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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花(下)
    中秋之夜,空中飘着羽毛状的云。

    月亮在云中穿梭,整座东京时明时暗。

    许念身着轻装往朱雀门走去。

    一切如同往常,巡逻的士兵没有增多,商铺也没有提早关门。

    遇仙酒楼高着灯,里面的宾客交谈甚欢,小二送菜的身影在楼上楼下穿梭,当窗还能看见女妓弹琵琶。

    酒楼南边是灯火稀疏睥睨全县的朱雀门楼,东边是正在热卖团子的常记饼铺,西北则是低矮的勾栏瓦子和民宅。

    许念买了一笼豆沙馅的团子,来到门楼下,对守门的士兵道“给白大人送点心的。”

    士兵放行。

    许念登石阶来到门楼之上的箭楼。

    他见这里的军官大多穿着铠甲,情报往来繁忙,不敢多叨扰。

    白骁朝许念招了招手。

    许念放下食盒。

    白骁道“今日中秋佳节,可惜我等公务在身,不能回家团圆。”

    许念抽出第一屉笼,递上团子,笑道“但是可以尝一尝糕点。”

    白骁道“怎么不见那只尺玉”

    许念笑着应是,抽出第二屉笼。

    曲莲像一团正在醒发的面团冒了出来。

    “onno”

    但这亲昵友好的一面只对许念展示,待它转过头来面向白骁,立即就换了一副神情。

    “ ̄ ̄”

    白骁回以冷淡,一只手把抽屉推了回去。

    许念苦笑“白大人,留条缝,不然它会闷死的。”

    站在箭楼俯瞰遇仙酒楼,楼中的动静尽收眼底。

    四座厢房围着中庭,三层高,内外都有回廊。

    许念问道“那个盗贼的身份已经知道了吗”

    白骁点了点头“他叫乌林答,半个汉人,却不是普通的盗贼,而是金营埋伏在城中的细作。”

    许念道“看来传言不假,城中流民果然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此时乌林答的画像已经被粘贴在城墙上。

    许念心下一惊。

    画像中的长相和汉人并没有区别,黑色细长的头发,平整的五官,光滑的皮肤,走在街市之中谁也察觉不出异样。

    白骁道“你知道乌林答之前潜藏在何处吗”

    许念道“不知。”

    白骁道“沈家曾经起过一场火,幸亏花奴及时叫醒主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你应该知道。”

    许念道“这我知道。”

    他转念一想,忽地意识到什么。

    许念追问道“莫非那次失火不是意外,当时溜出去喝酒的值夜管事就是乌林答”

    白骁道“是的。”

    许念听完只觉得后背发凉。

    曲莲蹲在二人中间的墙垛上,跟着喵了一声。

    白骁微怔“它什么时候出来的”

    许念却习以为常,笑着解释道“这不刚才留了一条缝么。”

    曲莲的耳朵转了一下。

    猫瞳在黑夜里发出诡异的两点高光,仿佛替人监视着敌手。

    许念道“白大人,鬼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金人想得到它的信息”

    白骁道“鬼火,就是霹雳炮。”

    许念听完就明白了。

    把火药按合适的比例填充入竹筒中引燃会发生爆炸的效果,被称为霹雳炮。

    霹雳炮的威力远大于普通火器,是金人攻城最忌惮的武器,所以城中细作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打探霹雳炮的存放地点和分配策略。

    新任开封府尹正是利用敌人这一心理,提前派遣麾下亲信白骁到祥符县担任巡检,先放假消息诱敌咬钩,再布下一张天罗地网,等时机成熟便将奸细盗贼一网打尽。

    乌云在漆黑夜空缓缓浮动。

    圆月被遮挡只剩下浅浅的一弯。

    曲莲瞳孔一锁,突然炸开毛站起来。

    白骁立即指挥任务去,留下许念独自在门楼观看这场大戏。

    焰火照得内城亮如白昼。

    遇仙楼一瞬间从酒楼变成了一座囚笼。

    歌妓舞妓顺着绳子从窗户滑下撤离。

    正在吃酒的客人脱去绣衫拔刀守门。

    店小二敲碎瓦罐倒出鲸油,浇在事先布置在帘后的草料上。

    楼中的七八个黑影东窜西逃,虽身手矫健,却被重重机关困住不得挣脱。

    此处布防极其巧妙。

    西北两面的巷子早已布满木刺,不能跳逃。

    南边是朱雀门楼,翻不过去。

    东边窗子一打开,正对隔壁饼铺的窗,当窗有弓手严阵以待。

    “点火”

