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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清甜的糖水一点点被灌入咽喉,滋润了数天的疼痛干渴。

    熟悉的大兔子温暖皮毛,发梢蹭得人微痒的同时,倒也带来阵阵安心。

    慕广寒其实知道赵红药把他们挖出来的全过程,只是连着几天放血,身体实在虚弱非常,手指都动不了,更是一句话也没法说。

    后来他就一直在半醒半昏、鬼压床般的躺尸状态里。好像燕王把他抱上了马车,喂了他一点点香甜的马奶和粥,不是过了多久到了地方,又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用暖水泡了脚,还给他细细地擦干,丝巾一点点蹭过脚背难看的疤痕,再细细摩挲过每一根脚趾。

    之后又换了水,细细替他擦洗全身。

    虽说,慕广寒还记得跟燕王去过温泉。

    但那时,最多也就是被洗了背和头发,如今倒好,周身狰狞痕迹全被看光,这已不仅仅羞耻了,内心更多是悲愤,只能也用最后一丝神智微弱地想着,燕王的确非同一般枭雄。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对着这样的身体也能耐心一点点处理下去。

    擦完,他被放在温暖的床上盖好棉被。紧接着身边一暖,燕王以近来常见的姿态钻进他的被窝,火热的身体将他整个圈在怀中。

    慕广寒心安之中,再度坠入黑甜。

    梦里回到了两人被困塔底时。

    燕王受了伤又不能乱搞,暗黑漫漫又无事可做,两人便开始相互依偎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那黑衣尸将的具体来历。

    西凉之地向来民风彪悍、不敬鬼神,自然燕王之前从来不曾见过那种怪异尸僵。

    而慕广寒虽出生在整个大夏藏书最全的月华城,自幼通读天文地理博物志怪,对那种黑衣僵尸也闻所未闻。

    “总觉得像是什么话本上才有的邪门法术。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可据古籍记载,从大夏几千年前道法没落后,寻常百姓便无人再懂得使用仙法。历代至今,也就偶尔在天子血脉与四大王室派系中,数百年间会出一两位通晓法术之人。”

    “可那样的人,也都被选送神殿做司祭了,通晓的也都只是土风水火之力。像控尸作乱这种逆天所为,着实匪夷所思。”

    “会不会不是道法,”燕王沉吟,“而是东泽或西南一些偏远之地的巫蛊、异术、邪术”

    慕广寒摇摇头“东泽巫蛊邪术传闻虽久而有之,但许多本不过就是变戏法的玄虚故弄,再者说”

    “再者说,”燕王接道,“你以为,东泽倘若有此等厉害手段,早不至于多年四分五裂、龟缩一隅。”

    “是。”慕广寒点头。

    “反而北幽之地,原本军民凋敝、名存实亡,却自从国师姜氏年病愈重掌权柄、扶天子,便突然一夕之间锐兵秣马,攻城略地摧枯拉朽,所过一处寸草不留。”

    “是。”

    “你我皆多年带兵为将,深知黄沙为土,非秋雨之露能即瞬而润,寒潭之水,非灼灼数

    日而能使之涸。北幽本不似西凉南越常年练兵备战,那国师纵再有高深兵法奇谋诡计,也不该能轻易破无可用之兵之困局,除非”

    慕广寒点头除非,北幽突然崛起所向披靡,本就是靠那黑衣尸体僵兵,”

    燕王“而此事诡秘、难以为外人道,才须杀绝过境之地,不留半个活口。”

    慕广寒道“是。且燕王前夕遇刺,刺客亦是不僵不死的黑衣之人。虽所中之猎兽毒虽为东泽拓跋族人独有,但如今拓跋全族又下落不明”

    燕王“想来,也有北幽故意混淆视听,意图栽赃嫁祸之嫌。”

    黑暗中,两人一言一语,便是看不清彼此表情,却能深感心有灵犀、畅然快意。

    回忆梦尽,慕广寒睁开眼睛。

    房中光线晦暗。

    倒是烛火照应着眼前的床头雕花,很是眼熟。

    簌城的那间他们住过的清贫老太守的家,可以说是几近家徒四壁,唯独这么一个祖传几代的拔步床,在朴实的小屋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富丽堂皇。

    然而这唯一贵重的家具,细看之下也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泛红的花梨木上,雕刻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杭菊,里面钻出一只羞涩的小兔子。

    一眼看去,就知虽是木匠用心雕了,但多半这木匠是没念过几本书,才会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花卉动物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与那熟悉的小兔子对视完后,慕广寒视线缓缓下移。

    大兔子正在床边坐着,端着一碗汤药在吹。

    不过几天不见。

    却是为何,忽然有种千帆过尽、恍若隔世的感觉。

    慕广寒目光却是安安静静,抚过那熟悉的白毛。燕王长发之前被火烧焦的部分已经剪了,此刻仅仅及肩,小兔尾巴没了,但发梢依旧毛绒可爱。

    他的额头之前被黑衣尸将武器划伤,此刻也用层层纱布包了起来,乱发盖在纱布上,原本看不清的眼睛更加看不清。

    身上也因伤多,纱布将整个人被绑得像个粽子。

    右手手臂还弄了几块大竹板,只能用左手端着药碗。惨兮兮的。

    “总算醒了。”

