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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3)
    东京人流密集,想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并不容易。好在般若对这里足够熟悉,在大街上七弯八拐,走进一条无人的小道。

    离开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外出闲逛,般若与风间万叶对这点心知肚明。比起在高专内处处受制约,不如在外逍遥自在,必要时还可以发现有趣的东西。

    比如现在。

    “控诉申判决,有罪,无期徒刑”

    被告席的律师从法院出来后有些魂不守舍。他很年轻,最惹人注目的大概是在东亚人里并不多见的鹰钩鼻,一双眼眶格外大,虹膜却小的眼睛显得他似乎沉默寡言。他身形高挑,平整的黑西装合身地贴在身体上,脊背挺直,像一株屹立的青竹。

    他在思索,隐隐有些沮丧,看着刚毕业不久就来参加工作。

    但让般若好奇的并不是他所遭遇的事,而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咒印。

    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被咒术师标记了咒印

    虽说这件事和它并无关系,但般若还是稍稍留意,决定之后着重观察,还要注意这周围是否还有被标记的人。

    万叶大概已经与梅木永在找房子了,现在就去汇合吧。

    “万叶,你终于回来了”

    “万叶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呜呜”

    “好了,大家”风间万叶有些牵强地拥抱在自己怀里情绪激动的同学,“能见到你们,我也很高兴。”

    暗中她却抿了抿唇,竭尽全力隐藏自己对这种举动的反感。肩膀上的水渍沁入布料,贴近皮肤,让她感到不适。这并不是指责同学的意思,而是并不喜欢与自己联系不深的人冒然的亲近。

    “回来就好。”

    老师一板一眼地说道“一个月后会有比赛,你去参加吧希望这几年你没有荒废自己的天赋。”

    同学从怀中离开,留风间万叶一个人与他面对面。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得颤抖了一瞬,颔首低眉道“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认真练习的。”

    应付了一大票学生和老师,终于得以与梅木永见面。

    他领着万叶来到了一处一户建前。这里离高专不近不远,离东京都繁华的地段隔了一段距离,但如果步行,很快就可以到达。算是非常方便又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这里刚好有上一任租客离开的房子,应该很适合你住。”

    梅木永提前找了房东,那是位和蔼的老太太,带着他们打开了房子的门。

    上一任租客离开时搬走了家具用品,让房子的全貌得以展现。它很普通,是典型的日本装潢,木质的地板与隔离门,让之前的房间布局有迹可循。

    “嗯,就这里了。”

    风间万叶爽快地先支付了半年的房租,向梅木永说道“梅木先生一向都很贴心,而且行动很迅速啊。这次谢谢你了,有时间请你吃饭。”

    梅木永站在窗边吸烟,手里还拿着便携的垃圾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万叶并不喜欢吸二手烟,他也并不是那样没有礼貌的人,所以会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抽。经过这几年的悉心劝导后,梅木永的烟瘾还真被抑制了许多,一部分是作为前辈的责任感,不想让在意的后辈因此忧虑;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万叶的稳重,让他可以少操不少心。至少,时刻为学生担忧的毛病减轻了不少。

    “吃饭就不用了,拿这些钱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吧,”他把烟扔进手里的垃圾袋,看向站得非常端正的风间万叶,“你最近的黑眼圈很重,没睡好吗”

    她一愣,随即摇摇头道“不,有些烦恼罢了,不用担心。”

    梅木永叹息一声,路过她身边打开门,走之前说道“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或是你的同学也可以,不要总憋在心里面对了,家具什么的,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会解决的。”

    他出了门,在居民楼外朝窗内望了一眼。隔着花草,隐约能看到她的轮廓,但并不真切,格外朦胧。

    在众人眼中,风间万叶无疑是最优秀的学生。聪慧、冷静、稳重、上进,似乎她生来就是这样完美。梅木永不知道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现在,她展现出了一隙「不完美」的情态疲惫。

    作为前辈,他带过的学生并不算少,但就算是内敛的夏油杰也会在有时控制不住情绪,而像风间万叶这样稳定到诡异的人,他从没见过。共事整整三年,从未见她生气不满,或是与夏油杰红过脸,简直就像一个独立于主体之外的「客体」。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梅木永烦躁地拨了拨头发,转身离开了。

