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私人宠物医院,诊疗台兼药柜连着检查室,一眼能看到头。
透明玻璃柜台后,坐着医生,浅蓝色工作服有些灰扑扑,头发扁塌下来遮住额头,下垂三角眼紧盯电脑屏幕,一瞬不瞬。
用来结账的台式电脑,正在直播一场足球赛。射门在即,他押注五百,要是这球进了能赢两倍。
呲啦一声,铝合金推门被人拉开。
“下班了,明天上班时间再来。”医生头也不抬地拒绝生意。
“不看病,打听人。”余渊声音低缓醇厚,礼貌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冷。
医生语速很快地骂骂咧咧“嘿,你这人,听不懂话是吧,没看到正忙”
他边说边抬起头,看到来人慢条斯理脱下黑色羊皮手套,在柜台上丢下沓钱后,谄媚一笑,话锋急转弯,称呼也变了,“好说好说,您打听什么人这方圆几公里,就没我不认识的。”
余渊从派克外套内侧口袋拿出张小照片,语气听不出情绪,“见过吗”
这是张单寸照,像从什么资料上撕下来的,右下角还带着钢印凹凸痕迹。
医生的三角眼眯起来更小了,几乎只有瞳仁。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黑皮衣,发色花里胡哨,烫着曲度夸张的卷,五官倒是俊秀。
虽然气质和打扮天差地别,但出色于普通人的颜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更别说发生过记忆深刻的事。医生盯着照片看了几秒,便笃定道“见过,他前几天带宠物来我们医院拍过片。”
医生唾沫横飞地复述了大致经过,看在那沓钱的份上。
余渊面无表情问“有说别的吗,比如是否住在附近”
医生摇头“没有。”
余渊手指轻点柜面,而后继续往那沓钱上追加了一小叠,“看清那只幼崽样子了”
大概是被钱眯晕了眼,医生并没发现措辞不同寻常。连忙回忆了下,用他匮乏而又接地气的词汇组织好语言“很小一只,像狗又不像狗,不常见的品种,有可能是杂种,毛色挺纯,雪白。”他丝毫没察觉男子拧起的眉头,又很多此一举总结,“当时看起来特别虚弱,多处骨折肯定活不过”
余渊微抬起脸,目光凛冽,只一个眼神就吓得他息了声,不敢再说一个字。
踉跄后退一步,医生跌坐回诊疗椅上,谈话这么许久,自己竟第一次看清这人的长相。
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他便看到余渊双目逐渐赤红,带起周身呈现出一圈暗红光晕,晃得他眼前只剩下茫茫一片亮色,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耳边有声音飘过,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虚无而又蛊惑,“你没见过照片上的人,更没见过他带走的狐崽。”
飞速闪出的背影随着记忆消失殆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柜台上那叠钞票随风起落,散了一地。
手机屏幕闪动,苏阳瞥了眼,一串陌生数字。这是他新换的号码,除了汪鹏没人知道。他没挂断,更不打算接,任由手机安静下来,自动落了锁。
自从那日两人分开后,苏阳查过那幅画,出自上世纪海外画家juian arthur之手,作品以风景为主,因战乱留市数量极少。不知怎得,这两年逐渐出现在市场上,价格一路水涨船高。
完全陌生的领域,苏阳不懂,但只认定一条,七位数的贵重藏品不应出现这种低级纰漏,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他让汪鹏帮忙搜集主管的相关信息,在这之前对一切陌生接触能避则避。
主屏电子时钟显示七点刚过,距离渲染图交稿仅剩两小时,而另一项建模也要尽快拿出初稿。两单工作同样是网络设计平台接的,价格自然跟以前没法比,但他急需稿酬,没有挑拣的余地。
苏阳边思索着图哪里还需要调整,边伸手将床头小夜灯拧至最暗档。
暖橘色光圈变得柔和,恰好映出一大一小两张脸。
手臂枕在脑后,苏阳语调七分急切三分敷衍,“今天想听哪个故事啊”
不大的小两居,床也仅一米五大小。这里是他们租的小套间,地点很偏,小区也上了年份,胜在价格便宜。短短两周,他的犹豫不决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习惯和责任。
小白躺在靠墙的里侧,咕咚咕咚喝完最后几口奶,空奶瓶随手一甩,也学着爸爸的样子试图把手臂枕在脑后,无奈太短只得放弃。然后奶声奶气接话“可是叭叭,我想听的故事你都不会讲。你只会那三个。”
小白边说边伸出胖手比了个三,肉嘟嘟的手背上撑出四个粉嫩小窝,模样认真又可爱。
