧烈地颤抖。
这世上除了她父亲还有谁指使得动成鑫
原来如此。
文如玉难过地哭了出来,“云栖,云栖,怎么办”她慌张地握紧了徐云栖的手腕,使劲将她往身后藏。
裴循见文如玉吓哭了,立即出声安抚,
“如玉,你别怕,更别慌,我只是与云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我呸”
文如玉红着眼凶巴巴瞪着他,“你还算男人,就将云栖放走,堂堂正正与裴沐珩分胜负”
裴循闭了
闭眼没再说话,他只看了一眼成鑫。
成鑫脸一寒,抬手招来几名侍卫。
眼看屋檐上跃进几条身影,文如玉大惊失色,同时也气得面色发紫,
她绝对不能让云栖在她这里出事。
文如玉到底是将门之女,骨子里也有一股烈性,情急之下,她突然从发髻上拔除一支金钗,抵在自己脖颈,对着渐渐迈步过来的成鑫等人喝道,
“你们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爹即便参与夺嫡,也不可能枉顾我这个女儿的性命”
文如玉此举果然逼得成鑫等人止步不前,诸名侍卫面面相觑。
不过裴循也仅仅是皱了下眉,继续抬手下令。
一颗石子飞快击中了文如玉的手腕,她手中的金钗应声而落,紧接着成鑫往前一扑,就这样将文如玉给制住了。
文如玉气得大怒,一面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面朝身后的徐云栖大喊,
“云栖快进去,快藏好”
她眼眸深深窝成了一对漩涡,蓄着一眶绝望的泪水,哭得撕心裂肺。
徐云栖始终是冷静的,深深看了文如玉一眼,提着医箱飞快退身入内。
裴循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内,抬了抬手,成鑫半扯半抱将文如玉带了出去,其余侍卫将整个正院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率先靠近门扉,侧身躲在门槛外,猛地将门推开,只见徐云栖立在桌案后,手中的医箱被打开,俨然做了出手的准备。
侍卫意图闪身进去夺了她的医箱,为裴循制止,裴循绕了过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就这么堂而皇之跨进堂屋。
这间堂屋还算宽敞,正北的墙下摆着一条翘头长案,上头搁着些瓜果香烛,墙面挂着一副老君图,左右各有诗联,这幅画是已故老成国公六十大寿那年,皇帝御笔亲题的画作,成家将它视为珍宝挂在此处瞻仰。
长案往南摆着一张八仙桌,而徐云栖就立在八仙桌后,裴循慢悠悠踱步至她对面,坐了下来。
天光从他身后的窗棂倾泻而入,他神情背着光晦暗不清,只察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唇角似含着笑,
“云栖,我们来谈谈。”
徐云栖冷冷淡淡看着他那双手,脸上毫无惧色,“谈什么”
裴循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
“当初这门婚事于你而言也算是被迫,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应该不想待在王府吧比起被人指指点点,我想云栖应该更愿意自由自在行医”
裴循说到这处时,怅惘的眸色里掠过一丝苦涩,
“一日,你只需留在这里一日,等大局已定,你父亲还是内阁首辅,而你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喜欢又如何,喜欢不意味着占有。
他着实可以等天下坐定,再将她带入皇宫,给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荣,可他不会。
放她自由,是他今
日与她和荀允和谈判的最大资本。
徐云栖是只灵燕,她不该被束缚在宫墙,他从始至终,对这一点深信不移。
可是放手,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以未来帝王为目标的男人而言,何尝不是莫大的考验。
裴循暗自吸了一口气,驱逐出内心深处那点欲念,重新对她露出笑容,
“我裴循指天为誓,决不食言”
可惜对面的姑娘显然不是一般人,她听了这话,也只是轻轻嗤了一声,旋即陪着裴循坐下来,笑容冷淡,
“十二王,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徐云栖笑,“我外祖父还在你们手里。”
这一点裴循事先也想到了,他叹声道,“我允诺,等事成之后,放了你外祖父。”
徐云栖仿佛听了笑话般,轻蔑掀了掀唇,“是吗我外祖父可能握着你母亲杀人的证据,你愿意放他一马”
