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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坝子上,杜国树仿佛没听到大家的谈话,依旧沉默不语。

    手上的棕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他垂着头,心绪不宁地抠着掌心中的老茧。

    几个邻居看出他心情不好,也不咋吱声了,只有刘芳还在说个不停。

    “老二,杜童昨儿回来,是不是没给你说她要去她妈那儿的事啊”

    “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小丫头心气高着,要做这飞出山沟沟的金凤凰,咱们啊,可留不住她。”

    看杜国树难过,刘芳莫名就觉得解气。

    就是他让她背了十五年恶毒后母的名声。要不是他假仁假义把杜童捡回来,这些年,自己又怎么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是头婚大姑娘,不愿给人做后妈有什么错。国全喜欢她,想娶她,把杜童丢了关她什么事。

    所有人都说她心眼小,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呸,站着说话腰不疼。

    嘴一张话就来,有本事,他们怎么不把人领回去养。

    杜童又不是国全一个人生的,她亲妈都不要她,凭什么要求她一个后妈养她。

    本来嘛,国全丢了孩子,过段时间这事也就淡了。可偏杜国树要做好人,把人捡了回来。

    捡回来送人养,送远一些,她也不会说啥,可老太婆和杜国树不愿意,非得把人养在她眼皮子底下

    杜童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别人,她有多刻薄,国全有多心狠。

    今儿,她莫名就有些扬眉吐气了。

    看看,杜童还不是和她一样。

    甚至比她更心狠。为了能上学,连养她十五年的人,都能说抛弃就抛弃。

    “少说两句,没看二哥心情不好吗。”一旁,杜国全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喝斥了一句刘芳。

    刘芳斜了杜国全一眼“我这不是在安慰他吗。”

    几个邻居听到刘芳的话,纷纷翻白眼。

    这是安慰人吗

    戳人心窝子还差不多。

    “我话说的糙,但事实就是这样子,杜童都走了,老二不看开点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去沙省把人给找回来”刘芳嗤笑一声“也不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他回来。”

    走到水泥坝边缘的杜童,把刘芳的话听了个完完整整,她乌黑眸子轻轻一蹙,旋即冲不知在想啥的杜国树喊了一声。

    “二伯,我回来了。你快来给我接接,太重了,一路扛回来,累死我了。”

    清脆嗓声透着依赖。无助中的男人,一刹那就被这声音唤回了神。

    杜国树赫然抬头,眼中忧虑在看到杜童的瞬间,化成了泡沫。

    “回来了,怎么不把东西放你四伯家,等后天赶集,我去背。”杜国树一脸心疼,忙不迭往杜童走过去,把她肩上的编织袋拎过来,提进了厨房。

    杜国树嘴里说的四伯,就是杜童读初中时借宿的那家人。也是从鸳鸯村搬出去的,搬出村子有些年头了,他在镇上开了家理发店,村里人赶集买了啥东西,暂时弄不回来,都喜欢先搁他那儿。

    “忘了。”杜童冲她二伯甜甜一笑,转过身,把坝子上唠嗑的人喊了个遍。

    “你不是去你妈那儿了吗”刘芳盯着突然出现的杜童,没想明白咋离开的人又回来了。

    杜童“没去,以后也不会去。”

    “你不去那你问我要什么路费”刘芳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都破了嗓子。

    杜童“本来是要去的,但二伯说,砸锅卖铁都要送我读书,既然是这样,我还走什么走。”

    “不走那你把钱还我。”刘芳不干了,手一摊就问杜童要钱。

    杜童嘴一抿,神情透出倔强“可那钱,不是和我断关系,你们给我的补偿吗”

    “啥断关系,啥补偿”刘芳懵了。

    那钱,不是给杜童去沙省的路费钱吗

    怎么成补偿的钱了

    “昨儿不是说好了吗,我拿了钱,便和你们没关系了,书能不能读,都是我自己的事,白纸黑字写着呢,贵三叔都盖章了。”杜童眸子一转,直视向刘芳身边的杜国全。

    杜国全被杜童看得手足无措。

    莫名的,他就觉得自己这个闺女,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特别是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仿佛把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看透般,让他狼狈不堪。

    杜国全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避开杜童的视线,看向刘芳。

    刘芳似乎接受到他的求助,只见她眼睛一瞪,张嘴就骂“屁,明明是你说要去你妈那里,喊我们给路费的,现在却成啥补偿了。”

    “既然不去找你亲妈,那老娘还出屁的路费,把钱还给我。”

    杜童没理刘芳,她依旧看着杜国全“钱可以还,但从今天开始,我就搬去半竹坡住,以后读书的费用也由你们出。”

    杜国全搓着手,不接杜童的话。

    刘芳双眼剜着杜童,大声道“想得美,我家可没你呆的地儿。呸,杜静我都不想让她读了,还想让老娘掏钱供你读。 ”

