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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abella·
    伊莎贝拉敲响了木门。

    门是打开的, 因此那更多只是向房间内的站着的人宣告自己的存在的行为罢了。

    然而, 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嗨。”似乎显得过于美式与随意,与眼下的气氛不符。“你为什么没去葬礼”听上去又像是一个指责。而“你还好吗”则又过于空洞宽泛。因此,伊莎贝拉在门口沉默地站立了几秒钟,与房间中的男人对视着, 随即,她听见自己如此说到

    “我看到了你为爱德华立的墓碑,公爵大人。”

    为了爱德华的葬礼,似乎整个牛津郡的康乃馨与百合花都被送来了伍德斯托克, 它们被装饰在爱德华的棺材的周围,它们被佩戴在胸前, 被别在帽檐上, 被攥在手中。从村庄前往圣马丁教堂的路上,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们沿途洒下了数不清的白色花瓣, 那仿佛被染上了名为哀伤的气味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不去, 好似能一直陪伴着爱德华的灵魂, 直到他迈过天堂的大门的那一刻。

    身穿着一身黑裙, 手中捧着一束百合的伊莎贝拉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她的胸前悬挂着一个用象牙与珍珠制作的挂坠盒,其中有从爱德华头上剪下来的一撮银发。在她的身后, 跟着由四匹黑马缓慢牵引的玻璃灵车,而爱德华的棺材就放在其中,供途径道旁的路人瞻仰。再后面,跟着的是布伦海姆宫的仆从, 自愿参加仪式伍德斯托克的村民,从各地赶来的,爱德华昔日的好友与一些曾经分享过有他记忆的陌生人。

    轻微的啜泣偶尔在队伍中响起,大部分的时候只能听见马蹄轻轻踏在泥地上,与花瓣从枝叶上摘落的声音,但每一秒的沉默都并不安静,它或许以怀念的形式流逝,或许得以用来演绎一段有趣的回忆,或许被拿来诉说某个遥远故事爱德华的人生正在队伍中的每个人的脑海中嘈杂地上演着,只除了一个人。

    阿尔伯特没有出现。

    实际上,这么说并不准确,每个人都记得看见阿尔伯特跟着仆从们一起离开布伦海姆宫,每个人都记得阿尔伯特出现在爱德华的居所中。然而,当棺材被先脚后头地抬出房子2,四名专事殡仪行业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置在灵车上;当马车夫跳上座位;当伊莎贝拉从查理妻子的手中接过一束她才从花园中新鲜剪下,还带有露珠的百合花,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见到阿尔伯特的踪影,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马尔堡公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什么地方,没人记得自己最后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就仿佛,在仪式进行的某个时刻中,他像魔戒里借助至尊戒的力量而从自己的生日会上逃跑的比尔博巴金斯一般不留痕迹地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离开村庄的小径上一般。

    然而,葬礼还必须继续下去。

    于是,以马尔堡公爵夫人的身份,伊莎贝拉独自站在了灵车的前方尽管这一点也不符合当时的习惯风俗,到也没有人不合时宜地对此指手画脚带领着队伍缓缓向圣马丁教堂走去。

    一个将要埋葬汤马斯爱德华的六英尺深的黑洞正在那儿等着。

    “没人会明白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阿尔伯特,身穿着最隆重的黑色西装,站在爱德华生前在布伦海姆宫居住了几十年的房间中,向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然而却比哭出一条河般的眼泪更显得哀伤的笑容。

    “那是我至少能为他做的。”

    他说着,目光缓缓从伊莎贝拉的脸上转开,落在了他面前那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掖得方方正正,仿佛随时等待着主人回来的床铺上。

    “我只是觉得,那不是我该与爱德华告别的地方圣马丁教堂的墓地。”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他面前的床铺上的确睡着一个老人,而他生怕自己会打搅对方的美梦一般。

    “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几次我的祖父母,以及我的父母的葬礼,当然,还有前去旁听你对村民发表的演讲,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拂去了被单上的一丝线头。

    “那对爱德华与我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们仅有的在那儿分享的记忆,大多数都是极度悲伤的而我不想再为此而增添上新的一笔。即便他的棺材在那儿,即便他的葬礼在那儿,即便他的墓碑在那儿,我却不觉得爱德华在那里,他该在这儿告诉我,公爵夫人,你看见他了吗”

    一颗泪水从公爵那双仿佛装进了整个英国晴天般的眼中落下。

    那是伊莎贝拉第一次看见他哭泣。

    葬礼仍然在圣马丁教堂继续着,人们仍然聚集在新土周围,看着深褐色一点一点掩盖了深黑色的棺材,听着神父祈祷着上帝将会拯救汤马斯爱德华的灵魂,并张开怀抱欢迎他与自己的亲人好友团聚。伊莎贝拉无从得知他们是否看见了才发表完悼词的马尔堡公爵夫人转眼便怀抱着沉重而宽大的黑色长裙,从教堂向布伦海姆宫飞奔而去的那奇异的一幕

    但愿任何看到的人只会将那看作是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纪念他们的管家的奇特方式公爵失踪,而公爵夫人逃跑。