裴循也料到她会这么说,笑着摇头,“等我坐在那个位置,你觉得这些事还算事吗只要你外祖父将证据交出来,对于我来说,他便没有任何威胁了,况且,此事已被沐珩捅出去,百官均有耳闻,我要做的便是释疑,我已打算利用开棺,坐实熙王谋杀柳太医的罪证,不仅洗白我母亲,也乘势给熙王府定罪。”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徐云栖凉凉道。
裴循静静望着她双目,问道,“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徐云栖没有接他这话,而是往窗外来回闪烁的身影望去,清澈的杏眼里缀满了冷色,
“我今日是离不开此地了吗”
裴循肃然点头,“云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与我做交易,你没有任何损伤,退一万步来说,我与沐珩谁败谁胜,你荀氏父女均是稳坐钓鱼台。”
这个时候,徐云栖不得不承认,荀允和以内阁首辅之尊,以他多年在朝廷立下的威望与功勋,给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她今日扭转局势的底气。
她敢孤身来此,倚仗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倚仗裴循需要荀允和,不敢拿她如何。
想明白后,徐云栖沉默了许久。
裴循只当她在权衡,最后敲打她道,“你不要做无畏的抗争,最后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我要见我外祖父。”徐云栖抬眸看着他,淡声开口。
裴循听了这话,好一阵无语。
“云栖,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孤身来此,示敌以弱,裴循不是没有怀疑,裴沐珩故意以徐云栖为饵,诱出老爷子真正藏身之处。
他不可能给徐云栖这样的机会。
徐云栖闻言将桌面上早凉的茶盏,擒在掌心,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悠闲,“那就算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裴循闻言顿时皱眉。
如果徐云栖不配合,事情就很难办。
依照计划,他需要从徐云栖这里拿道一封手书,迫使荀允和下兵令。
以荀允和之老辣,若非徐云栖亲笔,若非确信她好好的,不会听他摆布。
不到万不得已,裴循不想用强。
“云栖,不要为难自己,我保证,一日过后,让你见到你外祖父。”
徐云栖这回神色坚定,甚至流露出一分狠色,“我是我外祖父教养长大的,他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什么荀允和,什么裴沐珩,什么江山夺嫡皆不在我眼里,见不到他,我绝不会受任何胁迫”
“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吗我明摆着告诉你,裴沐珩不许我来,但我来了,我就是要孤军深入,去到我外祖父身边,只要能见到他老人家,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无论刀山火海,吾往矣
吾往矣
徐云栖眼底绽放的这份魄力与霸烈,竟令裴循有一瞬的失神,看来他还不算了解她,又或许这才是徐云栖的本色。
难怪她连银杏都不带,原来她早做了准备,以裴循之城府,他自然也怀疑徐云栖不过是裴沐珩放出的饵,但现在徐云栖亲自承认,还真是让他微微吃惊。
然而,又怎样
很快,裴循眼眸深深眯起,露出几分阴沉
“云栖,得罪了”
申时初刻的天色已暗如长夜。
苍苍茫茫的雪毛在半天飞舞,苍穹深深堆了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整个天际仿佛要倾轧而下。
兴许是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感染到了京城百姓,偌大的都城,街上行人稀稀疏疏。
裴沐珩与燕少陵立在京城正中最大的一座望楼。
武都卫掌京城巡逻稽查,每隔一里地设一望楼,平日三人一岗,立在此地望火缉盗,若遇重大变故,望楼还可传递重大军情。
而这座最大的望楼地处正阳门之南,去宫门十里之地,立在此处可俯瞰城中大半景象。
裴沐珩选这个位置,也因这里正处成国公府与文国公府相交的中轴,他可利用望楼看清两府的形势。
而立在二人身侧的,还有一人,正是被徐云栖落下的银杏,
她从望楼的柱子后探出半个头,眼巴巴看着成国公府的方向,一抽一搭小声啜泣。
姑娘胆子真的是太大了,若出了事怎么办
就在这时,有武侯往文国公府方向指了指,
“将军快看,有四辆马车从文国公府使出来,分别朝四面八方驰去”