    白骁一声令下。

    楼中淋过油的草料迅速被引燃。

    火光冲天。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几个黑影无路可走,退到火势最弱的南边廊下,与门楼兵士面对面相望。

    他们的夜行衣已经被火烧出破洞,里面的白色盘领衣清晰可见,是金人服饰无疑。

    门楼之上士兵齐呼“烧死金贼”

    许念看到了画像中的乌林答。

    乌林答穷途末路,抽出短刀正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喵呜喵呜”

    却是这时,火场中突然传出一声猫叫。

    乌林答停下动作,环视周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小猫的啼哭声又尖又细,即使隔着一片火海也能牵动楼对面的人心。

    人们屏住呼吸。

    那是一只黄斑小狸花,四脚雪白如踏酥雪。

    许念瞳孔一缩“小杏仁”

    他才想起傍晚出门时确实没有听到小杏仁在猫舍里咋咋呼呼的喵叫。

    门是虚掩着的,原以为狸花妈妈把孩子们哄好了所以不见吵闹,现在看来,是小杏仁自己偷偷跑出来送信误打误撞被困在了酒楼。

    焦黑的木块不时从房顶掉落。

    滚烫的气浪就像一堵墙拦住了小杏仁的去路。

    它焦急地转着圈,却找不到出口。

    咚,咚,咚。

    回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乌皮靴踏过灰烬出现在视野中。

    小杏仁瑟瑟发抖地往后退了几步,躲不过那只手,被活生生拎了起来。

    “小狸花。”乌林答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道,“不哭啊,乖乖陪爷上路。”

    小杏仁喵呜喵呜叫得越发凄厉“喵呜喵呜”

    乌林答掐住小杏仁的脖子。

    他的手一紧,整条手臂暴起青筋。

    小杏仁的腿在空中抽搐起来“呜”

    许念咬紧牙邦,眼中涌出泪水。

    朱雀门楼之上的人们无能为力。

    他们这次的行动没有配备弩机,单凭弓手无法射穿挡在乌林答头上的屋檐,此时再去调军显然来不及,更何况军队要顾及城防,不可能为了救一只猫而出动。

    小杏仁在这种情况下被困,只有死路一条。

    火星四处飞扬。

    小杏仁的瞳孔渐渐散开。

    乌林答仰头大笑。

    正是这时,房梁之上突然传出一声低沉凶狠的吼叫。

    “嗷”

    乌林答还来不及反应,一只大狸花从天而降,扑住了他的视线。

    许念道“珍珠”

    狸花妈妈冒死救崽子来了。

    “天杀的畜生。”乌林答疼得丢开小杏仁,一手抓住面前这只狸花,用力扯下来,“找死。”

    他却低估了一只母猫为了护崽能有多大的胆魄。

    狸花被甩到空中的同时伸出前腿,一巴掌拍到乌林答的脸上。

    只听人的惨叫传来“啊”

    锋利的猫爪刺穿眼瞳,勾出了眼球。

    血液喷洒。

    呲,眼球落入火中顿时被烤得焦黄。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乌林答的另一只眼睛也被鲜血糊住,慌乱之间四处摸刀。

    狸花一落地就吃掉了那个眼球,然后叼起小杏仁,跳到屋檐之上。

    守在朱雀门的人们连连喝彩。

    “好干得好”

    遇仙酒楼的大火最终吞噬了乌林答等数名金营细作。

    曲莲爬到饼铺二楼的一个檐角,冲对面的狸花母子叫唤。

    只要沿着那根歪斜的栏杆再走几步就能直接跳到安全之处了。

    许念喊道“珍珠,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月下,狸花妈妈在曲莲的指引之下纵身一跃,带着小杏仁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流云渡月,灰烬随风飘散。

