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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Curzon·
    整个觐见仪式没有任何波澜, 结束得很快。

    女王陛下看起来有些疲倦,然而精神头仍然很足。威尔士王子站在她的身后, 两人见到玛丽时都面无表情, 唱号的宫务总管给了女王陛下足够的时间收拾起对康斯薇露展现的笑容。他们既没有对玛丽出声寒暄,也没有任何情绪表示,仿佛是两座身着华服的木然雕像。

    玛丽知道这是必然的,但在行礼时仍然深深地蹲下身去,动作得体又漂亮至少比康斯薇露那半蹲不蹲的僵硬姿势要好表面的礼数必须要周全。毕竟,这周围环绕着一圈宫廷重臣, 皇室贵族,在这场觐见中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当成某种信号来解读,女王陛下的冷漠便是在暗示他们不必对自己太过热情。

    玛丽确信, 当她们还全都挤在侧厅里,像一群羽毛蓬松的小鸡,小心翼翼地提着吊着裙边的裙环,挨挨擦擦地走来走去,等待着自己的名字被轻声召唤时,康斯薇露肯定看见了跟在她身后进入的自己。

    即便如此,她们也十分默契地没有向彼此打招呼, 在那谈不上宽敞的侧厅里竟然也没有发生任何的目光交错;无论走到哪,她们中间总隔着一群麻雀般小声叽喳的女人。这避免了可能发生的难堪,也避免了会面的尴尬。

    就像一对分居多年的贵族夫妇,就只当对方不存在般各自交际。而周围的观众也配合着这一无声的潜规则,从不会提起任何不该提及的名字。

    等待时, 玛丽要带着她的被引见人四处介绍,指望着这能为她争取来一两张请帖,好让她能钓上一两个穷困潦倒的头衔继承人;而康斯薇露即便是站在原地,也有源源不断的夫人小姐争先恐后向她涌去,企图与她搭话尽管从婚后到现在,康斯薇露从未在社交圈中活跃地出现过,唯一能称得上是社交事件的只有那场慈善晚宴。

    换作旁人,恐怕只能在宫廷里得到冷淡的待遇。玛丽心想。

    而这种热情延续到了觐见之后。

    离开觐见厅以后,女士们得以与陪同前来的男士会面,一同聚集在另一个宽敞的多的大厅里,等待整个觐见仪式结束。上了年纪的贵族们终于得以坐下歇歇脚,而陪着家人一同前来的单身男士也可以趁机在满屋子的年轻女孩中寻找中意的对象,伺机与对方攀谈,增进了解。比起玛丽死去时已经更为开放的风气,在1896年,这几乎就是未婚男女少有的能够见面相处的场合。

    玛丽向自己的被引见人指点了几个急需美国资产拯救的男士。那些长相身家还过得去的勋爵们早在第一次觐见时就已经被挑走了,能留到在第四次觐见上寻找妻子的男士都只能是些歪瓜裂枣,从身材到长相再到身世都不尽如人意。那女孩不大情愿,但在玛丽的催促下还是忸怩地前去了。

    摆脱了这一累赘,玛丽轻快地向大厅中央走去,一路穿过无数低笑,鬓影,裙裾,羽毛,耳环坠饰相碰的轻声玎珰、从后颈散发的若有似无清香,从捧花上飘落的娇嫩瓣片,穿梭来去的红衣仆从全世界至少有一半的宝钻都集中在了这间大厅中,放眼望去皆是波光粼粼,流光溢彩,而其中最耀眼的,不必说便是康斯薇露。

    然而,玛丽的目的实际上并不是她。

    在这样的场合下,是不太可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的,玛丽很清楚这一点。她真正想要找的,是将会被腐肉吸引而来的鬣狗。她知道对方绝不会错过这次觐见,而她也知道,他即便有了新欢,也无法拒绝前来与康斯薇露打招呼的诱惑。

    她穿过了几个年轻而兴奋的女孩,来到了长长的琳琅满目的餐桌旁。数不尽的可口糕点,切得刚好能一口吞下的三明治,还有来自异国他乡的菜肴都整齐地摆放在带着刺绣的桌布上,还有源源不绝的酒水供应。每一年摆放出来的食物都足以喂饱一个小型村庄的村民们,而每一年那些精心准备的食品都无人问津,因为紧锢着肋骨的束腰容不下多一口的贪婪。至于宴会结束后这些食物去了哪里,从来没人过问。贵族永远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站在餐桌旁,她装出了一副对面前食物很感兴趣的模样大多数夫人与小姐都会这么做,她们不会真的吃下,却会拿起一块放在手帕上,过一会便不着痕迹地塞给仆从。为的便是不想让身边的男人认为自己的纤瘦全是通过节食而来,哪个女人都想塑造自己天生便能有外表凹凸有致身材的印象,不管背后为了塞进那束腰费了多少努力。