身着银色铠甲的燕少陵,抬目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夜色里,文国公府附近的小巷子灯火闪烁,他抹了一把汗哼道,
“这个老狐狸,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场,竟整这些歪门左道。”他不屑地埋汰几句,扭头觑着裴沐珩,“要不要追”
裴沐珩目光从成国公府方向收回,看向文国公府方向,
“当然要追,不过这里面到底那辆马车坐着老爷子,很难断定,”说完他看向银杏,“银杏,该你出马了”
银杏吸了吸
鼻子,抬袖拭去泪水,将姑娘交给她的金丝马甲往胸背一套,狠狠振声道,
“跟我走”
小丫头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侍卫下了望楼。
裴沐珩有武都卫在手,武都卫掌巡逻,他的兵马在城中驰骋那叫名正言顺,这是裴沐珩最大的便利,而文国公第一计,便是要用四辆马车,逼着裴沐珩分散兵力。
裴沐珩又岂是好惹的,他照旧立在望楼没动,等着银杏的消息。
银杏,徐云栖和章老爷子素来有暗语相通,这是祖孙三人行走江湖养成了的习惯,这些年就靠着这套暗语,她们无论分离多久,总能汇合。
银杏被王凡拧上了马背,带着她往最近的马车驰骋,每撞上一辆,银杏便吹一特殊的鸟哨,其中三辆没有反应,唯独其中一辆通往西北方向去的马车,发出了微弱的求救信号。
很快一束信号烟花悄悄在某一隅闪烁,裴沐珩瞧见了,立即转身下望楼而去。
燕少陵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奔下望楼,底下上千武都卫高举着火把,个个神情肃整,整队侯驾,裴沐珩翻身上马后,指了指成国公府的方向,“少陵,那边看你了”
燕少陵一个箭步跃上马背,整个人如同一头豹子似的快如旋风奔向成国公府,
“不救回三嫂嫂,我提头来见”
随着他一声令旗麾下,五百精兵随他奔赴东面。
裴沐珩看了他背影一眼,蓦地调转马头,朝西北方向疾驰。
五百侍卫紧随其后,更有熙王府十几名暗卫高手护在左右。
前方王凡也带了一队人马踵迹在那辆马车身后,可惜对方且战且退,进退自如,王凡一时没能奈何他们。
片刻,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马车在望,燕少陵一名副将请示裴沐珩,
“郡王,要不要分兵”
裴沐珩目色幽幽盯着前方深长的巷道,摇了摇头,“不必,切忌分兵”
副将不解,心想就这么包抄过去,没准能将马车拦个正着,而现在,这么多人马被狭小的巷子限制,施展不开拳脚。
夜色里,裴沐珩一面飞驰,一面侧眸看他,“你知道文国公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他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陷阱,你若是这么想,就着了他的道。”
副将揉了揉脑袋瓜子,琢磨不明白,只是想起燕少陵的吩咐,最终点头,
“好嘞,听郡王吩咐便是”
于是这五百精兵就这么尾随马车到了城北一处街道,与此同时,裴沐珩与银杏和王凡也汇合了。
那辆载着章老爷子的马车,往西北疾驰两条巷子后,蓦地转向北面,眼看就要抵达主干道阜成门大街,赶车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身后,
身后的追兵越离越远,似乎已经停下了。
怎么回事
跟在马车左右的共有十余人,均是文国公府的精干侍卫,一行人拱卫马车奔到此处,发现裴沐珩等人停下后,大家脸色都变了。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
这名中年男子是文国公在军中的心腹爱将,曾在战场立过赫赫战功,今日文国公将他调来与裴沐珩周旋。
中年男子看着突然如潮水褪去的兵力,暗道不妙。
“为什么不追了”
同样发出疑问的还有燕少陵的副将。
这位副将个子并不高,却生得十分雄壮,眼看前方即将抵达宽阔地带,很快就要追上马车了,裴沐珩却突然退兵,他很是不解。
这位郡王莫非是带着他们玩来了吧。
裴沐珩高坐在马背,淡淡往前方指了指,“你可知道前方有什么衙门”
副将毕竟常年在京城巡逻,对京城各个角落知之甚深,借着火把的光色往前面细细勘察一眼,又抬眸往附近望楼扫视一周后,渐渐明悟过来,
“如果我没记错,前方阜成门大街有都察院在宫外的分院,还有虎贲卫的驻军衙门”
一提到后者,副将猛地反应过来,满脸震惊看着裴沐珩,“这便是文国公的计谋”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前面的阜成门大街灯火通明,却无行人路过,巷子口那一抹光亮仿佛是一道圣洁的灯火,引着人往前,再往前