    听见动静,燕王回首,似是冲他笑了。慕广寒还未及定睛看去,一颗糖便被塞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散开,是杏子糖。

    他恍惚了一下,又被燕王轻轻扶起,替他摆好垫腰棉花靠枕“醒了正好喝药,来。”

    “补气养血的,好好喝了,早点养好身子。”

    瓷碗温热,里面汤药黑沉沉的。

    西凉这边药品一贯粗犷,所有的珍贵补血益气的圣品疯狂加,一堆阿胶火枣月核桃,熬得稠得像粥。

    糖果的甜盖住一半汤药的微苦,暖流温热了身子。

    窗外吱吱呀呀总有声音响。

    夕阳西下,院子里燕王之前给他搭的秋千,还在那孤零零地晃着。

    这里确实是簌城。

    慕广寒垂眸,再一次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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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为什么。”他搅动着汤药,喃喃不解。

    他不明白。

    倘若换作他是燕王,一定早就趁着昏迷,将他打包带回西凉王都了。

    那才是最好的策略。很多事情再如何真假难辨,也早在燕王高塔中为他纵身一跃时,就已分了输赢。

    这场豪赌,是燕王赌赢了。

    而胜利可以换回太多东西。

    燕王只要将他带回王都,剩下的都再不必多言。

    有纵身一跃的生死与共,有崖底的互相依偎相濡以沫,谁又能狠心在这种时候撇下一身重伤的他决然离去

    可燕止却并没有这么做。

    “燕王为什么,”慕广寒垂眸,又问了一遍,“为何没有带我回王都。”

    燕王歪了歪头“因为簌城不是离南越更近”

    “”

    “”

    他当然知道这离南越更近,所以才想问为什么

    夕阳下,西凉王勾了勾唇,看起来就像是天下最温和的大兔子“那还不是因为阿寒你归心似箭。一连躺了三日,梦中都在叫着那洛州侯的名字。”

    “”

    “除了洛州侯,还有另一个谁。哦,洛南栀,好像是洛州都督吧手下败将,让人易忘。”

    “既是如此,养好身体,从簌城一叶轻舟就能过江。”

    “”

    慕广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只低头,一点点喝下了粥的最后几口,虽苦,到底又浓稠香糯,更显五味杂陈。

    他想着,这算是燕王的又一次以退为进么

    不知道,心里恍惚,凌乱不清。他想到了曾经月下流萤,一起喝下最烈的桂花酒。又想到乌城月夜泛舟河上,群星散落,共放荷花灯。

    燕王从来擅长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他之前有多次都险些被蛊惑。

    而如今,这收拢人的功夫,更见臻入化境了。

    慕广寒确实急着想回南越。

    他之前摔下高塔多日,一边挂心燕王伤势,一边认真寻思幕后黑手是谁,却竟完全忘记去想另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西凉王都遭受黑衣僵尸大军侵袭,那南越又会如何

    以至于之后昏昏沉沉多梦的几天里,他一直都在懊恼忧心。可偏偏眼下又收不到任何南越的情报。

    燕王“本来情报是该天天有,但谁让”

    谁让前阵子,南越王顾苏枋在王都陌阡城强力铲除了西凉安插在那的所有探子,以至于眼下消息不通。

    说这话时,燕王正在给慕广寒砰砰敲西凉特产补血圣品月核桃。

    “并不是我。”慕广寒无奈。

    听燕王话里意思,似乎认定是他撺掇得顾苏枋铲除了西凉眼线一样。燕王这倒是有些高看他了。

    他这几年,虽然混得风生水起,其实也顶多是在洛州邵霄凌和洛南栀的地盘上说话好使而已。

    他哪里有本事影响到高高在上的南越王了

    燕止明显不够了解南越王。

    而慕广寒毕竟六七年前曾与顾苏枋有过一段,倒是对这位有比较多的了解。

    别看顾苏枋这些年在南越始终蛰伏不动,还丢了仪州和部分洛州给西凉,看似守成无能。但慕广寒绝对相信,顾苏枋只是不愿大动兵戈,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考量,否则绝不会如此。

    顾苏枋那人出手时有多厉害,他当年是见过的。

    很能打,亦有策略,还是神职,当年在战场上的嚣张模样,活脱脱一个南越版本又带法术加持的大号燕王。

    也就是因为想到南越还有顾苏枋坐镇,慕广寒才能略微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在这安心吃药。

    他想,就算王都陌阡城真的遭逢和西凉一样的黑衣尸将大军,有顾苏枋在,也一定能寻得应对之法。

    而倘若连顾苏枋都无法抵挡

    慕广寒虽然不想这么想,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就算他此刻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燕王敲好核桃,用丝帕包裹了一整把,挑得干干净净递给他。

    “多吃,对补身好。”

