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能不与我商量,就说出那样的话,菲茨赫伯先生?”
一关上门,哈利·罗宾森就立刻气急败坏地问道。
而恩内斯特对此的回应是沉默不语。
他们坐在专门为被告准备的房间中,狭隘,简陋,且只有顶上小小的一扇气窗,似乎是从旧的置物间改造而来。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门口,避免嫌疑犯有想要逃走的念头。
但恩内斯特根本没打算那么做,他此时唯一的想法,便是房间里阳光太刺眼了,跟在审判室里一样,让他只想闭上眼睛休息。
从失去玛丽安娜以后,太阳就变成了某种无法令人忍受的事物,他的世界属于黑暗,也只有黑暗。
而黑暗也会常常与他细语,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恩内斯特一抬头,就能看见黑暗站在哈利·罗宾森身后,无声地冲他大笑。
恩内斯特坐在背对太阳的椅子上,哈利·罗宾森则坐在他的对面,两人几乎膝盖碰着膝盖。这个很明显为了进一步提升名誉而主动前来自愿要求为他辩护的律师仍然在喋喋不休,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五官的界限,在恩内斯特不耐烦眯起的眼中,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即将要被晒融的蜡像,还在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聒噪声音。
我可以替你应付他。黑暗提议着,他的笑容仍然完全无声,他的脚步从来绝对阒寂,没有人发现过他的存在。
“你不该承认的,菲茨赫伯先生,我完全有能力将这个案件的真正元凶推到那个叫做谢泼德的警官身上,如果是他自己杀了人,那么他想要为自己掩盖罪证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认罪,只不过是想让那个警察在说出更多的信息以前闭嘴而已。
恩内斯特心想。
我能应付得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律师。
“你承认罪行的行为肯定会对陪审团今后的决定造成影响,这对我们太不利了,太不利了,菲茨赫伯先生,我为你辩护可不是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你想要看到的,是你大获全胜,打败了下议院补选候选人的所带来的巨大名誉,能让你一跃成为全英国最炙手可热的律师人选,委托费也会因此而水涨船高——
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恩内斯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他听到哈利·罗宾森不悦地连喊了几次他的名字,才睁开眼,与对方怀疑的视线对视着。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菲茨赫伯先生,你是否真的杀了那个叫做玛丽安娜的女孩?”
如实告诉你?
可我连怎么开口叙述这个故事都不知道。
“你是否真的强女干了那些女孩,在她们身上留下了刺青?”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事情,”他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这的确是实话,“早在你第一次找上门来,想要接下我的案子时,我就已经告诉了你这一点了。”
哈利·罗宾森看上去半信半疑。
“你必须把一切的来龙去脉告诉我,我才能为你辩护。”
“我已经承认了我唯一犯下过的罪行,恐怕没有什么值得辩护的了,不如专心在别的案件上,罗宾森先生。”
“当然有辩护的余地,菲茨赫伯先生!”哈利·罗宾森登时激动得唾沫横飞,就好像自己适才说了什么对他的职业大不敬的话一般,“即便你承认自己杀死了伊万斯小姐,我们仍然能在如何杀死这一点上细细斟酌。如果你将实情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助你想出一个故事——比如伊万斯小姐是一个虚荣而道德败坏的女人,刻意勾结了主人家的继承人,假装怀孕而逼迫你对她负责,即便被辞退也不死心,私下与你邀约,威胁要将这个丑闻抖出去,甚至以死相逼,在打斗中你为了自保,不得已才伤害了她……”
不,我永远也不会那么说的。
玛丽安娜绝不是那样的人。
真正的她善良,有趣,温柔又聪明。
真正的她?黑暗突然悄声发笑了,你确定吗,恩内斯特?
难道你没有亲眼看到她是如何恶毒地对待其他的女仆,只是因为她们在服侍路易莎时出了些差错?难道你没有看到她是如何娴熟地撒谎,将路易莎犯下的过错都推到其他的仆从身上?难道你没有看到她表面甜美和善,背地里又是如何刁难厨子与管家?难道你没有看到她用针扎了伊迪丝小姐的马匹,只为了不让她能跑得比路易莎更快?你亲眼目睹了无数她做出的恶行,不是吗?