“虎贲卫驻军在此拱卫皇城,平日无召,将士们按兵不动,一旦有召便可破门而入,保驾勤王。”
“你可知道虎贲卫两位中郎将是何许人也,其中一人是陛下心腹无疑,而另一人叫斩游,他曾在文国公手底下效力,如果我没猜错,今日必定是此人值守,一旦咱们进入虎贲卫驻军附近,双方起了乱子,虎贲卫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介入,以武都卫这点巡逻的兵力,哪能抵抗得了身经百战的禁军届时,咱们这点优势便微不足道了。”
文国公就是文国公,以一辆马车为诱饵,差点就要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入陷阱。
裴沐珩有个习惯,他任何时候都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对手,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是他一贯作风,是以他细细将文国公履历给捋了一遍,罗列出他可能的亲信,以做到心中有数。
如果文国公目的仅仅是藏好章老爷子,事情就简单了。
可偏偏文国公目的不仅于此,心思缜密如裴沐珩,又怎会猜不到文国公真正的用意呢,文国公定是想以章老爷子为诱饵,射杀他。
一旦对方目的变得复杂,裴沐珩便可以之做文章。
所以裴沐珩撤兵,回到一个安全的境地,等着文国公将人主动送上门来。
你既然想杀我,就得乖乖被我牵着鼻子走
消息很快被递到文国公耳中。
彼时文国公正坐在一处幽静的院子喝茶。
这是一处布满杂草的荒院,院子多年未修,荒草萋萋,远处假山传来淙淙流水声,衬得整个院子格外幽静渗人。
很多年前他曾在此地遇见一个人,结成一段缘,而今日该要做个了结。
文国公独自穿着那身灰色的道袍,坐在
院子正中的圈椅,圈椅旁搁着一高几,上头摆着一副残棋,一暗卫匆匆行来,单膝着地跪在他脚跟前,神色惭愧道,
“老爷,咱们的计策被裴沐珩识破了,他先是轻而易举找到了真正的马车,待辗转将人追到阜成门大街处,他又悄无声息退兵了,眼下咱们进退两难”
暗卫不敢看文国公的脸色,将头压得很低。
檐下嵌着一盏孤灯,晕黄的灯芒透过树梢洒下密密麻麻的光影,光影在他脊梁上渡上一层清晖,一如当年。
文国公抿了一口茶,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不赖呀,这个裴沐珩。
他早知这位裴三公子聪慧绝顶,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识。
文国公也算裴沐珩半个师傅,在见识过裴循那等神乎其技的射艺后,裴沐珩的骑射在文国公眼里有些不够看,不过裴沐珩饱读诗书,对政务的造诣却在裴循之上,这一点他可堪与荀允和相匹敌。
上回盐引换粮一事,可见一斑。
但文国公没料到,裴沐珩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今夜交手两个回合,裴沐珩均占了上风。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
文国公当然看出了裴沐珩的用意,他果然是捏住了自己想杀他这一点做文章。
又如何
文国公毕竟是文国公,很快以尔之矛还施彼身。
“将章老爷子带来荒院,架在水阁正中,再点燃一根火引,等着裴沐珩来救。”
我想杀你,所以给了你可乘之机。
那么现在,你想得到章老爷子,也给了我可乘之机。
两个人旗鼓相当。
消息递回裴沐珩处,裴沐珩果然咬着牙苦笑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
文国公不仅将人摆出来,更是限定了时间。
他若真这么好对付,就不是当世之张良了。
裴沐珩压根没有迟疑的机会,很果断下令,
“进攻荒园”
荒园离着虎贲卫驻地并不远,很快马车被斩游护送到了荒园,裴沐珩的人也抵达此处。
燕少陵的副将飞快出兵将整座荒园包围住,虎贲卫中郎将斩游坐在马背上,双手环胸看着他牙疼,
“大晚上的,你这是做什么”
副将也很不甘示弱,将健硕的胸膛往前一挺,吐了一口痰,
“老子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回你的驻地待着去,这里没你的事”
斩游给气笑了,没有诏书,禁军不轻出,他身侧只有十多人,不过虎贲卫是上六卫,是皇帝直属的亲军,论地位在武都卫之上,他不屑地看着副将,
“我告诉你,我虎贲卫负责皇城安虞,若是你在这里闹事,我定拿你试问”
副将将一双眼瞪如铜铃,“你这话正巧是我要说的,我告诉你,若是这荒园里出了什么幺蛾子,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斩游道,“只要你动手我就动手。”