    康斯薇露轻柔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站在这儿能将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又不必与她打照面。

    她先前始终不明白一点是康斯薇露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两种声线中切换的一边是娇生惯养的公爵夫人,声音妙曼尖细,另一边则是声线粗哑低沉的乔治丘吉尔,即便大摇大摆地在内阁会议上发言,也能叫旁人听不出自己是个女人。

    其他一切都能以化妆遮掩,包括发型,五官,喉结,还有肢体上的差异,唯独声音难以伪装。这个问题困扰了玛丽几天,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是否又出了什么纰漏,直到她想起了关键的一点剧团也时常需要女角扮男装,甚至是顶替无法到场的男演员上台,他们又是如何成功地做到这一点的呢

    这个想法成功地让她找到了另一条证据公爵夫人的女仆曾经去找过亨利欧文爵士的舞台剧剧团成员,讨要能让嗓音暂时改变的药剂以及配方。

    只是她暂时还不打算使用这把她新近找到的,能给予康斯薇露致命一击,能让乔治丘吉尔的英雄形象彻底崩塌,能让丘吉尔家族登时陷入无穷无尽的丑闻之中的匕首。

    好刃要用在锋尖上,玛丽坚信这一点。

    只是,她不知道马尔堡公爵为何会同意这一桩荒唐至极的戏码。

    即便康斯薇露太过天真,以为准备周全就能骗过所有人,想不到女扮男装被戳破的后果,以公爵的精明程度,他也应该能猜到。为何还会将她送去参加补选,任由她插手政治,甚至放任她在南非时局胡搅蛮缠玛丽只能将其解释为爱情带来的盲目,使得公爵明知下场可能是赔上自己的家族的未来,也乐意随她一赌。

    然而,这也有可能意味着范德比尔特家实际上有应对被戳破身份以后的方案,因此玛丽的决定里,多少也带了一点谨慎的意味。如果她能够成功地扳回她的丈夫的政治前程,而丘吉尔家也不在南非事务上穷追猛打,争个鱼死网破,非要让自己认下所有犯下的罪行,玛丽便不打算轻易动用这一武器。

    如果这一切能平稳度过,她的丈夫未来迟早要与丘吉尔家族打交道,她并不希望连表面的脸皮也完全撕破,这对谁来说都没有好处。

    “公爵夫人,不知道社交季结束以后,您会有什么计划呢在您前去南非的这段时期,您所创立的慈善协会做出了许多成绩,不知道您会不会重新领导协会,继续为妇女与儿童的权益争取呢。”

    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一把陌生的声音,兴许是某个贵族夫人,正在殷切地向康斯薇露套着近乎。整个上流社会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几个月以前他们还口诛笔伐着康斯薇露在慈善方面的所作所为,认为一个公爵夫人不该涉入政治意味如此之浓的行为之中呢。

    但是面对这个问题,康斯薇露只是笑了几声,没有给出回答,几乎都让玛丽怀疑她是否察觉了自己就站在附近,不愿让自己得知她接下来的计划。

    “我听说,您的慈善协会正打算在伦敦建立第二所福利院呢这是真的吗”另一个女人开口了,煞有介事地低声问道,然而艾娃范德比尔特前几天才在报纸上亲口承认了这一点,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问题。

    “是的,这是真的。第一所福利院所帮助到的人群数量远远超过我们原本的计划,这让我们都意识到了伦敦还有多少急需这么一个避难所的人群。目前我的母亲,还有格雷特小姐正在为此事忙碌呢,我也许也会在社交季结束以后加入她们。”

    康斯薇露的声音响起了,但玛丽可以肯定最后一句只是客套。她如今成天忙于扮演乔治丘吉尔,哪还有时间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参加任何慈善

    不过,保险起见,玛丽也调查过那家福利院事实上,任何与康斯薇露有关的事情她都详细调查过。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那间福利院已经收留了超过一百多个孩子,上到14岁,下到只有几天年龄的婴儿,远远超出了艾娃范德比尔特当初的预计,建立第二间福利院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需要收留的孩子越来越多,不得不将一些压力分担出去。