苏阳被逗乐,三个故事中还有两个是最近恶补的,屈指轻弹崽子脑门,“嫌我只会讲三个,那你听故事机讲吧。”
“要叭叭讲。”小白顺势抱住苏阳的胳膊,小脚丫用力一蹬,把兔子造型的早教机踢得更远些。
故事早已烂熟于心,苏阳自己都忘了是从哪听来的,“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精灵。他们长得千奇百怪,不一定有翅膀,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棵树,也许只是一滴露珠一般情况下,他们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会在自己守护的人需要帮助时舍身而出。他们是造物主的亿万化身。”
小白趴在爸爸身边,单手撑着下巴,很捧场地提问“叭叭,那我的守护精灵在哪里我好想跟他做朋友。”
这样的传说也就骗骗小孩,大人才不会信。苏阳塑料营业,想也不想就说“大概在森林深处吧。”
小白信以为真,激动地坐起身,连忙问“森林深处在哪”
手机“叮咚”跳出一条新信息,打断和谐亲子时光。是渲染图客户发来的,要求临时修改方案。
大二起接私活的苏阳,见识过不少难缠的甲方,但临交稿前还要求改实在过分。他的眉头不自觉拧起,光标闪动间快速输入。
显然对方自知理亏,又跟了一条信息过来我知道这个时候还改方案不合适,薪酬加倍,就当帮帮忙,十万火急,最迟明天必须拿到最终版。
接单时对方已预付了一半薪酬,如果能给到两倍,即使推翻重来倒也能接受,就当两个单子接了。
光标退回,苏阳删掉打好的字,撑起身,同时快速帮小白盖好薄被,“临时有工作,不能讲故事了,明天补给你。”
“可是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小白撅起嘴巴十分不情愿,“那我能去隔壁婆婆家玩吗”
隔壁婆婆是个独居的年迈老人,视力和记性都不大好,但十分和善,也喜欢小孩,经常投喂小白。搬到这里不到一周,小白已经跟婆婆混得很熟,经常趁爸爸忙的时候溜过去玩。
“现在不行,太晚了,婆婆睡得早。”苏阳替小白掖好被角,顺手轻拍两下,“好了,你乖乖睡觉。”
身后没有再传来小白抗议的声音,苏阳虚掩上卧室门,走进书房。
与其说书房,不如说是个小杂物间,各种跟小白有关的日用品占去很多空间。一张简易单人书桌挤在角落,亮着的二手笔记本已进入休眠模式。
苏阳在电脑前坐下,快速切入工作模式。
类似展厅效果图这样的活,对他来说没有难度但却很花时间,与客户多次沟通确认,敲定最终版时已近深夜。
苏阳伸开手臂舒展筋骨,突然意识到小白整晚都没来打扰过他,这很反常。
成为幼崽监护人这段时间里,他已练就敏锐第六感孩子静悄悄,八成在作妖。
快步走向卧室,苏阳推开门,床头灯不知何时被调到最亮档,薄被胡乱卷作一团,床上哪有什么孩子,更没动物崽子。
夜风吹过,老式红漆木窗扇动,发出吱嘎吱嘎诡异声响,窗户大开,正对楼下小花园。
两室一厅几步走遍,到处都没小白的踪影。工作期间书房门一直开着,生锈的老式防盗门开关动静很大,如果小白走动绝不会听不见。
苏阳从卧室窗口探出头,上了年份的水泥窗台对着楼下花坛。小崽子溜出去玩不是没可能,但两层楼高度,至少六米垂直距离。他的心跟着提起来,拿了手机直奔楼下。
老小区设施陈旧,路灯坏了大半,硕果仅存的几盏也蒙着陈年老灰,光线亮不到哪去。这个时间阿猫阿狗都睡了,更没行人走动。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树影随风张牙舞爪地晃。
苏阳从小怕黑,此刻心里却被担忧占满,硬着头皮点亮手机电筒照明。他四下搜寻,边走边压低声音唤着小白的名字。
绿植无人打理,低矮灌木野蛮生长又硬又扎人,苏阳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来到小区院墙边。
土泥红砖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真容,被青苔和藤蔓植物覆满,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墙头枝叶窸窸窣窣。
苏阳寻着声音抬起头,一小团白影迅速从墙上飞窜而下。
不是小白还能是谁。
他的雪白毛发被露水打湿,一绺一绺紧贴在身上,嘴里不知道叼着个什么东西。
没找到时满脑子只想着崽子的安危,有没有受伤。这会儿全须全尾站在面前,那就是另一番视角了。
太阳穴突突两下,苏阳在肌肉教育和言语感化间举棋不定。
“叭叭”,亲昵软糯的一声。
小白一说话,“乓啷”,嘴里叼着的东西应声而落,在沥青路面上碎成几瓣,原本是个小瓷碗,现在摊了一地瓷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