副将趾高气昂一笑,往皇城指了指,“老子负责巡逻,这一带治安都归我管,而你呢,没有诏书敢动兵,你是要造反吗”
他严肃地扫了一眼斩游身后的十几位禁军。
斩游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裴沐珩全副武装,兵分四路跃入荒园。
寒光乍现,暗夜无边。
文国公想迷惑他,他也依葫芦画瓢。
几路人马,清一色的黑衫从不同方向往湖心掠去。
文国公的主力一瞧这情形,辨别不出裴沐珩在哪,一时不知该将重兵压在何处,这一迟疑,就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武都卫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虎贲卫隔绝在外,里头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外头的武都卫弟兄都在唱山歌,气得斩游干着急。
文国公处处设伏,裴沐珩也招招杀机。
双方打得平分秋色。
裴沐珩的人渐渐汇成一处,将战线从东面压往西面,前方已被他们杀出一道口子,马上就可以沿着九曲环廊上桥救人。
文国公这边为首的将领瞅了一眼湖心正中的水阁,微露笑意,章老爷子就被他们绑缚在那一处,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裴沐珩送死。
然而出于他意料。
黑衣人虽然在竭力厮杀,可他们也真的仅仅是在厮杀,压根没有人往湖心岛去救人。
好像他们的目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为首的将领再一次迷惑了。
这位裴三公子心思狡诈,真叫人猜不透。
于是他退出战场,悄悄循着石径赶回院子,文国公依旧坐着不动,甚至还在悠闲地收拾棋局,他在湖心岛布了最后一计,裴沐珩救下章老爷子的同时,也是他殒命之时。
战斗快结束了吧。
他这样想。
然而就在这时,守将再次满头大汗奔了进来,
“都督,裴沐珩没去救人”
文国公双目一眯,这下彻底站起身,阴沉着脸问,
“那他在做什么”
守将面颊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说出两个字,“杀人”
“我们的人渐渐被他们压制,火引已点燃,他们不该迫不及待上桥救人吗,可惜没有,他们看样子是想将咱们屠杀殆尽。”
方才将人引去虎贲卫是陷阱,这一回且战且败,将人引去湖心岛也是陷阱。
裴沐珩还是不上钩。
文国公脸色一变,将棋局一扔,大步越过穿堂,折往湖心岛的方向,片刻,火光乍起,湖心岛上的线引离着章老爷子已经很近了。
他不信裴沐珩一点都不在意章老爷子,除非他还有后招。
文国公眼底翻腾着深思,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豁然转过身,往身后暗卫问去,
“十二王处可传来消息了”
暗卫对上他寒霜般的面色,吓得连摇头,“还还不曾。”
不妙
成国公府。
裴循毫不迟疑对着徐云栖动手,两位侍卫扑过来,一人夺去了徐云栖的医箱,一人试图来抓徐云栖,徐云栖手中医箱被夺,没了趁手的兵刃,被迫学着文如玉的法子,飞快往后一退,拔出发髻上的玉钗,抵在脖子处,
“别过来”
雪白的羊脂玉簪子,在暗沉的光色里泛出锋刃般的光芒。
裴循当然不能看着徐云栖死,他沉住气再次抬手,示意侍卫后退,他试着一步一步往徐云栖迈去,
“云栖,你这么做又是何苦一日而已,明日的这个时候,一切见分晓了,你听话,别固执。”
裴循也极是狡猾,一面轻声安抚,一面不着痕迹遮挡徐云栖的视线,侍卫趁着这个机会,躲在他身后再次用了方才那招,射出暗器逼着徐云栖松了手,簪子坠地顿时碎成两半,而裴循也没有再给徐云栖机会,迅速往前一罩,毫不犹豫拽住了她双手。
飞快地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往墙壁一摁,锁住了她的双腕,而就在这时,一抹极细的刺痛从手指处传来,裴循甚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股麻痹感沿着指尖慢慢往手臂蔓延。
裴循僵住了。
徐云栖得手后赶忙转身,将早藏好的弩机从身后花瓶处抽出,迅速对准裴循的眉心,语气冷静,
“你们主子已中了我的丝丝入扣之毒,解药就在裴沐珩身上,带我去见我外祖父,否则一个时辰后他便毒发身亡。”
两名侍卫顿露惊恐,狐疑地看着裴循,裴循身上已有不适之感,便知徐云栖所言不假,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转而生了几分懊恼,方才见她被逼得自刎,以为她是穷途末路,不曾想着了她的道。
