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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
    原来宝玉虽不大热衷经济学问,却也终究是能在外头走动的,今年席间宴头,这富察傅恒是各家公子争相讨好的对象,其人风姿气度见之难忘,宝玉自然不陌生。

    “这富察傅恒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身份尊贵自不必提;今年他又以廿四岁之龄,从户部侍郎转升了军机大臣,年轻有为,权势彪炳得很呐。”

    闻言,旁边斜坐着的史湘云挑起一边眉毛,打趣他道“是啊,人家这么年轻,都做到如此高位了,爱哥哥你呢”

    “要是人人都和这位爷一样厉害,那人人都能进军机处了。何必拿他与我比较”宝玉撇着嘴朝湘云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向迎春,语气却有些迟疑

    “二姐姐,那富察傅恒看着样样好,但到如今也没定亲,也是有些缘故的

    那人做蓝翎侍卫时凶名在外,诛杀宵小毫不留情,据说身上染得一身戾气血气,没有女子敢近他身。

    我远远瞧见几次,那富察公子、不,富察大人确实不是个随和好相与的,对待同僚还罢了,对其他人端的是不假辞色,把席间最讨喜的歌女也吓得离他八丈远”

    “不过、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大人无心风月,绝对是个正经人,看来伯父总算做了回清醒事。”宝玉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不对劲,连忙补充道。

    众姐妹也都齐声附和,恭喜迎春得了个如此显耀的贵婿。

    探春却比她们谨慎些,她皱着眉头把迎春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好姐姐,我全心为你着想,现在与你说回实话,你别怪罪。

    富察家这门亲事,就是咱们府上再荣耀时也不敢想的,如今大老爷荒唐名声在外,怎么反倒攀上了这样一门好亲

    恐怕这里头必有缘故,大老爷是那样靠不住的父亲,你还是多从大太太处打听打听的好”

    迎春默默听着,内心惊叹探春的心思敏锐,但碍于邢夫人的勒令,终究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能拿谎话宽慰她一二,说父亲总不会坑害她的云云。

    “哎,你真是”探春立起眉毛狠狠瞪着她,迎春以前不明白这个妹妹为何总是气冲冲的,现在她却看清楚了,探春原来是怒她不争。

    迎春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妹妹你放心,我这次不会有事的。”

    冲喜对其他闺阁千金可能算是侮辱,可她已经在孙绍祖手里滚过了一遭,这点侮辱又算是什么呢

    哪怕那富察大人一辈子醒不过来,她就服侍他一辈子好了,不管怎样,总比上辈子开心快活一万倍。

    父亲贾赦动作一如既往的快,仿佛他也在怕富察家反悔似的,没过几日迎春就被飞速接出了园子,专心等着结亲。

    宫里道长算的良辰吉日落在冬至,这日天未亮起,皇城就覆上层薄霜,空中还飘起了小雪。

    富察家迎亲的人按时到场,贾赦见路上打滑不好走,忙道数声辛苦,给每人都赏下去一吊钱。

    迎春坐在轿内,听见父亲这么大方,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之前他没克扣她那一万两嫁妆,甚至还补齐了她往年贴补给邢家的月钱,足以叫迎春受宠若惊一整年;如今他还晓得做表面功夫,打点富察家的下人

    看来富察氏给的钱属实不少,迎春后知后觉地想到。

    “良辰到,起轿”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迎春被稳稳抬起来。她咬唇抓紧了嫁衣的宽边袖口,随着轿夫谨慎的步伐,一寸寸缓缓靠近富察府。

    听乳母的话,迎春早上吃了两碗米粥,但等到黄昏拜堂的时候,她还是饿得快要昏过去了。

    迎春跟随喜婆的指引,咬着牙坚持往前走,幸好头上盖着厚厚的盖头,旁人看不见她不端庄的表情。

    “一拜天地”

    迎春深深俯下身去。

    身边与她一同低头的不是夫君,而是一只公鸡。这是冲喜的习俗,邢夫人早就告诉过她了,因此绣橘颇为心疼她,还哭了一场,她自己却觉得还好。

    “二拜高堂”

    富察大人自小父母双亡,他是跟着皇后长姐长大的,因此这一拜,拜的是他爹娘的牌位。

    “夫妻对拜”

    迎春俯身时,动作不小心大了些,盖头上的流苏恰好碰到了公鸡的鸡冠。那鸡脖子一伸,尖锐地打起鸣来。

    迎亲一路飘雪、成亲拜灵堂、公鸡打鸣都不算好兆头,迎春便是再怎么重复默念“再坏不过孙绍祖”,也没法控制自己害怕得发抖的双手。

    绣橘被喜婆拦在了洞房外,迎春只能独自走进内室,摸索着坐在喜床边,呆呆地歇了一会,才轻手轻脚地自己掀开盖头。

    她转过身,正想摸点床上的花生和桂圆填饱肚子,却听洞房门外轻轻叩响。

    绣橘的声音随即响起“这里头只有我们姑娘一个,还闹什么洞房,于礼不合吧”

    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不耐烦道“我是府里的管家,来交代夫人一些事项,不是来闹洞房的。”

    “那也不能在今晚”

    “没事的,绣橘。”迎春阻止了自家丫鬟的争辩,心想她初来乍到,还是别得罪人的好,“让他进来吧。”

    绣橘不情不愿地打开门,紧跟在管家后边一同进了屋。

    “鄙姓李,夫人以后叫我李管家就好。”李管家开门见山说道。

    迎春温驯地点点头。

    “如今之计,夫人伺候好大人是正经。”李管家板着脸告诉她,“大人醒来之前,夫人都无权过问府里内务,也不能执掌中馈,府中吃穿用度都由我来安排。”