黑暗步步紧逼,厉声质问着,他的声音盖过了哈利·罗宾森抛出的一个接一个的假设,让恩内斯特只想捂住耳朵。
那不是玛丽安娜,那不是真实的她。
你被她欺骗了,恩内斯特,你不可能确定这一点。黑暗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我确定。
这就像母亲一般,尽管她是如此的偏执,古怪,在路易莎刚生下就被从身边抱走以后就变得更加可怕,行为越发无法预测,我仍然知道她是爱我的。
玛丽安娜对我而言就像是另一个母亲,一个我从未拥有过的姐姐,一个我第一次爱上的女人。
而我的确杀了她。
路易莎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肯定这一点,因为她的证词是虚假的。我与玛丽安娜会面的那一天,她从未来过那间旅馆,她从未亲眼见到我动手的情形,甚至很久以后她才得知了玛丽安娜其实死了,而不是回了老家的这一真相。
既然她提供的证词是假的,说明她前来法庭作证就是被胁迫的,也许是被范德比尔特家族,也许是被丘吉尔家族。路易莎如今一无所有,自己因为案件的事一直被软禁在家——这还是多亏了舅舅在苏格兰场的人脉功劳,才不至于被关进监狱里——而她的未婚夫又已经自杀,父亲与斯塔福德夫人只将她当做是能为家族带来财富的交易筹码,又怎会真正关心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范德比尔特或丘吉尔拿捏了她的把柄,逼迫她站在与自己对立的立场上,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妹妹绝不会主动伤害我,她永远都不会背叛我,是我仅剩的唯一家人。
是的。黑暗小声应和着。她永远也不会背叛你,她如此爱你,恩内斯特,即便你真的为此上了断头台又如何,反正你的确杀了玛丽安娜,总有些代价是必须要偿还的,无论相隔多久。
是的,所以我才主动承认。
我可以说这么做是为了替舅舅掩护,反正我很有可能会因为其他的罪名而被关入监狱,多加一条也无妨。可如果这罪行从别人口中证实了——比如那个警察,那我就没法找任何借口了。
更重要的是,那个警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玛丽安娜是自愿死去,而不是被谋杀的。
当自己颤抖着,紧紧搂抱着她,将刀刺入她的胸口时,玛丽安娜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她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扭打的伤痕,她主动拥抱了利刃,死亡对她而言是解脱,可她却没有勇气实施。路易莎深爱着玛丽安娜,我不能让自己的妹妹知道她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到斯温纳德厅。
是玛丽安娜主动将我约到那间旅馆,是玛丽安娜恳求我动的手。
可你不记得她告诉了你什么。黑暗冷笑了,哈利·罗宾森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接下来的庭审需要注意哪些事项,恩内斯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的确不记得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心中掠过一丝慌乱,仿佛是黑暗的水面上突然冒出的几圈涟漪,有什么将要冒头,又被狠狠地镇压下去。
因为你选择了让我来记得,因为秘密就该埋葬在黑暗中。
恩内斯特默然不语,他垂下了眼睛,越垂越低,阳光还是太过刺眼了,他心想,伦敦怎么会有如此灿烂的天气。
可他越是想要逃避,在耀眼光线下四处逃窜的黑暗却越要挤入他的眼中。先是淡淡的一丝,接着却越来越浓烈,整个房间似乎都已经被臭不可闻的血腥味包裹,哈利·罗宾森还一无所觉地吹嘘着他为多少确凿定罪的谋杀犯与强女干犯辩护过,又有多少次成功地让他们毫发无伤地走出了法庭,只要恩内斯特听从他的指导,就一定能成功。
为这么多谋杀犯辩护过,你可曾知道一个真相,罗宾森先生?杀人从来就不是最难的部分,要如何隐藏尸体才是最难的部分。
恩内斯特很想如此质问他。
