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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娶亲(八)
    神铃清音倏然紊乱起来,像是在抵触这次窥探。

    反噬来得气势汹汹,陆明意咬紧牙关强撑着,鲜血沿着唇角一滴一滴滚落进皑皑白雪,藏匿在雪中的黑雾就在此刻汹涌地汇聚向指间,与窥月的流光纠缠在一起。

    山神庙前点燃了祭火,熊熊燃起的火焰照耀着天际,黑雾几乎将整座神庙拢了进去。

    “”

    谢霜风喟然叹息,拢着金线攥住陆明意的手腕,“何必”

    蚀骨的痛意顷刻间就消减了大半,似乎是被人分担了过去,陆明意在失神涣散中找回了一点微薄的意识,抬眼瞧着谢霜风“我还是觉得你很熟悉,窥月是归月庄的秘法。”

    你为什么会知道

    黑雾烧灼灵魂的痛无法言说,几欲把人折磨到发狂,陆明意痛感又比寻常人敏锐,眼尾满是被痛苦折磨出来的水雾。

    谢霜风勾缠着金线流光,换成与他十指相扣“你真不记得了”

    “什么”陆明意神色茫然。

    心窍有缺之人不止分辨不清气息,他总会忘记一些事情,有时是某人的样貌、声音,有时是杂乱琐事,什么都有,零零散散的。

    谢霜风眉心慢慢蹙起来,张了张口却并未发出声音,起初陆明意以为他没说什么,后来发现,那是被神铃清音盖了过去。

    这次他们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而是切身参与到了淫祀中。

    “道长此话当真”耳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隔了一层东西,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痛不欲生。

    陆明意缓了好一会儿,那种钝痛感才慢慢减轻。

    他没睁眼,但能察觉到身边有不少气息,先前的声音还在继续“只要再献上几名女子,山神就能永远留在栖霞山了”

    另有人启口“这栖霞山神钟爱人类女子,你连为祂娶了两位绝色,祂自当是欢喜的。”

    这声音听上去像个仙风道骨的高人,但所说的话阴险至极。

    “好,好,等明天吉时一到,就让人把新娘送上山。”

    送你个头啊

    陆明意睁开眼睛,四下扫量了一圈,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你当神祇是什么,你家地窖里的大白菜

    这应该某个富裕人家的前厅,地面铺了光滑如玉的大理石,躺着有些沁凉,内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上座上的高人手中拂尘一甩,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声“去办吧,切记,勿要让上山的姑娘哭哭啼啼,否则山神不高兴了,是要降下神罚的。”

    除了指点的高人,两侧还坐着几个身着锦衣的富贵人,巧了,为首的人他正认识,是在画境中见过的那个镇长。

    闻言,镇长有些为难“那姑娘一听要嫁给山神,说什么都不肯,这怎么才能不哭”

    高人看了他一眼,提点道“蠢,你让她哭不出声不就行了”

    镇长恍然“还是道长有办法,我这就去。”

    即便知道这是四百年前发生过的旧事,陆明意还是忍不住怒火翻涌,恨不得翻身起来邦邦给这群人两拳。

    但奈何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就只有眼睛。

    镇长带着人乌泱泱离开了,前厅顿时安静下来,高人道长泄了劲,揣手走到挺尸的陆明意身旁,抬腿就是一脚“别装死了,还有没有点出息,一只伥鬼就把你吓成这样”

    陆明意眨巴眨巴眼睛,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把这神棍祖宗十八辈挨个骂了一遍小爷我纵横归月州名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种气

    神棍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抓起道袍的袖子擦了擦鼻子“一会儿你带着伥鬼去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家,多折磨她一晚上,这样献祭时的怨气才够重,上次那个废物,被活活烧死都没生出多少怨气,哪够吾神破封”

    破封

    陆明意转了转心思,感觉到手脚能动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谄媚地道“折磨这个我擅长,但伥鬼能不能不带了,我自个儿去。”

