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纵然再有千般纠结、万般无奈,卫留夷终还是鼓起勇气站在了他面前。
前尘恩怨,恍如隔世,已难重提。
本还期许至少能在幻境之中,将往昔错误“重头来过”。可最终,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望着别人如何披荆斩棘,一步步、一点点走向那个人。
“”
不甘心。
可又能怎样。
西凉王并非正统,他却是乌恒名门。自幼受名师教导,父母族人才能辈出,又有阿铃做手中利剑。
他本该,样样不比西凉王差。
可也是直到幻梦之中,他才看到,比他强大得多的人,尚在情场上谨慎行事、步步为营,不容一丝差错。
而他当年,何等愚妄无知。
也怪不得。
别人最后能应有尽有。
而如今,尘埃落定,人死灯灭。人生最难释然的,便是那句“我本可以”。可如今也都太迟、太迟。
望乡台上,碧日清风,浩远一片。
卫留夷垂眸,还好至少他还能在最后时刻,为这遗憾的一生做出些许补偿。赶在灭世之劫前拼尽最后力量,给阿寒留下一些的战报。
“谢谢你,留夷。”
晴空之下,慕广寒眼里满是真诚“将来,有朝一日,洛州必让天下百姓知道君侯功绩,长世铭记于心。”
“”
卫留夷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这大概,多少也算他这草草一生中,难得的一些安慰吧。
眼前走马灯霓虹快速流转,繁华与落寞交织凋敝。魂魄一点点稀薄,他墨玉色的眼睛闪着温亮湿润的光芒,有不舍,也有了然。
怀里小猫再次探出头毛茸茸的脑袋,用粉嫩的舌头舔舐魂魄手背。
这只小猫,曾是卫留夷小时候与邵霄凌年幼时,在陌阡城中数次争夺之物。邵霄凌曾对慕广寒抱怨,说卫留夷这个人是犯贱才要跟他抢。后来他不再抢了,卫留夷亦不肯再要那猫。
但其实,那只猫后来被卫留夷带回了乌恒。
在侯府被精心照料,养成一只慵懒爱晒太阳的老猫,在繁花似锦的乌恒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
“我这一生,自小受家人教诲,学文习武,做谦谦君子,无愧于族人百姓”
“可怎奈生性愚钝、自私愚昧。终是百无一用、众叛亲离。让族人失望,让阿铃失望,更是辜负了阿寒。”
“过去的时光要是能重头来过,该有多好。”
“年幼时与阿铃在城下竹剑打仗的日子雁回山时与你那段时光”
周遭升起淡淡月华,盈盈点点如同星光。
是慕广寒送他最后一程,无言渡送他魂魄早去该去的地方。
卫留夷想,还好最后,阿寒并不记恨他。不仅不记恨他,还温柔地希望他下一世轮回,更够长寿、平安、顺遂。
但,他默默想着。来生他能不能,不求富贵荣华、过人样貌。
能不能,就让他生一户普通人家。不骄不矜,读书明理,早慧成才。做一个无悔正直的平凡人。
“阿寒。”
“那年陌阡城,你送我一缕寒梅香火,我收到了。”
因为有他,有阿铃,和世间亲友惦念。一缕残魂才能维系这样久的时光。
“阿寒,我还有最后一桩心愿。待到下一次春暖花开时,阿寒若再来看我。可否给我带一把枫叶、几颗酸杏”
当年医庐迷谷里,枫叶与云雾相伴。那座迷雾山谷他们一起爬过很多次。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一起吃他晒制的酸杏干。
只可惜。
去日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数年。
往昔不再回。
随着月华消散,卫留夷的魂魄再不见踪影。慕广寒甚至都来不及答应他一声“好”。
望乡台下,碧空如洗,澄澈如镜。远处雪山巍峨,与天相接。
四周寂静。望乡台如同被轻轻抹去的画面,慕广寒亦从沉沉梦中醒来。
而燕止在那漆黑无垠的虚空之中,也终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出口。他向着光明走去,袖口却一沉。
他回过头,惊讶于乌恒侯执着。魂魄投胎的路上竟还有夙愿未了
“燕王殿下,在下”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不必多言,本王明白。今生今世,本王一定会替乌恒侯您,好、好、照、顾您的旧友阿寒。还请君侯大可放心,早登极乐。”
卫留夷“”
能看出来,当这位君侯不再呼号闹鬼,而恢复了生前“温润如玉”的神智涵养后,战斗力可谓一落千丈。
而偏偏他对上的,又大名鼎鼎的、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西凉王”。只是站在那里,压迫力便是雷霆万钧。
乌恒侯心里千言万语、五味杂陈。可最后,也只能垂眸无言,俯首对燕王深深一躬。
“拜托,燕王殿下了。”
乌恒侯消失了。果如江湖所传,直到最后也算谦谦君子有涵养。