得到了裴循的示意,其中一侍卫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另一人寻了个随时可以突击的角度,神情戒备盯着徐云栖。
寒风一阵阵拍打窗棂发出响动,似号角争鸣。
裴循手臂已麻痹了,他看着面前这玉柔花软的姑娘,她眉梢依旧是柔软的,语气也不咄咄逼人,可那股无可阻挡的架势,叫人拍案。
“所以,你孤身潜入,找你外祖父是假,接近我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对吗”
看穿一切的裴循,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他反而保持着风度,给与了对手称赞。
这个时候了,裴循还能谈笑自若,徐云栖也很佩服他这份定力,
“是。时辰不多了,咱们走吧”
徐云栖抬手捏住他胳膊,抵着他后背往外去。
裴循在转身的那一瞬,低低笑出一声。
美人心,袖底针哪。
就在文国公变色那一瞬,院外慌忙掠进一人,准确无误将发生在成国公府的始末告诉了文国公。
文寅昌这一刻,愣在当场。
纵横疆场几十年,第一次失手,还是失手于一个年轻人。
而偏生在这时,那个年轻人隔着水泊,遥遥传来一声,
“文国公,是要十二王殿下的命,还是要在下的命”
这个选择是毋庸置疑的。
将章老爷子交出来,换裴循一命。
文国公面沉如水,摆了摆手,示意守将前去放人。
他扭身往裴沐珩望去,夜色里,那道挺拔的身影被侍卫拱卫其中,面上覆着黑巾,眸色藏在阴影处,叫人瞧不真切。
文国公卓然立在台矶处,背着手遥遥与他对视。
这一局,一计套着一计,环环相扣,实在是精彩。
恐怕早在裴循拜访荀允和时,他们已定好了策略。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将徐云栖扔出来做饵,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掩盖她真正的目的。谁又能料到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这等巧妙本事呢。
在这场男人之间的角逐中,她是最弱的女子,却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
更重要的是裴沐珩这份心机,处处料敌于先,将他和裴循每一步都算到了,战术变化很有层次,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敢以妻子设局,沐珩胆色过人”文国公赞道,
裴沐珩听了这话,心下苦笑。
他何尝舍得让徐云栖亲身涉险,那日为此事吵了一宿,是那丫头非要挺身而出,后来他们合计,此举是唯一能瞒天过海的法子,方冒险施行。
裴沐珩难道真的就比文国公技高一筹,非也,他赢在以下克上。
文国公被誉为当世之张良,站在高处太久太久,压根没太把一个年轻人当回事,就是这份轻敌之心,给了裴沐珩可乘之机。
文国公一直是他学习的榜样,他在仰望文国公算无遗策的本事之时,也摸清了这位的行事作风。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承让了。”裴沐珩朝他行了晚辈之礼。
文国公也曾教过裴沐珩骑射,是受得住这份礼的,而这时,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底由衷生了几分佩服甚至忌惮。
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裴沐珩是第一人。
后生可畏。
“环环相扣,将计就计,你很出色,”文国公立在夜风里这样说,“但,还没有结束。”
裴沐珩当然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文国公真正的主力尚在南军大营,那是一个属于父亲熙王的战场。
片刻,守将将一浑身是血的老头扔给黑衣人,裴沐珩也将解药交出去,藏在裴沐珩身后的银杏赶忙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章回,
“老爷子,是您吗”银杏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从那覆满血污的面颊寻到了熟悉的轮廓,顿时失声痛哭,“您吃了大亏啦”
而这时,那气若游丝的章回,艰难在银杏肩膀上睁了睁眼,干涸的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字,
“面圣我要面圣”
那个被他无意中发现,迫着他逃亡三十年的秘密,该要重见天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