    “让你带就带,哪这么多废话”神棍没好气地一瞪眼,指着桌上的葫芦瓶,说,“这伥鬼三天没进食了,正好带它去吸点精气。”

    “行、行吧”陆明意装作一副恐惧且又憋屈的模样,垫着袖子拿上了葫芦瓶。

    神棍没怀疑,吩咐完就闭目养修行去了。

    陆明意拎着葫芦瓶出了院子,确定神棍看不到之后,轻嗤一声,勾住葫芦的挂绳,一边甩着一边往前走。

    这院子位于小镇最繁华的地段,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姑娘家的小酒馆,镇长领着人。正堵在隔壁那家茶楼前,焦急地骂着“你们这群废物,连个门都撞不开,要是误了吉时,你们担当得起吗”

    “可、可咱们几个一起试了,就是打不开啊”一起来的镇民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不、不会是见鬼了吧,她那病鬼爹才刚死,会不会”

    镇长脸色有一瞬惨白,瞪着眼呵斥“什么鬼不鬼的,她那爹就算变成鬼了,也就只能是个病痨鬼,还能大过山神不成,定是你们几个没用力。”

    陆明意停住了脚步,抱着手臂看起热闹,寻常人看不到,但他作为修行之人,自然发现茶楼门上的禁制。

    在这里,有能力落下这种禁制的,除了他就只剩下谢霜风了。

    “真用力了啊”镇民们委屈得不行,有几个更是抬腿硬踹了好几脚,门框簌簌往下落着尘,也没把门给踹开,“你看吧,要不我们回去请道长,让他来捉过鬼”

    镇长不信邪,尝试着自己踹了两脚,门上禁制一闪,将他整个弹飞出去,他这才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去请道长来”

    陆明意不想跟他们打照面,从酒馆绕到茶楼后。

    他其实不太擅长咒阵,唯一会的几个,还是因为自家老爹经常用这个关他禁闭,为了逃跑偷溜才学了一点儿。

    眼前这个禁制嘛

    陆明意抬指隔空叩了下,指节顷刻就沾染上了一缕霜雪梅香。

    好罢,这禁制有那么一点点复杂,绝对不是因为他学习课业的时候走神了的缘故。

    茶楼里一片寂静,不像是有人的模样,他侧耳凑到禁制前,刚想听听里面的情况,那禁制忽然荡起了涟漪。

    他忙着听,没发现禁制的变故,刚往前一凑就撞进了满怀风雪中。

    陆明意“”

    事实上谢霜风从不熏香,皦玉衣袍纤尘不染,这霜雪梅香更多的是灵气本身的味道,很好闻。

    铿锵有力的心跳声近在咫尺,陆明意怔忪了几息,连往后退。

    谢霜风垂眸盯着他,脖颈间那条染上黑雾的因果线灼烫着皮肤,说不清是腐蚀,还是别的什么。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

    陆明意稍稍仰头,谢霜风背着光隐在阴影中,唯独一双深邃的丹凤眼,似是倒映着漫天霜尘中的穹光。

    “我”

    谢霜风扫了一眼他手里拿的葫芦瓶,沉默地转身往茶楼走。

    禁制终于确定了故人的气息,没有再阻拦。

    陆明意摸了摸鼻尖,提着伥鬼,跟在谢霜风身后上了楼,禁制闪了几下,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茶楼里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人心慌。

    陆明意捏着秘法在茶楼里打量了一圈,却没找到其他气息。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似乎想到什么“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呢,怎么没见到人”

    谢霜风投来了一眼,却没回答他。

    他又笑“这幻境好像会将闯入者变成幻境中原本就有的人,你该不会顶替了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吧”

    谢霜风默然撇开眼“不是。”

    “哦”陆明意故意拖着尾音,在茶楼里东张西望,“既然谢兄不是那位姑娘,那这位待嫁新娘呢”

    谢霜风“”

    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嘴上不饶人。

    陆明意心下了然,茶楼里能坐的位置很多,可他偏不愿意,寻了个沿街的窗户双手一撑,斜倚着坐在窗沿上,手里的葫芦瓶被他转出了残影“可是有人命我来好生磋磨磋磨这位新娘,现在找不见人,我交不了差,可如何是好”

