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城里出来,接连忙活了好几天,个个都累得不轻。连贾母都安生了,歇了两日,才将宝玉召去说话。
宝玉是哭着从贾母处回去的,把袭人和麝月急了个够呛,问又问不出名堂。袭人伺候得更加无微不至,麝月打趣她说走路都得看脚印。
又过了两日,王夫人叫了宝玉过去,袭人不放心,遂跟了去。
屋里镇着瓜果,王夫人见袭人也来了,她素知袭人的心性,明白她这是不放心,也就没多说什么。
王夫人指向那一盆绿提道“粟县老提园的掌事知道我们来山庄避暑,今晨特地送来好几筐果子,快尝尝。”
宝玉看了眼,提不起兴趣。袭人觑着王夫人的脸色,劝道“即便有什么不顺心,犯不着与果子怄气罢,太太也是心疼你,好歹用些。”
好几双眼睛盯着,宝玉终是拿起一颗,塞进嘴里。只嚼着嚼着,不仅汁水从嘴角溢出,泪也落了下来。
袭人忙用手帕替他揩了去,急得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问道“宝玉,你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宝玉直接冲到王夫人的小榻边,抱住她的腰,头埋到她的胸口,呜呜咽咽。
王夫人微笑着朝袭人点了个头,示意不必担心。她轻轻拍着宝玉的背,说道“如今都长成大人了,再过一年便要及冠,还像个小孩儿一般,如何是好。”
宝玉一抽一抽地道“作什么非要长大。”
王夫人“哪个不长大即便是那起子未开灵智的东西,也是要长大的。”
宝玉的哭声仍止不住“若有来世,我便要做那朝生暮死的蜉蝣,知道自个儿无用,便不必想着外头光景。”
王夫人学问有限,自是答不出这等话来,便道“朝生暮死不也要活一天,同人活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宝玉想起曾与林妹妹谈及此事。妹妹道“蜉蝣便很好么,它怎知今儿个是晴天,雨天,还是阴天。或有风霜雨雪,电闪雷鸣,老天爷给什么,造化便是什么,也由不得挑。”
“只争朝夕同长命百岁比起来,不就是看一种风景和看万般风景的区别你还要选做蜉蝣吗”
宝玉当时想了想,多看些总归没错,只得嘿嘿笑了,领了这番教训。
他从王夫人怀里抬起头来,喃喃道“林妹妹”这个喊了无数次的称呼出口,宝玉却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王夫人顺势道“知你与林丫头一起在老太太房里长大,处了这些年,情深谊厚。她是怎样的,不妨说给娘听听”
宝玉翻身起来,坐到小榻另一侧,细思道“妹妹坦率真诚,从不在人跟前藏着掖着,有时我不慎惹着她,她会作小性儿,发脾气,很是可爱。她还饱读诗书,却不以此作挟,不要求他人,也不求功名利禄。单这份淡然自处的意境,便是很多人都学不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不过最重要的,便是我一见她,像很早就认识一般。”宝玉脸上泪痕未消,却淌出一层柔软的笑意,看向王夫人道,“她真的很好。”
王夫人微笑道“你说了这样多的好处,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宝玉愣征了瞬,微微点头。袭人和玉钏低下头去。
王夫人道“林丫头自有她的脾性,偶尔闹几回能说可爱,多了,瞧着也是刁蛮无状。娘瞧见过许多次,便是我儿宝玉,也应付不来。”
宝玉急忙解释道“妹妹之前是挺闹腾,后来没有了。即便她一直这样,我也愿意哄着她,让着她。”
王夫人笑道“你呀,是想当然了。姑娘家家的,温柔娴静才有好处,不然这日子过长了,总会有一方生出许多不忿,到时候拆也拆不开,难受的是自个儿。”
宝玉“我不同意这说法。日子过得跟白水一般,想来才无趣。”
王夫人没接着说这问题,又道“林丫头身体不好,做女子的,总得出阁罢,为夫家生儿育女,当是本分,单这点,便是一大忌讳。
宝玉“身子不好,紧着调养便是。”
王夫人笑道“这就是同娘抬杠了,说虚的,还能说是看法不同,说实的,却也有一番托词,看来并不想同娘好好说话。”
宝玉“好罢。”
王夫人继续道“我儿是男子,将来是要建功立业的,林丫头便是有她的好处,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她一个孤女,无兄无父,能为你做什么”
宝玉忽地难受起来,连声音都大了很多,道“你们认为的不好,便是我心里顶好的好处父亲就罢了,母亲也是这样,总想着我求取功名,却不问问我到底想怎样”
袭人忙劝道“宝玉,你莫要激动,好好说着话,急什么。”
王夫人朝袭人摆摆手,看向宝玉道“好了,便不说这个。娘问你,除了林丫头,府里其他姊妹她们,便没有一分好处”
宝玉被王夫人的话带离了主题,焉焉地道“自是有的。”
王夫人“说给娘听听。”
宝玉有些提不起兴趣“说这个做什么,元春姐姐病了,凤姐姐也病了,迎春姐姐命苦,嫁了孙绍祖那狗东西,没一日过得安生。不提也罢。”
