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高中转学看似容易实则难如登天,尤其是在缺少人脉关系的情况下,可谓一波三折。
关家就是普通家庭,而老爷子,勤恳老实的劳动者一个,他本身的文化程度就偏低,对相应的政策法规知之甚少,办不来那些复杂繁琐的手续,更不了解部分异地证明该怎么开。
来回奔波于学校、街道办和教育局之间,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地忙活,辛辛苦苦跑了大半个月,事情还是没办成。
义务教育阶段转学是较为简单的,地方单位的审核卡得不严,实在不行进私立也可以私立也是免除学杂费的,只不过别的费用更高一些。
可高中就不同了,受生源地政策等的约束,转学得先搞定户口的问题,不然就算放弃公立选择私立,到高考那一年还是得转回原先的城市。
关姀交出了陈时予的户口薄,这人竟然是单独的一户,一本里就她一个,没有罗子青。
未成年人按规定是不允许单独分户的,更不能当户主,除非因特殊需要。
不知具体的原因,谁都没问,也隐约明白和罗子青脱不了干系。
老爷子为此挺头疼,他肯定没钱供陈时予读私立,不懂如何合规合法地把陈时予的户口迁到江北市,左右钻研都整不出个所以然。
白费功夫好几次,老爷子最终找到一位挚友求助。
那位挚友是老爷子在食堂当做后厨时的一位老伙计,他们关系不错,现在还时常一起下棋喝茶,对方的女儿如今就在教育局任职,应该清楚解决的门道。
约挚友出来遛弯散步,老爷子顺理成章到别人家里做客,喝了两杯再回来,已经有了可行的法子。
经过一系列冗长的操作,再一阵子,陈时予的户口就迁到了江北市,还是独立一户。
再之后,电话联系到陈时予原来的学校,与那边沟通完毕,不出一周,需要的转学手续等就寄了过来。
老爷子不用亲自坐车去一趟梁安,都是那位挚友的女儿在从中帮忙,很快就搞定了一些按程序可以通过但过程比较麻烦的申请。
陈时予原来那个学校的班主任和校长还分别回电这边,询问孩子的现状,得知陈时予的遭遇后,两位老师都感慨,若是早知道自家学生会这样,当初再怎么也得劝住罗子青,把人留住,不该听信罗子青的满口假话。
陈时予的原班主任是位共情能力极强的老教师,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力,做教育的最看不得成绩优异的学生被毁,拼了命也要把好苗子拉回正道上。
转入的新学校就是江北一中,与关姀同校。
陈时予中考排名在当地能排进县里前二十,她高一上学期平时考试成绩也很高,次次都是全校前三,江北市这边有好几个学校都愿意接收她,一中是本地最好的学校,另外还有一所生源师资都相当厉害的私立想要收她,还开出了学费全免的条件。
这当中自是少不了挚友女儿的推荐,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劲儿。
进一中是老爷子选的,一方面,老一辈天然偏向公立学校,对私立抱有偏见,无论私立高中开的条件有多优渥,哪怕那边承诺包孩子伙食和住宿,老爷子还是不肯;另一方面,有些弯弯绕绕老人家还是能理清的,私立看中的不只是陈时予这个学生,更多的应该是公职人员的推荐担保,挚友女儿的工作性质摆在那儿,即使陈时予转学到这边已然严格合乎应具备的所有资格,可终归还是托了人家的情分,老爷子是明白人,干不出过河拆桥的事,不带半点迟疑就选了江北一中。
入学前将有一次专门的摸底考试,以便后续分班。
在这前一周,考虑到两地教材和考试制度的差异,江北一中将初中和高中书本提早发了一套给陈时予,让其回去看看,勉强还算人性化。
零几年各地的教育差异还是挺大,江北市市里的学校一般一年级就会学英语了,而在梁安,陈时予是上了初中才开始认26个字母,她的第一位英语老师原本是教物理的,后来学校老师不够用,就被迫赶鸭子上架同时教两科了。
教育资源的差距在这时有了极其明显的体现,小地方的中学尖子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却连江北市初中的英语教材都不能完全看懂,好多词汇陈时予都没学过,通篇的阅读她有些句子都读不通顺,更别提理解意思了。
一页一页翻着教材,陈时予倍加坐立难安,脑子一团浆糊。
不出意外的,入学考试并不顺利,可以说得上是惨烈。
除了理综和数学平均分勉强在七十上下徘徊,英语和语文成绩压根不能看,堪称人间悲剧。
教务处和高一的年级主任找老爷子谈了次话,单独聊聊,不当孩子的面讲太直白了。
陈时予只身站在办公室外面,考得这么差,她感到羞耻,很是内疚,觉得自个儿没用,更愧对老爷子的付出。她靠着墙,扯了扯衣角,神经都嗡嗡的。
等到老爷子出来,她还束手束脚抵住墙壁,思绪不定。
老爷子什么都没说,瞧见她的样子,没有一句责怪,只和蔼说“先回家等结果,过两天再看。”