    葫芦瓶里似乎有东西,哐啷哐啷响着。

    谢霜风没吭声,偏开头在房间里仔细寻找着什么。

    水中窥月的幻境比他构造的幻境还要极端,任何带灵的东西都带不进来,再加上他一睁眼就在茶楼里,根本没时间去挑选趁手的武器。

    陆明意曲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撑头看他“谢兄,你有什么头绪吗帮帮忙吧。”

    也不知道是在撒娇还是什么

    听着怪可怜,但抬首看过去的时候,这人眼里全是戏谑的光,葫芦瓶疯狂响了一阵,忽然就没了声音。

    谢霜风暗叹一声,无奈地拾起妆案上的凤钗“你想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陆明意晃了晃酒葫芦,“伥鬼嘛,仗势欺人为虎作伥,劳烦谢兄陪他玩一玩吧。”

    起初酒葫芦里偶尔还能发出些响动,这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凤钗在谢霜风的指间轻巧地转了个圈,尾尖划起一抹剑意“好,直接放出来吧。”

    末了,他又一顿;“不过,我的确不是那个待嫁姑娘。”

    陆明意敷衍地应着,打开葫芦瓶的封印“好好好,你不是。”

    修士是鬼类最绝佳的补品,在场的两个人无不是灵气厚重,可以说是江湖顶尖的存在,但这伥鬼像没嗅到一样,半天没有动静。

    陆明意等了半晌“诶”

    谢霜风叹气。

    “谢兄稍等片刻,让我来和它好好说道说道。”陆明意咂咂舌,拎起葫芦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调转,“醒醒,别睡了。”

    伥鬼被葫芦瓶吐出来,站都没站稳,直接跪在地上吐起来。伥鬼是鬼物,可以勉强算作灵的一种,它们没有实体,更遑论说吐。

    它呕了半天,就只有零星一点没炼化的精气,隔了一会儿还自动被吸收了回去。

    陆明意“”

    噫

    谢霜风捏着凤钗的手一紧,忽然有些想反悔,陆明意还在劝“看见你旁边那美人了没,他可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姑娘,山神都钦点他做新娘,你能吸他的精气,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陆明意忘记了,他和谢霜风身上还沾着神祇的力量,神力至纯至净,最克制鬼物,那伥鬼一抬头,被神力一冲,当即又摊回去继续吐了。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陆明意不当人,还在催促“你若是实在吃饱了,就小尝那么一口,我也好回去交差。”

    谢霜风“”

    这个人的善谈,谢霜风在三年前就见识过了,只要不喊停,他能说到天荒地老,伥鬼

    伥鬼不能言语无法与人交谈,陆明意像把被谢霜风憋得劲儿一股脑发泄在了它身上,从诗词歌赋说到了人生理想。

    灵气混着神力那股气息简直太冲鼻了,伥鬼吐起来就没停,以往都是他为非作歹欺负人的份儿,没想到,这会儿被人给欺负了。

    最后还是谢霜风看不下去了,抬指在伥鬼的眉心和两肩各叩了三下。

    “呕”

    下一秒伥鬼吐出了声。

    陆明意话音一顿,停止回忆他和霜雪姑娘生死与共数十里感人肺腑的故事但其实他根本记不得太多,甚至连那姑娘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双凛如霜雪的眼睛,和那股冷然的霜雪气。

    伥鬼也是愣了一下,旋即猛地退到角落里,嚎啕大哭“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只是个惨死的鬼而已啊,不要折磨我了。”

    陆明意有些遗憾“啊,原来你不爱听呢,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也为我们的情谊而感动呢。”

    谢霜风“”

    伥鬼不能言语,这是常识性的知识,陆小公子作为天下奇门之一的归月庄少庄主,怎可能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

    全是装的

    陆明意收回视线,在抬眸时眼里带上了笑意,看向谢霜风“谢兄,你感动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