但燕王觉得,自己涵养也是不遑多让
犹记二年前,乌恒月夜,战火纷飞。他人生第一次焦头烂额拉着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之上。
那里有人异常耀眼,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得到”的欲妄。那时唯一不明白的便是,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何要跟随那种废物蹉跎岁月不如来本王身边。
可他到底没有当场去抢。等了整整二年
真已是天下无敌的有涵养了吧
燕止醒来,睁眼就对上一双大大的、乌溜溜的眼睛。
赵红药十分开心“呀,终于醒啦”
“”
实是幻梦之中,因为姜郁时成了“西凉王”,以至于燕止当时在城上看到的景象,是赵红药一身戎装伴在了那
狗东西身边。
那场面别提有多诡异。以至于此刻看着她,一时都只觉莫名古怪。
“阿寒呢”
“哦,城主他啊,这几日都要忙死啦”
赵红药赶紧告诉燕王,在他沉睡的这几天里,安沐城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前两日,刚闹了一场尸将刺客风波。
好在此地作为如今天下实质上的“无冕皇都”,又加才经过丧尸作乱,安防早已不同往日。那是二层外二层、严防死守、水泄不通。因此,尸将早在潜入最外头一层时,就被带兵巡逻的洛南栀给发现并打跑了。
虽然打退敌人,然而此事足以证明,那国师老贼多半又一次金蝉脱壳还没死透且仍贼心不死、胸怀不轨,必须严加防范
于是这几日,何常祺等将领,都忙着在外在四处找访踪迹,力图寻得国师如今藏匿的老巢
而其次,则是自从那日天空裂开、长出一只鬼眼,闹了丧尸之灾以后。各地百姓已主动自发成群结队、去挖坟烧尸以防再有霍乱。可近日却又接连有雷雨、天火,地震雾沼等等天灾异象,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也是因此,慕广寒虽之前几天都在巴巴守着燕止,这几日却不得已出城去处理。才让赵红药在此替班。
“唉。虽说那狗国师偷偷布在各地的害人法阵,全军也在尽力搜寻、毁去了。”
“可是听纪散宜与荀青尾二位高人的意思,那法阵既是用过了,再破坏也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是好”
她提及法阵,一下让燕止想起什么。
立刻要来笔纸,依着记忆将那本幻境之中的书里记载的阵法一一描绘下来。
赵红药好奇凑近“燕止,你这是画什么”
燕王全神贯注,未曾回应。直到几炷香之后画完抬笔,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俊朗潇洒、仙气飘飘的陌生人,是赵红药给带进来的。
两位陌生人,一位长发飘飘,形容冷艳,身着黑衣一派神秘深沉;另一位则是狐里狐气,笑眯眯的。
两人虽与燕止之前未曾见过,倒也没太过多客套。黑衣那位淡淡一句“在下东泽纪散宜,久仰。”另一位则蹦跳道“在下荀青尾,燕王好”
纪散宜打完招呼,便毫不客气拿起燕止那“幻境奇书里的法阵”开始看。狐狸则左蹦右跳凑上去
“散宜散宜,好奇怪。这些阵法上面写的文字,怎么那么像咱们人间界的竹节字啊”
纪散宜沉声念道“失却之阵复生之阵四时之阵寂灭之阵确实是人间界文字。”
荀青尾“啊但这怎么可能呢这里根本就不是我们寰宇的那个人间界啊”
纪散宜亦沉吟片刻。
“按说天道不同的两个寰宇,文字阵法绝不可能共通。除非以前有过什么你我之外的人,也曾通过时空裂缝来到过这个寰宇,并在这里留下了人间界的文字、术法。”
“”
荀青尾闻言,突然一下子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月华城这些年,曾听闻他们整个城都是什么羽民的后人他们还说,当年羽民一族每人都会一些简单法术、且寿数长达五八百年。”
“仔细想想,那不就是我们寰宇的人间界模样吗”
“哈啊”
旁边赵红药虽全程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句还是傻了“你们那里人间界,寻常人就能活五八百年啊还会法术那还叫人间界呢该叫仙界才对吧”
“不不。”荀青尾忙解释道,“人间界寿命、法术,本就是每个寰宇都不同,你们寰宇凡人虽寿数不长,但山川风景却比我们寰宇更加美丽宜人。就连地里长出来的物产,也种类繁多不少。更不要说你们这术法凋零,妖仙不再,倒也少了许多神仙争端殃及凡人的破事,现世之人也可以更多掌握自己的命运。”
赵红药“”
她没全听懂。但总归,有利有弊是吧
荀青尾“说起来,这边还有传闻,好像大夏皇族、四国王室,也都是当年羽民后裔。这也难怪西凉燕王,能够识得这阵法文字了。”