陈时予难过,想问是不是自己搞砸了,没书读了,可鼻子一酸,仅仅嗯了下。
老爷子安慰道“尽力了就行,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还可以补上。”
陈时予丧气,头都抬不起来。
小姑娘把结果预想得太坏,过于严重了。
江北一中都接了她的档案资料了,哪可能读不了书,摸底考试不理想而已,那只会影响分班的结果。
尘埃未落定,老爷子心里同样犯杵,倒不担心入学,而是怕有变故,临时横生枝节。他不跟孩子打包票,绝口不提谈话的内容,边走,边说了些别的,分散陈时予的注意力。
一中两天后出的结果
招收陈时予入校,但分到平行班。
江北一中高中每个年级分别有32个班,其中1班是实验班,24是快班,剩下的二十八个班级则是平行班。
陈时予被分到了中间段的班级,高一17班。
关姀才初中,她读的1班,按照正常的水平发挥,她中考后最差也能进快班,发挥好实力进入实验班也不是不可能。
有些意外陈时予能差成这样,关姀抬眼多看了两下,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陈时予不自在,无意识揪着身下的沙发边缘,不和她对视。
无论如何,能顺利转学到这边就行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心口的大石落地,可算是了了一桩大事。
学校给的附带通知这周天上午到得善楼找教务处报道,交学费,搞完相关的后续材料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另外,领课本是周一清早去知行楼五楼的后勤处,也就是初中部操场旁的那栋欧式圆房子。领完书本练习册后一天就能找教室上课了,高中部三个年级是各占一栋教学楼,即四、五、六教,高一离初中部很近,两方紧邻,中间只隔了一条歪曲的鹅卵石小道。
一中的一教是实验大楼,二教集艺术中心、阶梯教室及大礼堂为一体,三教才是初中部。
初中部的大楼是回字型建筑,偏巧,位于四教三楼的高一17班,正好与初三1班隔路相对,都在同一层高,两个教室中间只隔了十来米远,坐在靠窗的位置都能清楚瞧见对面班级的全部状况。
陈时予还未熟悉江北一中,不了解学校的地形,关姀大致知道高一就在隔壁,可对其无所谓。
反正初中部和高中部的学生一向无交集,楚河汉界分明,学校的各种活动也是分开各搞各的,离得近还是远都很难碰上,只要陈时予不影响自己,保证在学校都当彼此是陌生人,除此之外,关姀没心情管那些有的没的。
“遇上了就当作不认得,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住我家。”关姀冷淡说,基本的底线在这儿。
陈时予低声应允“好。”
“以后出门了,不要和我一路。”
“嗯。”
“闭紧嘴,谁都别说。”
“行。”
关姀得寸进尺,霸道不讲理“最好我走我的,你绕连云巷那条街。”
陈时予没法答应,目前只识得这么一条回来的路径,不知连云巷就是隔壁街道。
“总之,出去了就离远些,越远越好。”关姀理所应当,愈发蛮横,“我家只是暂时收留你,别真把这里当你的地盘了。”
陈时予张张嘴,想反驳两句,可又觉着确实是这个理,吞吐须臾,回道“不会那样。”
到了周天,老爷子带陈时予进一中,凑一大把零钱交完一千三百多的学杂费,登记学生信息,确认原先高中寄到这边的各种证明,随后再是拍寸照,领校园一卡通。
至于校服,得再等一周才能发下来。一中的校服都是单独订制,共四套,两套透气的秋夏短款衣裤,两套保暖春冬加厚防风服。
一中规定学生一年四季必须穿校服,以防学生攀比,方便统一管理,这和梁安又不一样。
以前很多学校都不要求这一点,尤其是在偏远地区。一套校服价格上百块,四套算下来都快赶上半学年的读书费用了,比外面摊子上卖的普通衣服还贵。
陈时予从未穿过校服,看到老爷子又掏了六百多,迟疑半晌,拉拉老人家的袖子,悄声问“可以不买吗,我自己的衣服还有几套,都是好的,能穿的。”
为了不使她有心理负担,老爷子说“姀姀也有这个,校服扎实,可以穿好几年。”
陈时予拘谨,她以往交学费才几百,央求罗子青一两个月当妈的还不愿意出,老是都开学上到快一半了才不情不愿给她补上,末了回家必定碎碎念骂半天,问候她祖宗十八代,说她生来就是讨债的冤孽,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今天老爷子为她交了两三千块,眼都不眨一下,一句重话或埋怨都不曾有,陈时予心有亏欠,多花一分都压力山大。
家里哪来这么多的钱,不知道是又去借的,还是咋来的。
陈时予问不出口,老爷子嘴巴紧,愣是没透露一个字。
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旁的不需要她们操心,那是大人的责任。
与关姀一致,陈时予也不住校。