    “你来了,般若。”

    空中浮现一片若隐若现的星云,逐渐扩散,组成人形。它接过风间万叶递来的画纸,蔚蓝的咒力从中涌现,温柔而强大的立场包裹房间,凝聚有棱有角的形状,她被这扭曲现实的力量绕行,安然无恙。

    咒力退却,房间焕然一新,摆满常见的家具与装饰,而先前她所的画纸早已不知所踪。

    “麻烦你了,般若。”

    风间万叶拉上窗帘,打开旁边的风扇,任由风制造的寒冷填满身体与意识。她就地坐下,接过般若手中已经开封的不知名的酒,就着瓶大喝一口。

    烈酒入喉,强烈的灼烧感从胃部蔓延,一直冲向脸颊,泛起红晕。这种程度并不能让她大醉一场,或许换个说法,她从不会让自己喝醉,以至于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没人知晓她会在私下喝酒,即便是妈妈,或是夏油杰,甚至咒灵。除般若以外,风间万叶似乎对所有人都立起了一堵墙,墙外站的是假体,墙内才是她。

    “你很不开心。”

    “很明显吗”风间万叶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除了你,其他人也看得出来吗”

    她回头,眼中倒映出般若脚下如同千年大树的树根一般交杂缠绕着疯长的恶业。一条暗红的,粗壮的线可以延伸到世界尽头,它们相互交融,拧成牢不可破的命运。

    3614人,这是它所犯下的,无法逃脱的业。

    自「真理」中诞生的般若,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注定的结局。无非是凄惨的死去,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它深知命运的恐怖之处。受因果束缚之物,越肆意,越狂妄,要是还不起高昂的代价,结局就越凄惨,越悲凉。

    “我想,你可以适当的放松一下。”

    她反问“般若害怕死去吗”

    “不害怕,”般若坐在了风间万叶身旁,和她吹着一样的风,“只要人类存在,咒灵就不会消失。他们的恐惧都逃不开存在的一切,森林依旧是森林,大海依旧是大海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不会死去的。我们会永远诞生。”

    “那你呢你曾死去吗”

    般若抬头回想了一番,说道“不曾。粗略算起来,千年应该是有了吧。”

    “那救赎到底是什么呢”她与那片浩瀚的星空对视,试图看清存在于宇宙深处的真相,“你,还有你的同类,到底为什么要于我寻求救赎”

    风间万叶还记得在东京时的生活。

    年幼的咒术师,没有家族,没有同伴,更没有可以理解自己的人。比起那些咒灵,更多的磋磨却来自家人。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费解和担忧,还是无法将她的孤独消弭,每天生活在对爸爸妈妈的愧疚感中,每天愤恨在对自己的懦弱中,每天每天早就已经受够这样的生活了。

    她不知道夏油杰,以及很多很多像他一样的咒术师,在小时候是否都惧怕咒灵,但她不同,她从不害怕。

    咒灵会用笨拙的语言安慰她,会用畸形的身体为她拭去泪滴,不断地用新生的「情感」不遗余力地托举自己,将她高高捧起。在它们眼里,名为「风间万叶」的存在是要永远追随的人。

    般若是风间万叶搬家后才与她相识的一位咒灵,它博学多闻,温柔善良,为万叶带来了咒胎「花御」,经常会辅助她的学习和生活,是她的一位独特的导师。它非常了解她,也与她十分相似,以至于时常如同对方的镜子一般。

    它也为其带来了「救赎」这个概念。

    它曾评价风间万叶,称她的术式是「温柔」且「神圣」的,「赦罪术」,本质上就是将他人的罪过转移到自身的能力。若是为恶人所用,后果不堪设想。

    “我所求的不是大义,只是回到我的家而已宇宙,我自宇宙中诞生,”般若回答,身体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跳动的脉搏,“咒灵的诉求不同,但你可以改变它们,万叶。”

    “是吗”