“这么说来,那个国师姜郁时,说不定也是羽民后裔了”
燕止“”
赵红药“”
“咳,二位。我们燕王他,虽是西凉王。但”
燕止“是平民篡位,并非王室血统。因此,不该认识这些文字。本王也不知为何会认得。”
荀青尾“”
随后整个一下午,几人又叫来了头脑比较好的沈策、何常祺的父亲何大人等等,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天马行空的猜测讨论与追根溯源。
而同一个午后,慕广寒正与众亲友各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匆匆走在回城的路上。
实在没办法不灰头土脸慕广寒尚能维持几分体面,毕竟当年时空乱流也造成过月华城周边多次瘴气、地裂频发,他对于整治这些已有一定经验。
而邵霄凌、李钩铃、拓跋星雨等人,却是人生第一回顶着脚下大地随时随地的四分五裂的危险去救人
更别说熔流般的天火,还会时不时鬼火弥漫、噼啪就烧起来,焚遍大片农田、果林。瘴气还会让人迷失方向、身体虚弱、甚至一病不起。
虽然阿寒一路在努力制药、撰写药方,但还是不够。
灾情太过严重,受灾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洛州百姓坚强,所到之处也常是房倒屋塌、哭声一片。有不少人明明熬过了战乱,眼见着天下一统就要有好日子过,却又在黎明之前枉死天灾。
几天下来,每个人心情都难免沉重,对始作俑者国师骂不绝耳。回程路上,队伍后面更是跟满了失了家园、无处可去的之人。好在邵霄凌一路耐心安抚,承诺他们一定能在安沐、陌阡城等地重新安家,这才让许多伤心欲绝的人们逐渐安定下来。
不得不说。
洛州侯身上,确实自带一种天然的轻松与喜气。他的宽慰之语竟比任何人的话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可最后半日回城路上,洛州侯的话却少了许多。似乎在沉思什么,难得的安静凝重。
李钩铃察觉到他的异常“霄凌,你怎么了怎么一路上都不言语”
“阿铃,你觉不觉得,其实这些异象咱们很多年前在南越,也曾见过。”
“若我没记错,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邵霄凌当时虽才只有十七八岁,又是个洛州著名成天吃喝玩乐的纨绔,但毕竟也是君侯家的二少爷。百姓遭灾,他多少也得跟着哥哥们去门努力赈济一番。
“我记得,当时整个洛州天火地裂、瘴气雾沼,与如今的情况颇为相似。只是彼时王都陌阡城受灾最重。而咱们洛州、乌恒两地还好,因此你我印象都不深。”
“但当时,你和卫留夷应该也出来赈济了,我同二哥在火祭塔附近还遇到你俩来着”
“”
他这么一说,李钩铃终于想起来了“还真确有其事”
只是当年那场天灾,持续几个月后便自行消散了。加之彼时天下战乱频发、群雄割据,这也不过是当时太多焦头烂额的事情之一罢了,谁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天象,也并不算非常正常吧”
李钩铃不禁抬头望向狰狞的天空。
她隐约记得,当时的天空也常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略有恐怖骇人的模样。当时她还跟卫留夷讨论过,说这天色看着很不吉利来着
师远廖最近,跟邵、李两人颇为能玩到一起,听着二人所言眉头一皱“咦,你们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记起多年前西凉有段日子,也有过此类异相。”
“是不是也是七年前啊等我回去问问萝蕤,她天天记,肯定会对具体日子有所记载”
言罢,二人齐齐望向拓跋星雨。
“拓跋弟弟,该不会当年,东泽也有过这等异象”
七年前,拓跋星雨大约十二岁。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慕广寒“城主哥哥,你当年同司祭哥哥大婚之后一起回拓跋族那次,我不是采药摔下山受伤了吗那就是因为遇到雾瘴在山中迷路,然后又遇地裂,才从山头掉下去的”
只是他当时以为,他是不小心倒霉。
结果,拓跋星雨这话一出,倒是给邵霄凌整迷惑了,“啊啥啥,等一下你刚才说,阿寒跟谁大婚”
“什么司祭哥哥他不是只同南越王顾苏枋成过婚么阿寒你这年纪轻轻的,还真挺丰富,到底结过几次啊”
“”
拓跋星雨娓娓道来,努力解释“大司祭就是南越王”,听得众人一愣一愣。随即,大家又重新沉浸讨论七年前的天相之事,无人觉察慕广寒沉默着。
天裂,瘴气、天火、丧尸种种异
象,按月华古籍记载,这些皆是“灭世之兆”。
而越是临近灭世之日,这些征兆越会潮水涌现、逐渐频发。起初只在少量地区,之后,则会蔓延天下各地。