王夫人接道“那不提府里姊妹,湘云和宝钗这两个丫头呢。”
宝玉“湘云妹妹活泼机灵,宝姐姐自有她说不完的好处。”
从头到尾论述一番,王夫人开门见山道“宝钗很是不错。不只娘这样认为,便是整个贾府上下,无一不夸她赞她。”
袭人接道“宝姑娘不只模样家世都生得好,为人更是端庄贴心,很识大体。”
玉钏附和道“虽然我没同宝姑娘说过话,但她常常来与太太请安,我瞧着也很得体,言谈落落大方,招人喜欢。”
闻言,宝玉已然反应了过来,身子一僵,看向母亲道“娘,你想说什么”
王夫人也不管自己儿子会不会伤心了,直问道“你从老太太那里回去,闹腾许久,老太太同你说了什么”
宝玉一下愣住。
王夫人逼迫道“不同娘说也罢,不难猜出是为你的议亲之事。老太太的意思是多看一看,或者有更好的匹配。是不是问了我儿,冯家姑娘如何,周家姑娘又如何”
宝玉一拍榻上小案“成日介便想着如何戏弄我早知你们的用意,我决计不会露面”
王夫人训道“哪家公子哥动不动拍桌子,老爷若是知道了,有你好看。”
宝玉“腾”地站起身冲到门口,只转了个头,心如死灰般道“凭她是哪家姑娘,除非我傻了死了疯了,也只要林妹妹一个。”
说罢便要离开,一只脚踏在门槛外,只听王夫人快语道“我儿若能不管这府里的近千口子,也不管老太太和爹娘的死活,便由着去。”
宝玉另一只脚再抬不起来,被门槛一绊,直直朝前摔去
从周府回来的几日终于消停无事,黛玉早晨便赖床不起,紫鹃知她前些日子累着了,又见她的精神头瞧上去还行,便没多管。
紫鹃一直纠结要不要告诉黛玉,静溶就是北静王这事。
此话一旦出口,那便不是什么梦中指点,发疯,神神鬼鬼还有入幻境能解释得了的。她紫鹃凭什么知道北静王的事。
如果拿宝玉做借口,说是宝玉告诉自已的,又怕黛玉觉得她和宝玉走得过近,私下还不知道在谋划什么,以此生出疑心。
倒不是不相信黛玉的品性,只是这个时代,下人各为其主是通识。她可不想因为这一件事就催生出其他麻烦来。
想了几日,紫鹃觉得等回去贾府,再找个时机和借口来说清此事。毕竟北静王已安排见过黛玉了,后头在山庄的日子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妖蛾子。
粟县确是个好地方,因人烟稀少,各个避暑山庄都独拥一座山头,大片大片的树,还有大河与小溪,日头照不到的地方,很是凉快。
黛玉偶尔去西厢房看看惜春,陪她说说话,谈佛论经。有时也会生出感慨,说“般若菩提视众生平等,有大智慧。”
一句话就将紫鹃的心肝吊起来荡秋千,生怕她随了惜春去,连忙用其他话来岔开。
晚上睡得多,中午就不想睡。午饭后,黛玉便教紫鹃用毛笔书写。
她打趣道“老太太当年同我说,她房里除了鸳鸯要留着自个儿用,还有两个不错的丫头,一个是晴雯,一个便是你。两个随我挑。”
“错了,小指头不用收这么紧,笔不稳,会颤。”她一下拍到紫鹃的手背上,紫鹃一个不稳,在纸上划拉出一大片黑墨。
紫鹃反咬一口道“好好一张纸废了,都怪姑娘。”
“你”黛玉急道,“教几天了,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手上功夫不见长进,嘴上倒学会甩锅了”
没错,“甩锅”这词是紫鹃教给她的。
紫鹃很是欣慰,立马陪上笑脸“嘿嘿,大不了换张纸再写嘛,家大业大的林家,我一个丫头浪费几张纸,姑娘完全供得起的。”
黛玉干瞪着眼“戳我肺管子,不理你了。”
紫鹃于是心花怒放了,真恨不得立马穿回21世纪,跑到街上大喊黛玉好可爱顶顶可爱
想归想,皮归皮,美人儿还是得哄好的。紫鹃顺着黛玉方才的话道“晴雯那么漂亮,小嘴又会说,姑娘为何没挑她。”
“老太太说晴雯针线女红好,你的好处是识得些字,也会写上一写。”黛玉虽然气鼓鼓的,还是扭扭捏捏地道,“那我一时被蒙蔽了,便挑了你回来。没成想还得做你的教书先生,学生还学会了顶嘴。”
紫鹃心里催促道姑娘,快“哼”一个给我看看,想看
黛玉没能如她的愿,作势将头歪在一边,看起来还没哄好。
紫鹃眼里噙着笑意,很想再逗逗她,又怕人真的急了,于是撒娇道“求姑娘原谅,我好好学还不成么。除了读书写字这点好处,我也有很多其他优点嘛。”
雪雁闻言,反驳道“你除了会发疯,哪里还有优点。”
“噗。”黛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紫鹃给雪雁甩了个眼刀,只见那丫头无动于衷,一口接一口吃着水果,好不快活。
黛玉铺开一张纸,在上头写了两句诗,让紫鹃临摹自己的笔迹,起码要写得六分像,才原谅她。
几人笑闹着,院里忽地响起一阵吵闹声,是袭人和麝月的声音。因为外头有蝉鸣,说了什么也听不清。
雪雁将果子往嘴里一塞,跑到门口打望,只望了一眼,便转头朝黛玉和紫鹃道“宝二爷来了。”
紫鹃先黛玉一步跑到门口,见宝玉脸上身上都沾着污迹,额上头有个青包,鼻子还流着血。
他看见黛玉立在门口,两行泪蓦地流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