    刘芳先前有多高兴,这会儿就有多生气。

    早上她听人说,杜童一大早就出门了,还穿了条很新的裙子,就猜她可能是去沙省了,脑袋一转,便把自己给掏路费的事宣传了出去。

    五百块呢,总不能白给。

    不定这五百块,就能把自己这不咋好听的后妈名声,给扭转过来。

    结果这死丫头拿了钱,却还要留下来碍她的眼

    刘芳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杜童没兴趣知道,她见杜国全始终不开口,心里冷笑,声音透出几分冷意“不愿养我,那我去公社,找公社领导帮我解决。”

    “啥,找公社”刘芳怒焰随着杜童话落下,倏地一下灭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杜童说过的话了。

    她给出去五百块,好听点是她掏给她的路费,难听点,那不就是封口费吗。

    这死丫头,怎么还惦记着告她爸。

    杜童缓缓垂下眼帘“有没有地方住,读不读书都先放一边,咱先把我爸丢我的事捋清楚了再说。”

    “捋啥捋,这有啥好捋的,你二伯这么疼你,你住到老死他都不会有意见。国全,天快黑了,咱们该回家了。”刘芳不敢和杜童掰扯当年的事,一听杜童旧事重提,吆喝一声杜国全,就准备回家。

    当年的事,甭管她承不承认,说到底都是她和杜国全理亏,一旦深究下去,他俩口子还真有可能去蹲大牢。

    这死丫头片子,考上高中,好像就有底气了,竟敢跟他们扯这些陈年老事了。

    呸,这死闺女不去沙省找她亲妈,她倒要看看,她这个高中要怎么读。

    杜国全听到刘芳的喊声,转头,欲言又止瞅了瞅杜童。

    半晌后,他憋红着眼,仿佛是在呐喊般,说了一声“童童,我是你爸爸。”

    杜童冷静地回了句“我知道。”

    以前是,过几天就不是了。

    她的爸爸,只能是二伯。

    杜国全不配

    杜童无动于衷,她的态度似乎打击到了杜国全,他踉跄了一下,跟着刘芳进了竹林。

    杜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底膈应得不行。

    又是这种表情

    他以亲情为锁,把在意他的人,全锁进他布下的那张虚无的网里。除了看清他本质的奶奶,上辈子,谁没被他欺骗过。

    但奶奶是当娘的,她虽然不待见他,却希望他们兄妹五个,能和和睦睦的,始终没把他的无耻细细掰开来告诉大伯和二伯他们。

    “童童,你爸是不是写了啥给你,你贵三叔还给你盖章了”

    一旁,几个邻居见杜国全两口子,竟在杜童三言两语下,就走了,心里好奇得紧,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童见邻居们问,也没藏着掖着,道“昨儿奶带我去找他拿学费,他给了五百块钱,让我以后都别去找他了。还立了个条子,说我过继给了二伯,他没抚养我的义务,老了也不需要我赡养。”

    说这话的时候,杜童微垂着头,通身透着黯淡。

    杜国全会演,她也会演。

    他用道德绑架了她半生,现在,她全还给他。

    果然,几个邻居一见杜童这样,顿时脑补了好大一出戏,心里把杜国全和刘芳骂了个半死。

    几人都觉的杜国全两口子太狠心,五百块钱就把关系彻底断了。说句不好听的,杜童上高中,杜国树要是钱不够,找他们几家开口,他们肯定也是要借的。

    不定到时候借出去的,都比五百块多。

    孩子聪明,只要能读出来,还怕还不了钱

    那两口子到底在想些啥呢,累几年,搭把手把杜童供出来,还怕享不了杜童的福。

    想到这儿,大伙又想起了刘芳后妈的身份,有个邻居忍不住说“童童都这么大了,又不需要刘芳手把手的带,咋还接纳不了童童”

    “童童,你爸就没说点啥”

    刘芳不喜欢杜童,大伙也说不出来啥,毕竟她是后妈,啥态度对杜童都正常。可杜国全却不一样,他可是杜童的亲爸,怎么忍心立那种字条子。

    杜童低声道“没有,啥都没说。”

    几人听到杜童的话,怕小姑娘受不了,都不敢再继续追问了。大伙面面相觑,杜童趁着大人走神这会儿,慢吞吞进了自家堂屋。

    刚进去,就对上了她二伯微红的双眼。

    “真不去你妈哪儿你要想去,我送你去。”杜国树沉闷地说。

    杜童望着杜国树微红的眼,突然就想起了,上辈子他送她离开凤凰市的场景。

    她送她去凤凰市坐火车,内敛的他,头一回哭了。喧嚣的火车站,她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他的不舍与寂寥。

    眼前的二伯,比记忆中更鲜明。

    他忐忑着,问得小心翼翼。

    杜童鼻子发酸,心里堵得慌。

    她压住心里的酸涩,眼梢微微上扬,语气轻快地道“我不去,二伯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以后我读书,你和奶都要和我一起去。”

    “傻了吧,你上学,我和你奶怎么跟着你一起去。”

    杜童一句话,冲散了杜国树心底的不安。

    他伸手,摸了摸杜童的脑袋,想起刚才坝子上的事,面上划过心疼“别生你爸的气,他也为难。”

    “二伯,不提他,天快黑了我先煮饭,奶呢,奶去哪儿了”杜童不想提杜国全,这个人,上辈子她就把他看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