“”
慕广寒不禁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之上,疤痕一般的暗红色口子依旧狰狞、触目惊心。若说之前丧尸爆发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其归咎于姜郁时的术法作祟。可这几日,连续的熔岩流淌、地裂山摇、鸦雀惊飞、雾瘴火海,种种灭世征兆大范围爆发,他实在无法继续视而不见。
灭世终至,城主献祭。
只是,一切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回到安沐,慕广寒就听闻燕王已醒。但无奈他身上实在太脏,不得已还是先去了温泉。
洗净尘埃,也想借此调整一下心情。
温泉中,月光像被水中波痕剪碎。远处婚房朱红窗牖,梅叶新绿、明烛晃晃。城中有人夜半拉起二胡,声音凄婉、如泣如诉。
他一半脸沉在水中,默默想着,待会儿见到燕王,他怎么跟他说啊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才那么短。
本来明明想的是,运气好的话,灭世之祸降临前,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几年、十几年的时光。他还能为燕止做好多好吃的,带他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但命运,果然对他不会那么仁慈。
怎么告诉他
热气氤氲,刺得眼眶微微发酸。慕广寒想起幻梦里那场大雨,燕止温柔地看着他,纵容、心疼,亦有几分不满那不满可太让他当场心虚了。是啊,燕王那么聪明,他又什么暗戳戳的心思真能瞒住他呢
瞒不住的。
燕王什么都明白。对待聪明人唯一的策略,就是永远地真诚。所有欺骗、隐瞒,只会落得愚蠢,只会造成疏离和伤害。
是他错了。
慕广寒垂眸,鼻腔发疼。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只是有些事发生得太快,他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犹记不过短短两年前,他初至洛州,战前对着月神庙许愿,许的还是想要遇到个什么人,能陪他二五年、一小段时光。
当时邵霄凌听见还笑他是不想负责到底。
他哪里是不想负责,他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希望他负责。那时候的他,又怎么能想到会遇到燕止呢
那时他踏上征途,只知道西凉大军会在前方等他。
并不知道一起在等他的,还有红色的命运线,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西凉王。
温泉热气,让他有些恍惚。
“燕止。”他靠着一块岸上青石,眼前无数场景。幻梦那夜漫天大雨,小小风灯,燕止找到他时,那双沉静的、笃定的、破除一切迷雾碰触他,黑夜一样的眼睛。
“我其实也不想死。”
“我其实,也想和你一起过长长久久、开心快活的日子。”
“你看,我这次出去,路
过宁皖的市集,还给你买了小礼物。是沙包做的小兔子,还有小燕子。”
月色入眸,今晚的寂灭之月倒是意外温柔。淡淡柔和的光晕洒落,带着春夜微风。慕广寒闭上眼睛半没入温泉水中。
“论策上说,礼物之意,不在贵重,而在于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想着、记着。”
“我也只是,偶在摊子上看见,觉得那两只很像你。”
“”
“嗯像我”
“”
慕广寒骤然回首。
夜色如墨,灯火阑珊。唯独小石子路旁数盏小小风灯摇曳,斑驳光影照亮路的尽头。燕止一身银色亵衣,外面披了个白狼毛大氅,腰身纤细,长腿修长。银色长发松散挽着,月光落在身上给他披上一层皎洁。他手中提灯,火光映眸,仿若月下春雪、夜色梨花幽冷醉人。
他走来,在池边躬身。
拿青石上的毛绒布巾,一下子裹住慕广寒。
随即轻轻一拎,将他半个身子拎出泉水拥进怀里,一个不算非常湿漉漉,却结实温暖的拥抱。
慕广寒僵着,手指抓紧他衬衫,心中潮水汹涌,声音哑涩“燕止”
他也想抱他。
但是他还记得,燕王身上还有伤。以及人才刚醒,根本没有好透
燕止给他带来了他爱吃的奶汤小黄鱼宵夜,直接在温泉边上投喂。
汤里还下了很多鱼圆子,吃起来软糯、甜美、黏糊糊的。
慕广寒恍恍惚惚吃着,燕王则坐在一旁青石上,玩弄起胖胖的“小礼物”燕子沙包以及兔兔沙包。那沙包里面填了蚕砂,十分柔软,燕子和兔兔还有方块嘴和二瓣嘴,以及可爱的红脸蛋。
“你适才说,它们像我”
“燕子也就罢了,”燕止眯起眼歪头瞧他,“兔子是哪里像”