    他在此处停顿,挑衅地看向迎春,迎春却半点异议都没有,只管点头。

    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李管家只觉得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他意外地看了迎春一眼,开始叮嘱她如何照顾自家主子

    “富察大人的卧房就在洞房隔壁,这喜房原来是个小隔间,你就先住这里吧,大人不习惯与人同床”

    迎春一一认真记下,还在他的监督下复述了一遍,这一遭才算完。

    翌日清晨不用奉茶,但迎春依旧不敢怠慢,起了个大早。

    用完清粥小菜的简单早饭,小厮早已打开主家卧房的大门。迎春二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见拔步床上果然长条条躺着一位年轻男子,眉鬓若裁,棱角分明,想来是富察傅恒无疑了。

    这位富察大人即使紧闭着双眼,也能叫人发自肺腑赞一句好生俊朗。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宝玉那番话,迎春总觉得他唇角的弧度冷硬得很,看着就不容易亲近。

    绣橘打来热水,迎春将管家给的巾帕浸进水里打湿,指尖顿时被烫得通红。绣橘看不过眼要接手,她摇了摇头“不行,李管家说这得我亲手做的。”

    绣橘只好退向门边,注意到门外的侍卫,反应过来他是奉李管家之命来监视的,便暗暗瞪了他一眼撒气。

    只是偷偷的一眼,那侍卫却像眼睛长到脑后一般,倏地回过头来,吓得绣橘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迎春没注意身后的这些动静,她正一点点擦拭着富察傅恒饱满的额角,然后是深邃的眉眼,再到高直的鼻梁。

    富察大人是当真好看,她将巾帕重新过水换洗,再为他擦拭时忍不住坐得近了些。正用心擦到那整齐的鬓角处时,没有一丝预兆,变故突生

    她纤细的手腕猛地被用力攥住,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冷厉沙哑的逼问“你是何人”

    “啊”她被吓得往后一退,下意识要撒开手,手腕却被人牢牢捉在掌心,怎么甩都甩不开。

    床上躺着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上半身,阴鸷地俯视着她“你到底是何人再不说,这只手我就帮你废了。”

    此前迎春的感觉大错特错。傅恒岂止是不好接近

    他睁开眼时,不用特意摆出凶狠表情,识趣些的便会自动退避三舍,若有嚎啕小儿在此想必也能当场止哭他根本就是一尊不怒自威的煞神。

    她微微摇头,这才发觉手腕被他捏得发痛,连忙求饶道“我、妾身叫贾迎春,是来给您冲喜的”

    夫人新妇这要怎么说,她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口。

    “姓贾”傅恒微皱起眉,看样子对贾家不熟。迎春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幸好门外的侍卫听见响动,冲过来跪在傅恒床边“主子您此前被南疆蛊毒所害,药石罔效,只有许八字匹配的女子给您冲喜方能得解。

    皇后娘娘救您心切,当即命李管家全城搜寻合适女子,寻到了这位荣国府的贾家小姐,所以、所以她昨日与您成亲,今日已经是府上的夫人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长姐关心则乱了”傅恒揉着眉心咳嗽两声,放开了迎春的腕子,目光却没有放松地落在她身上,仍旧是凌厉无比。

    迎春垂眸揉了揉手腕,傅恒用劲不小,那一圈指印清晰可见。不过没肿起来,这点痕迹要不了半日就能好,无伤大雅。

    她执起水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大人昏睡多日,方才又咳嗽了一阵,要不要喝点水”

    “你出去。”傅恒没有搭理她,兀自语气沉沉地命令道。

    迎春低下头应道,“是。”

    见小姐被这样对待,一旁的绣橘气得呼吸急促,但跟前世在孙府一样,她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跟在迎春身后悻悻地出了门。

    “寂宽,关门”

    门后,确定那对小姐丫鬟远去之后,傅恒谨慎地端起那杯水嗅了嗅,然后一把将水倒在地上。

    侍卫寂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主子,您这是”

    “我此生命犯天煞孤星。行云天师批命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傅恒说,“我理应孤寡一生,又哪来的八字相合之人”

    再说了,如今世道,哪里有甘愿让千金宝贝去冲喜的人家

    这个甘愿献出“八字匹配”女儿的荣国府,多半与南疆下蛊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刚才她还想给他喝水,如此浅显的下毒,就好像他会蠢得中计似的。

    “暗中盯住这个迎春,另外好好打探打探,是谁一开始提出了冲喜这个主意,他与荣国府有什么牵扯”

    “主子、主子莫急。”侍卫寂宽大着胆子插话道,“问题是,提出冲喜的不是别人,正是宫里那位给您批过命的天师,赵行云。”

    “赵道长说,您本来是应该孤寡一世的,但这个迎春姑娘有些特别,她有两副生辰八字,第二副正好与您是天作之合。”

    同一个人,怎会有两副生辰八字

    可行云道长所言绝不会有假,这一点皇上都信得过,所以这贾迎春当真是单纯来冲喜的

    “这几日属下调查过,迎春姑娘是荣国府贾恩侯之女,自亲娘早逝后,贾恩侯便不很待见她”

    “其人又好赌,眼下急需用钱,李管家那日去谈彩礼,张口才刚说了八万两,那贾恩侯忙不迭便答应了。”

    傅恒藏起眼中震惊之色,看到地上那一大摊被自己打翻的水迹,一双冷峻的眸子不由微微眯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