他敢打赌那些成功脱罪的犯人没一个告诉过哈利·罗宾森他们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最大的证据——尸体。哈利·罗宾森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想知道这样的细节,他尽管嚷嚷着要自己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与细节,但并未在这一点上坚持,反而像是更想向自己推销他编出的故事,好在证词上达成一致。
你对什么是杀人一无所知,就像十五岁时的我,罗宾森先生。
那时我以为要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已经是世上第一的难事了。
恩内斯特避不开这个想法,避不开在房间里弥漫的味道——那仿佛是从他记忆中逃逸出来的,提醒着他当年的自己是如何掩着嘴,低声嚎啕大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发觉自己正面对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屎尿臭味,面对着已经开始面目全非的玛丽安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后续。
他那时只能想出一个拙劣的法子,房间里有玛丽安娜带来的一个手提箱,他也许能将她塞入箱中带走,另寻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好好将她埋葬——甚至是送回她的故乡,尽管那不过是伦敦的一个孤儿院,但附近的确有所教堂,死去的教区居民都被埋葬在那,想来神父大约也不会介意墓地里多一具尸体。
可这是一具尸体,不是一件大衣,无法随着他的心意折叠。失败了几次后,恩内斯特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完整的尸体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在他小时候,恩内斯特曾经见过屠夫是如何将一只整羊分解成块,他记起了那屠夫的熟练手法,于是心想自己兴许也能用相同的办法将玛丽安娜带走。他笨拙地试图将她切割成一块块地,然而却屡屡碰到硬邦邦的骨头,无法斩断。到最后,他只让情况变得更糟,玛丽安娜看上去就像一个浑身是血的布娃娃,被人剪成了一个四肢零碎的破烂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份上,他再也没法收尾,才终于不得不让人请来了他的舅舅。
你不需要想起这些,这一切都过去了。黑暗悄声在他耳边低语,语气听上去就像路易莎,当自己因为玛丽安娜的死亡失魂落魄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安慰着自己。
她甚至鼓励自己鼓起勇气,再度与他人相恋。
“玛丽安娜绝不会想要看到你孤独终老,恩内斯特。”
他第一个结识的女孩,就是由路易莎介绍给他的。那时她不知为何乔装打扮成一名普通的少女,在街道上卖艺赚钱。这样丢脸且不体面的行为立刻就被父亲勒令停止,他在指示下前去将路易莎带回家,却因此结识了曾与路易莎一同合奏的女孩。她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笑起来眉眼柔和可爱,就像玛丽安娜一样。
他爱上了她,可她却没有,连通今后的6个女孩都一样。除了他自己的母亲,除了玛丽安娜,除了路易莎,没人会爱他。
“她只是想要你将要继承的爵位,你未来会拥有的家产而已,恩内斯特,相信我。”一段时间以后,她悄悄地告诉自己这真相,让他与第一个女孩分了手。“这样的女孩不值得你的感情,她值得受到惩罚。”
“除了你以外,她还在与其他的爵位继承人接触,甚至已经与其中一两个有了夫妻之实。这样淫|荡下|流又无耻的女孩不值得你的感情,恩内斯特,放下她,我们会找到更好的。”对于第二个女孩,路易莎是这么说的。
可更好的来了,却又犯下了更坏的错误。路易莎总能替他发觉她们的缺点,发觉她们潜藏的不良企图,发觉她们的真实面目。她是个如此尽职的妹妹,从未背叛过自己。
我可以替你应付这个女人。而黑暗总是如此提议着,于是恩内斯特心安理得地便将一切交给他对付。他本就不擅长这样的事,失去玛丽安娜后便更加不愿面对分手。
只是他总会觉得惋惜,为一次又一次付出感情的无疾而终,但路易莎总会宽慰他,“那只是再一次证明了玛丽安娜的完美,恩内斯特,如果她能被那么轻易地取代的话,又有什么特殊可言呢?”