原则上,一中是封闭式管理,高中部三个年级都必须住校,但学校给开了后门,同意她可以走校,前提是得和住校生相同,早晚自习都要上,晚九点自习结束后才可以回家。
校方给了份安全承诺书让签,后勤部的老师叮嘱“家长晚上有空还是尽量来接,杜绝安全隐患。”
老爷子欣然应允“诶谢谢老师。”
周一早上,关姀说到做到,坚决不和这人同路,先起床收拾齐整,背上斜挎包就先走了,绝不多等陈时予一秒钟。
老太太煮了白鸡蛋,壳都剥好了放桌上,给她俩准备的,老人家干着急,喊不住话,只能把鸡蛋塞给陈时予,让追上去拿给关姀。
陈时予犹豫,可还是接着了。
清晨的白雾浓重,厚得前边的路都被挡住了,半空中只剩沿街的屋檐和树梢枝桠还在,到处潮湿阴冷。
关姀步子大,明知后边有人在追,就是不停下,不回头。
陈时予一路紧赶慢赶,有几次想叫住对方,可每当要开口,周边就会有其他人经过,有急匆匆去上班的路人,有同样穿校服的学生。
怕那其中有谁是关姀的熟人,陈时予信守承诺,决不在外面当街叫她,还真当作不认识。
快到校门口了,就更没机会了。
鸡蛋早已冷掉,握在陈时予掌心,没能有勇气靠太近,她沉思片刻,还是放弃不追了,用纸巾把鸡蛋小心包起来,放书包的侧边兜里。
关姀在校门口遇见了同班同学,对方招招手,上来挽着关姀,一并进校。
不多时就被完全甩在后方,陈时予往下收紧肩带,望着白芒雾气中攒动的密密麻麻人头,还有清一色的着装,没敢像关姀那样,从容自然地朝里融进大部队。
由于没穿校服,又不好意思穿老太太给的旧羽绒服担心别人会认出那是关姀家的东西,陈时予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行头,灰扑扑的短外套,起毛边的裤子,还有几乎磨穿底的帆布鞋。她的书包款式老旧,原是罗子青用了许多年的买菜包,内衬烂了舍不得丢才改成书包给她当书包,都用了五六年了,外皮都掉了一层了。
走进涌动的群体中,在蓝白色的校服围簇中间,陈时予俨然就是一个招眼的异类,分外引人注视。
沿路的学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挺诧异,有的与同伴窃窃私语,不好正大光明瞅,于是偷摸打量。
陈时予如芒在背,明明很冷,可手心里都是汗。
她找不到高一17班的准确位置,前一日没先去认地方,今早只能从四教的底楼一间一间往上找。
没好意思问其他同学,感受到周围各异的眼神,她低着脑袋,上楼梯时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位男同学。
男生咋咋呼呼,着急赶路,脾气也不大温柔,冷不防一个磕绊就要摔了,气不过转头扯着嗓门质问“没长眼是不是,干什么呢”
陈时予当场就要道歉,可还没开口,男生已经跑了,唯恐迟到。
楼梯里的学生上上下下,不断穿行。
尽量身体挨墙,以免又撞到哪个。
费了老大功夫才找到高一17班,到教室门口正好打铃,早读课开始。
守早读的语文老师不知道班里新来了学生,瞧见陈时予是生面孔,问她“哪个班的,怎么不穿校服,听不见铃都响了,还不回你们班上”
陈时予局促,解释“老师,我是转学来这里的学生。”
语文老师了然,上下瞥了眼,转头轻飘飘让她到过道尽头的数学办公室找班主任。
陈时予照做。
高一17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叫程从军,为人古板,眉宇间带着两分势利的精明。
对于班里新来的拖后腿“差生”,做老师的表现得不咸不淡,陈时予找到他,他简单问了两句,慢条斯理喝两口热茶,等早读快收尾了,才慢悠悠领陈时予进教室。
随便开个场,程从军漫不经心打哈欠,似乎是不乐意班里突然插进这么个差劲的“关系户”,说了不到半分钟就示意陈时予做自我介绍。
齐刷刷的视线扫在身上,陈时予憋了很久,好一会儿,脸热地闷声说“大家好,我叫陈时予,时光的时,予求的予。”
教室里窸窸窣窣,无人给出正向的回应。
几名学生看着她,往后靠着椅子,老神在在的。有前排的同学盯着她的帆布鞋,见鞋头接口处都裂开了,当面交头接耳,说悄悄话。
程从军指了指下面,告诉她“班里还有空位,你随便找个先坐着,等后面有机会再重新调整。”
只剩两个位子了,都在垃圾桶边上,那儿原是堆放杂物的角落。
陈时予扫视一圈,没吭声,搂住怀中的包,没多久,还是默默走过去。
班里学生的视线像长了脚,紧紧跟着她。
隔壁教学楼。
同一层正对面,靠窗的关姀下完早读整理课桌,教室里关门闭户太闷了,充斥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儿,实在受不了了,关姀侧身开窗,趁下课通通气。
余光不经意落到另一边,瞅见熟悉的身影,对方孑然站着,正不声不响认真收拾着跟前那一堆杂乱。
关姀抿唇,瞅了半分钟,而后敛起眸光,强行视而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