    这间福利院刚刚落成的时候,报纸媒体并不看好这一举动,悲观地预言它在几个月内就会因为经营不善及社区压力而关闭。事实上,这间福利院得到了许多附近居民的支持当然,除了显然是被收买的教区长一个劲地宣传孩子是无辜,上帝教我们仁爱与人的这点影响以外,也是因为艾娃范德比尔特严厉的保密措施。

    尽管福利院里的新生儿越来越多,可周围的人们却从来没在院里见过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孩。艾娃范德比尔特悄悄地将那些有需求的女孩接来,把她们安排在与孩子隔开的楼房中生活,又在她们生完孩子后悄悄地送走,不留下任何的记录,甚至找来的都是最能守口如瓶的医生。如此既能让她们避免了被指指点点的羞辱,也不容易激起人们道德上的反感要是分不出哪个是私生子,哪个是不幸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可怜人,那便只能一视同仁了。玛丽调查得事无巨细,然而也没能挖出任何一个在福利院生产的女孩的资料。

    她雇佣的侦探为她拍摄了几张照片,显示周围的居民经常会自愿前去福利院帮忙照顾那儿的孩子,有医生在下班后过去拜访生病的孩子,有教师前去为大一点的孩子教课,有牧师在周日过去讲解圣经,还有女仆在自己的休息日过去帮忙打扫。艾娃范德比尔特将所有的心血都集中在了这间福利院上,以至于协会在这几个月里几乎没有做多少其他的慈善行为。

    几个月来,这间福利院一直被收买了的至少玛丽是这么认为的牧师当做是上帝教诲的例子在各个教区宣讲,呼吁邻里之间互帮互爱,呼吁孩童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人人都该爱惜,更是登上了不少妇女报刊的版面。在南非的新闻爆发以前,人人一说起马尔堡公爵夫人,就会立刻想起她创立的慈善协会,进而想到这间福利院。那些富人小姐们围绕着这个话题问东问西,也实属正常。

    “我很希望能在社交季上看到您更多的亮相,公爵夫人,这样您便能好好跟我们说说您在南非的见闻了。我实在很想听听看。报纸上虽然披露了不少,但从您的嘴中说出,必然更加生动。”

    又一个拍马屁的声音响起了,简直就像围绕着腐肉的苍蝇正在兴奋得嗡嗡叫。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遗憾,但是自从从南非回来以后,我的身体就一直十分虚弱由于战争的原因,那儿的环境很恶劣,尽管我设法撑住了,但恐怕还需要一些恢复的时间”

    康斯薇露的这段话引起了接连不断的惊呼,“噢,天呐”“上帝保佑您”等等叹息不绝于耳。

    “不过,说起格雷特小姐,”康斯薇露立刻转开了话题,就如同玛丽猜想的,她不能让人们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公爵夫人为何如此低调这件事上,“据说,她马上就要与罗克斯堡公爵订婚了”

    这个新鲜的消息立刻激起了女人们的好奇心。梅格雷特近来的确与罗克斯堡公爵越走越近,向来不爱交际的公爵阁下在这个社交季出席了每一场有梅格雷特在场的舞会除了礼貌性地与女主人及她的女儿们跳上几支舞,他从不跟除了梅格雷特以外的任何女际甚至有好事者注意到了他每一次都会佩戴与梅格雷特首饰颜色相同的袖扣。

    如此明显的举动,自然便惹起了人们的猜议。那之后,几乎人人都注意到了一点那便是不苟言笑,向来以古板缄默著称的罗克斯堡公爵只有在注视着梅格雷特时,才会罕见地露出淡淡的笑容,偶尔还羞涩得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个细节基本坐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剩下的,便是等待罗克斯堡公爵什么时候向她问出那重要的问题,将他们的恋情昭告于天下。

    鉴于康斯薇露向来与梅格雷特交好,这个小团体的注意力立刻便被转移开了,没人在乎公爵夫人的身体健康,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梅格雷特的幸运,在热切的赞美中小心翼翼地释放着自己的妒忌。玛丽不耐烦地听着身后那群聒噪的鹦鹉来来回回重复着无意义的称羡,直到她终于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

    “公爵夫人,别来无恙”

    这之后是,停顿的一两秒,足够一个吻落在指尖上,足够康斯薇露显出惊喜的神色。

    “艾略特勋爵”

    玛丽微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忘了解释了,根据1900年出版的男士女士全套礼仪,上流社会礼仪宝典这本书,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交季里,刚成年的女孩子们有4次被引见给女王陛下的机会,两次在复活节前,两次在复活节后,每一年的时间都不同,但最后一次觐见最迟不会超过6月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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