    许念在门楼上看到整座东京城到处都在放火杀贼。

    不只是祥符县在办案,外城十五畿县同时都在执行剿灭细作抓捕盗贼的任务。

    听来往的军官说,这次之所以统一用火烧不留活口的形式,是新任开封府尹在向金人表示大宋军民誓死守卫东京的决心。

    这座城市宛如一只折翼的鹰一根一根拔掉自己折损的羽毛,等待着新生。

    许念很感谢白骁让自己参与这次行动,尽管一开始他只是出于为沈珀报仇的想法加入的,但到如今,他心中有了一丝新的希望。

    他也不贪心,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珍珠已经把小杏仁舔干净了。

    曲莲也蹲坐着在等待。

    许念笑了笑,打开食盒,让珍珠和小杏仁钻进一层,曲莲钻进第二层。

    白骁见许念要走,抽空来送。

    许念道“白大人,不知今日侥幸活下来的盗贼该如何处置”

    白骁道“府尹有令,押入死牢,明日宣德门前处斩。”

    许念道“果真如此,东京有救了。”

    白骁顿了顿,目光停留在那个精巧的彩漆食盒上。

    许念笑道“怎么,想看看它们吗”

    白骁拉开第二层。

    曲莲“ ̄ ̄”

    白骁深吸口气,把这层屉笼推了回去,然后拉开第一层。

    小杏仁已经困得睡着了。

    珍珠把小杏仁护在怀中团成团。

    “小勇士。”白骁轻轻拨弄了一下猫儿的胡须,“不知你愿不愿意到我麾下做先锋将军”

    旁边的差役倍感惊讶。

    他们从没有见过白骁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许念道“白大人想收养珍珠和它的三个孩子”

    白骁点头。

    许念笑道“这样,我先带回去问问,如果谈妥,择吉日请白大人上门签契。”

    白骁道“你别担心,我的居所虽然简陋,但勉强还能遮风挡雨,定不会让它们再次遇到今日这样的危险。”

    许念躬身“明白。”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三只小猫崽本就到了学习捕猎技巧的年纪,老酒缸已经关不住它们。

    珍珠似乎也记住了送信时走过的路,每日都要带崽子去祥符县衙附近活动。

    许念觉得水到渠成,便让白骁领走了它们。

    狸奴馆如今只剩下三花和曲莲两只猫。

    许念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八月底,他收拾好猫舍,备上一坛桂花酒前往本草居探望老友沈珀。

    沈家虽历经洗劫却依然生生不息,在官府的支持之下又挂起了招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沈珀跨坐在屋顶,一边补瓦片,一边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沈兄。”许念听了一阵子,笑着提起酒坛子,“你的茅草掉在我这儿了,快来捡。”

    沈珀回过头,眼神明亮“诶来咯”

    二人的友谊历经这场风波变得更加深厚。

    许念虽有些埋怨沈珀之前不告诉他真相,但也敬佩沈珀的家国大义,承诺在自己所著之中把沈珀写成一个身长八尺容貌伟岸的男子。

    沈珀感谢许念临危受命,替他完成了玄猫的任务。

    许念没敢抢功劳,如实道“若不是曲莲,那么多信,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送不过来。”

    沈珀笑道“难怪果子行苏老伯昨日对我说,说你是”

    许念道“说我什么”

    沈珀抱拳行礼“东京八十万狸奴总教头。”

    许念的笑容停在萧萧秋风之中。

    就为了这声教头,许念不顾本草居重建之艰难,罚沈珀免了他三年的药钱。

    渐渐的,狸奴馆的故事在街头巷尾传开。

    “许二郎和那只尺玉,啧,真是神了。”

    人们都认为曲莲是祥兽,自发在街角贴小像烧香祭拜。

    灰色的街道从此多了一抹鲜亮的红色。

    变化还不止如此。

    许念发现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曲莲似乎有了自己的小秘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