慕广寒鼓着腮喝汤,默默脸一热,他一直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私底下把人家当大兔子这件事。只小声道“你、不是好几次化名,都说叫,顾野兔。那不就是兔子”
燕王莞尔。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燕王才又缓缓道“馋馋下午时飞回来了,带回了你托何常祺在东泽寻的,卫留夷藏下的碎片。”
“待会儿碎片中记忆,我陪你一起去看。”
“想来,近日天火、雾瘴异象,都与那时姜郁时的阵法脱不了干系。只望能在乌恒侯的记忆中,寻到国师阴谋算计,知晓他刻意加速了天裂的真正目的才好。”
慕广寒吃好了,汤底都喝的不剩。
燕止垂眸浅笑,一把将他扛起。
“”
“阿寒,不怕。”他道,“他既能加速灭世,我们未必不能找到相对的阵法来减缓灾祸。”
“说不定,直接找到什么办法彻底修复月相,你也不必再去献祭补天了。”
“”
“总之,有我在。”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这人一向运气不错,总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你同我一起,有我护着,以后再不必一人心忧。”
aheiahei”
“”
慕广寒伏在他肩上,没有吱声。
夜风吹过。他掉了两颗眼泪。其实就两颗,也不是难过。他也不知为什么。
可能只是突然大婚之前那段日子,燕王在西凉待嫁,而他在洛州等时其实也一直没有什么真实感。
那时的他,一直在偷偷地想,他们婚后的日子,究竟会是怎样的呢
会有他想要的那些吗
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互相弄点好吃的、好玩的,同床共枕,有事一同商量解决。一起看四时变化、旭日初升、长空如洗、晚霞遍天、繁星皓月。
有风灯,有幽兰香,有拥抱和宽慰,有奶汤小黄鱼。
即如此刻。
他想要的人间烟火,是不是,其实都已经在这里了。
“燕止”
“我这次,是打算一五一十找你商量,没再想要瞒着。”
“嗯,我知道。”
“燕止。”
“嗯”
“有你在的尘世,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我舍不得。”
“”
有人只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一路穿过长廊、走进宅院,把他扔在柔软床上。慕广寒的眼睛被温热的掌心捂住,随即有人压住他,低头下来,一口咬住了他温热的颈侧。
慕广寒的心则似乎被他轻轻一咬,给咬碎了。
他垂眸,任他为所欲为。他知道燕止肯定是想起他以前种种可恶、没心没肺才要咬他。
也是啊,以前那么坏。
跑掉那么多次,舍得那么多次。如今才肯说舍不得。
“燕止,我,其实”
然而低哑的声音,被含住了喉结,一时失语。
他真的不是事到如今才知道舍不得。
他当年,也舍不得。
无论是离开簌城时,北幽分别时,还是后来的皇城之下,洛水河边。
他一直一直,从来都舍不得。
所以
指尖流过燕止银白发丝,咬噬经过几轮,终于也逐渐变成了一啄一啄的亲吻。慕广寒酥酥麻麻,恍惚想着,若真上天无情,那至少。
至少短暂的时光里,他得给燕止更多。
要给他特别多。
那场幻梦雨夜,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他的全部。
那他也就只能,把一切交给他。
过往、未来,此生全都,再无隐藏。
明明有人曾经想要什么,向来直接而纯粹。那个人是战无不胜的西凉王,却要在他这里循序渐进、处处迂回,简直是太过委屈了。他心疼回吻着兔头,身下绣着金色双囍的床褥红浪翻滚,有人皮肤热得像烧红的铁。
心很软,像是要化掉一般。可皮肤接触的地方,却又像是四肢百骸生出千万道细小的利刺,那些刺从全身皮肤入侵,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丝丝入肉,落骨生根。
然后突然间,他有一种错觉。
似乎自己的心里,重新长出了什么。有什么曾经存在过,后来又空掉的东西,再度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年少时最本初的自己。
他曾嫌弃那人脆弱,可笑,傻傻容易被骗。在心里造了一座暗无天日的监牢,把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他又出来了。因为只有他懂,把一颗心毫无保留的交给另一个人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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