    咒灵的信任,为此翘首以盼地等待这些支撑着她前进,同时也成了不得不背负的责任。「风间万叶真的对得起这份责任吗」她想。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感受到压力而窒息颤抖了,但,以往的记忆又涌现出来,将「懦弱」如同倾泻的洪流一般灌进大脑。熟悉的声音又从心中响彻,那是她自己。

    我真的做得到吗我该怎么做我能走到最后吗

    最后的最后升起的,是她不为人知的,对一切的质疑。

    为什么是我呢

    她猛得转身,手中凝聚白色咒力,连接着大地的绳结牢不可破,却轻易被无形的巧手挑出一根。随着红线被拉扯,风间万叶的心跳逐渐加快,她可以清楚地听到心脏有力的搏动,伴随着晕眩,让她不禁晃了晃头。

    打起精神,将线完整地挑出一部分,再用意念去斩断它。这期间不需要任何咒力,只需要专注的视线与清晰的意识即可。

    皮肤开始冒出冷汗,风间万叶的面色苍白,双手撑地,急促地呼吸着,最终因为无力而倒在地上。她往上看,视线摇摆,眼前的一切都出现重影。她捂住心口,感受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肉体。耳边是风扇旋转的声音,身前的风还在吹,吹不走濒死的体验。

    她喃喃自语道“这次是失血过多”

    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咒灵就这样杀死了一个人类。

    “睡吧,万叶。睡吧。”

    般若关闭风扇,用手拨开散乱的鬓发,为她拂去额头的汗珠。

    恍惚之间,风间万叶突然想起小时候去过的麦田。因为家中事务繁忙,父亲总是在外奔波,而母亲也与他一样,玩耍的机会很珍贵,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与父母一起外出的记忆。

    金黄色的麦子,汇成汹涌起伏的海浪,伴着风肆意飘扬。那时的蓝天,房屋,树木,她都已经忘记是什么样了,但记忆告诉她,那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景象,让她无比痛快地清醒着,那一刻,她真正地踩在这个世界上。

    深呼吸,身着白裙的孩子张开双臂,向前奔跑。清风被黑色的发丝描绘形状,风抵不过与她相撞的力道,被扯开缺口,又在身后汇聚,继续去往不存在的终点。麦穗擦过手心,留下片刻间便消失的触感,茂盛的麦田就这样敞开一条道路。

    她一直这样奔跑,可路总有尽头,就如同生命一样。麦田的边缘是一道悬崖,那时并没有人去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好孩子的脾性,深信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那道悬崖望不到头,仅是向下看,就能让她感到头晕目眩。突然,身旁跟来的赋鳞直立身体,朝前方哈气,她回头看,紧接着,麦田被一双小手拨开。

    那张脸已经模糊了,但她依稀记得,手的主人有一张怯生生的面孔。她本是好奇那立于麦田中的人,此刻却恐惧地睁大双眼,踉跄着往后退去。

    风间万叶伸出手,试图扶住她,一边又张开口。

    “后面是悬崖,这里很危险”

    “走开,怪物”狰狞而幼小的面孔正不遗余力地表达情绪,无助地哭泣,“走开啊”

    她手指颤抖了一瞬,意识到女孩可以看得到身边的赋鳞,试探着向前走,说道“它不会伤人,你不要哭。”

    女孩哭泣着,喊道“你和怪物在一起,你是怪物的女儿”

    她转身,因为害怕而倒地,又很快爬起。手心里攥起了一捧土,弄脏了原本干净的手,麦田在她身后再次合起,转眼间,再也没有她的踪影。

    在许久后,风间万叶才放下抬起的手。她那时只有八岁,未长成的小麦堪堪盖住她的胸口,站在麦田中守望,其实看不到什么,一眼望去,只有金灿灿的麦子。房屋,人烟都已远去。

    她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不会离开一样。

    最后,她问身边的咒灵。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算了,”风间万叶兀自回答,“没有意义”

    她捂住双眼,好像这样就可以短暂地抛弃一切,进入梦乡。

    喝完的酒瓶放在地上,不知道她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已经醉倒,再也没有说话,而是深深睡去,

    般若想要去触碰那张苍白的脸颊,却在半途停手,静静跪坐在原地,等着她的苏醒。

    太阳已经下山,傍晚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