    月核桃和普通核桃不同,剥开的核桃仁不用炒制,天然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微微泛着金黄的蜜光。仁面平整丰满,扑面而来淡淡的木质香气与一丝油润的清香。

    尝起来,更是甜的。琥珀核桃的味道,很让人喜欢。

    “”

    眼下,两难权衡。

    慕广寒确实心系南越亲友,却亦不能不顾燕王死活。

    别看这人此刻还能啪啪给他敲核桃,也是活生生断了将近一只手一只脚、好多根肋骨慕广寒很确定,他但凡狠心一走断了吊着他的血,燕王马上就要当场躺尸不起。

    他总也得要把燕王养到至少不会啪叽一下就死掉的程度。

    如此,他决心再在西凉多待五日。

    五日,很合适了。

    以燕王逆天的恢复能力,多给他五天的血,应该够他活着了。

    至于以后怎么办,慕广寒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好在冬天天冷,食物易以保存。他不如就,咳,走之前给燕王留一点血冻成血豆腐,存着慢慢吃。

    虽然这东西听起来十分离谱且让人没有食欲,但事实上,却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

    就这样,他每天多放一碗血,直接拿去外头雪窖冻起来。

    想到就去做。

    燕止“”

    燕止“”

    放完血,慕广寒自顾自裹着纱布,抬眼就看燕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燕王莫不是,还有什么意见不成”

    燕王不语,只是安静站着。

    “燕王不是还对在下这血心存嫌弃吧”

    桌上无他,只有一盘杏子糖。他抓过几颗就丢过去“你当我自己高兴这样上赶着放血给你做血豆腐玩”

    “这还不是想着,你西凉冬天那么冷天寒地冻的,万一我走之后你身体有什么反复,拿来应急也是好的。你要嫌弃,大不了让人用辣椒、大蒜炒了,闭着眼对付完就行,又何必跑到我面前来”

    扑面幽兰香。

    慕广寒一下没声了。

    燕王在他身边坐下,此人不言语的样子总有种莫名的肃穆。

    伤口纱布明明裹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会斑驳渗血,看着触目惊心。

    “也没事,不疼。”慕广寒垂眸小声,想收回手。

    燕王却不放,修长指尖在他伤处轻轻摩挲了几下,痒痒的。

    慕广寒“”

    他轻叹了一声,这好像还是慕广寒第一次听到他叹息。下一刻,燕王将脸颊小心翼翼贴了上去,温柔地,在他手腕小心地蹭了蹭。

    这一刻,黄昏已落,朔月初明。枯藤无声,万籁俱寂。

    发丝拂过,麻痒的触感,让慕广寒倏然一阵惊涛骇浪,却又茫然无边。

    其实,燕王也并没有做什么。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替燕王放血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用温暖的毛皮蹭他,不是第一次表达谢意或歉意。

    就连蹭蹭的动作逐渐变成了细碎的轻啄,也没什么稀奇。

    所以究竟为什么慕广寒坐立难安,明明更出格的事情之前也做了不少,为什么轻啄落在伤口的嫩肉上,触感还是如此过分地麻痒阵阵、细细密密。随着脉搏微动,像一片羽毛,一下一下挠着心底七上八下。

    “”

    有一件事他不想承认。

    伤口被燕王蹭过,突然就一点都不疼了。

    这种事当然毫无道理,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根本不能止疼。而经过多年情场沉浮的淬炼,慕广寒也想问自己,你不是早八百年已经断情绝爱、一心搞事业了究竟是怎么还能又冒出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完全没脑子的痴愚感受

    可再虚妄、再不该,却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无论冥顽不灵、盲目至极也好,从心底涌出来的愚蠢却真切的欢喜也罢。

    那些感受此刻都真实存在。

    更荒谬的是,明明西凉这一趟走下来,是他给了燕王一堆好处、解决了一堆难题、给了燕王好几条小命。而燕王给了他的,不过几颗烤栗子,一些吃食、一架秋千,一些似是而非的亲吻和喜爱

    竟然也是他暗戳戳觉得,一切都值了。

    自己半点不亏,甚至大赚特赚。

    甚至还暗地里偷偷想,明天要多给他放半碗血,后天再多半碗。

    因为他离开西凉后,真的就照顾不到大兔子了。而他此刻诚挚地希望,燕止能在他看不到的以后,也可以生龙活虎、蹦蹦跳跳、健健康康。

    慕广寒“”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是如此的不正常,他真是活该倒霉。

    说好听点,这叫天生循着爱意而活之人,纵使骨子里熄灭了很多年的炙热,随时随地还是都能流淌出来。纵使自以为尘封了世间诸般爱意,心如匪石不再回响,也还是能重新从石头缝里开出花来。

    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不知死活吗

    他鄙夷自己,真切鄙夷。

    更不知死的是,燕王偏偏就在这一刻,凑过来吻他。

    行吧

    慕广寒放弃挣扎,只能混沌地想着,有些人蛊惑人心的功夫确实修炼得臻入化境、登峰造极。

    是不是这样,才带得他也跟着返璞归真了一下下。

    又变回了那个清醒沉沦的荒唐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