如今他不再觉得可惜,因为路易莎说的话再一次被验证了。
那个检查官说7名他曾经交往过的女性都共同以强女干罪起诉他——当然,其中有一个自杀了,因此是由家人代为提出——还提到了他留在乳下的刺青。
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没有碰过这些女孩一根手指,这只是她们联手策划的一个阴谋,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有什么目的,也许是想报复他的所谓“薄情寡义”,也许是想要从菲茨赫伯家族讹上一笔,也许只是想要给自己的失|贞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不管哪种,都能证明路易莎当年告诉他的实情是真的。
是的,她绝对不会背叛我,就像他绝对不会背叛她。
“菲茨赫伯先生——”哈利·罗宾森的声音陡然拔高。
“yes”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路易莎小姐与你的关系如何?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许可以质疑她出庭作证的动机,比如她也许是被范德比尔特家族收买的。我记得她过去似乎与马尔堡公爵有过一段情史,也许她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上,一封言辞过于露骨的信件,或者某样不得体的定情信物,都有可能。才逼迫她不得不出庭,提供虚假证词——”
他与路易莎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一个秘密。
尽管他们都长得像母亲,因此容貌相似得如同一对双胞胎这一点,惹来了不少外界的猜测。但他们几乎从不同时出现在任何的社交宴会上,由此大大减少了被非议的可能。即便被人发觉,也会以“都长得像父亲”这个理由,应付过去。
他很小的时候,就从父亲与母亲的谈话中得知了真相。
恩内斯特偶尔会猜想,也许父亲设下计谋,迫使他名义上的父亲,实际意义上的叔叔迎娶了母亲,只是为了让她能有一个合乎情理的缘由留在父亲的身边,甚至叔叔的意外背后兴许也蕴藏了不少秘密。毕竟,在他死后,父亲的来访就变得正当了许多,谁也不会怀疑一个对自己的弟媳嘘寒问暖的好勋爵,反而交口称赞他的好心肠。
在他快要满6岁的时候,母亲怀孕了,为了掩盖这个事实,父亲连夜将他们送去了北方的一个村庄——以让母亲疗养的借口。路易莎刚一出生就被父亲抱走了,因为斯塔福德夫人无法生育,而她又想亲自抚养一个孩子,因此假装怀孕,让人以为她生下了路易莎。
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十分巨大,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等恩内斯特10岁的时候,父亲认为她已经失去了独自抚养孩子的能力,因此找来了医生,宣布了斯塔福德夫人再也无法生育的事实,让他合法地成为了继承人。
但他立刻就被送去了伦敦的寄宿学校,直到13岁时,斯塔福德郡附近建了一所新的男校,他才得以来到斯温纳德厅中生活。
路易莎很欢迎自己的到来,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对他没有任何隔阂。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拉着自己的手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指着每一样自己看到的事物,对他说,“问我,问我喜不喜欢这些。”
尽管觉得莫名其妙,他仍然每次都会照做。
“好看吗?”“喜欢吗?”“想要吗?”
她每次都会点点头,但随即又会开口说:“这些全都不会属于我,恩内斯特,这些全都是你的,我只是提前从你的手中借用了一下而已,终有一天,是要还给你的。”
随即,她又会狡黠一笑。
“但我们是亲兄妹,恩内斯特,亲兄妹是不分这些的。这些财产全都属于你,而你属于我,那么所有属于你的,也属于我。”
这话说得多了,他竟然也渐渐认同起来。
只是,那时的玛丽安娜,却没有路易莎那般友好。
她会去向父亲告状,说自己丢弃了路易莎的玩具,剪碎了她的裙子,在玛丽安娜与路易莎玩茶话会时打碎了她们的杯子,玛丽安娜的话语在父亲那很有分量,每次都会让他遭受责罚。恩内斯特一直以为她喜欢这样无端的欺负自己,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她悄悄放在房间中的绷带,棉花,还有石炭酸水,才意识到玛丽安娜的真面目并不丑恶,她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她只是想要保护路易莎。
但即便是她,也不曾知道路易莎与他的真正关系。
这永远都会是一个秘密。
“路易莎小姐与我的关系很差,罗宾森先生。我们只是堂兄妹,平日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会自己的脸,勉强点了点头。
“那就按照我刚才制定的辩护策略进行吧,菲茨赫伯先生,你万万不可再随便发言了。”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30分钟快要到了,我们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请配合93章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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