    伊莎贝拉想着。

    她有预感,这将会是阿尔伯特前来的地方。

    而她也的确在这里找到了他。

    这个全世界此刻他们最不应该在,然而同时却又最应该在的房间里。

    “很抱歉,公爵大人,我没有看见他。”

    她柔声回答着。

    “但我肯定一定,绝对,百分之一千,以我的名字向上帝发誓爱德华是在幸福与无憾中离开了人世。”

    队伍抵达了圣马丁教堂。

    先前的那四名男子小心翼翼地将棺材从灵车中卸下,放置进了已经预先挖好的墓洞。

    消失不见的阿尔伯特原本该在这时候发表悼词,如今这个工作只能让伊莎贝拉来完成,而她完全没有准备然而,在棺材与泥土碰撞,放出令人心安的一声闷响的同时,伊莎贝拉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将要说什么,如果阿尔伯特在这儿,她走上前去的刹那想着,他会说的话恐怕与自己的不会有任何的差别。

    因为,她看见了爱德华的墓碑。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今日来到这儿出席这场葬礼。”

    她开口了,声音在整个寂静的墓地中回荡着,目光缓缓扫过与上百个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仰着头注视着她的人们,与他们对视着。

    “而我想在这里谈论几句汤马斯爱德华。

    “是的,这是他的葬礼,我知道,但我仍然想表明一下立场,以免出于仪式举办时间过早的缘故,有人会迷糊地走错地方。”

    几声轻笑传来,又立刻因为担心不合气氛而戛然截断。

    “很好,我听见有人笑了。”伊莎贝拉自己也露出了一个笑容真心的笑容,“爱德华会希望在他的葬礼上听见几句笑声,毕竟,让人很难想像的是,那曾经是年轻的汤马斯爱德华最擅长的事情逗乐他周围的人。”

    人群中,有好几个女人发出了小声的抽气声,同时还从手袋里掏出了手帕。

    “汤马斯爱德华这个名字意味着许多对布伦海姆宫的仆从来说,他是不苟言笑又严厉的管家;对艾莉丝爱德华与查尔斯爱德华来说,他是一个令他们感到十分骄傲的儿子;对于伍德斯托克的村民来说,他是一个值得景仰的道德楷模,与一个茶余饭后值得娓娓道来的故事无论是他年轻时的风流倜傥,还是他年长后一帆风顺的职业经历;而对于那些在过去结识并与他熟悉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值得信任与依靠的朋友。我们在他遗留下的文件中发现了一小沓借据,而每一张不曾归还的凭条都被他划去了。我想,他只是为能在自己的朋友遭遇困难时伸出援手而感到自豪,他从未想过要求任何的回报;因此,对于我,还有我的丈夫来说,他是布伦海姆宫最惨重的遗失,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导师与一位敬重庄严的父亲形象。从今往后,每一步我与我的丈夫即将前往的道路上,都因为他的缺席而将长满荆棘。

    “但这不是我最想告诉你们的,关于汤马斯爱德华的事情”

    “你看见他了吗在他死之后”

    阿尔伯特仍然保持着同样的,既平淡而又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悲痛的神情注视着她。

    “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说的理由吗”

    他说着,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寻求着安慰的急迫。

    “只有那些在尘世留有未曾完成的遗憾的人才会以鬼魂的形式继续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伊莎贝拉回答道,“而爱德华没有我确保了这一点。”

    “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在幸福与无憾中逝世的。”

    阿尔伯特迅速说道,语调黯淡了下去。

    “但他的确是幸福与无憾的,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发生在我面前。事实上,你也看到了那一幕,公爵大人,那就是爱德华的愿望与自己深爱过的人再见一面,解开当年因为谎言,因为时代的桎梏,因为彼此的伪装而结下的误会,除此以外,他没有其他的遗憾了他将一生奉献给了这座命运起伏,繁败交替的宫殿,而他亲眼看着照顾长大的孩子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这世上已经没了任何能够牵挂他的事物了。”

    “那就是你的能力能做到的事情吗,公爵夫人”

    “是的,公爵大人。”

    “你满足那些死有遗念的鬼魂的愿望,让他们得以解脱,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安宁,这就是你在做的事情,是吗,公爵夫人”

    “是的,公爵大人。”

    阿尔伯特缓缓地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似乎是自嘲的笑声。他从面前的床上拿起了一把小提琴它的尺寸比一般的小提琴要小一些,因此该是给年纪极小的孩子练习用的阿尔伯特修长的手指温柔地划过面板,将下巴搁在了腮托上,提起了琴弓。

    “我想我从未告诉过你这件事情,公爵夫人,”他低声说着,将琴弓搭在了琴弦上,“爱德华是那个教会我如何拉小提琴的人,而这把小提琴,则是他送给我的四岁生日礼物,特别按照我那时的臂长与身材定制。”

    颤抖而又似乎带着某种像是被反复拉扯的哀伤的乐声从他的手指下流淌而出,个子高大的男人拉着一把儿童尺寸的小提琴,这本该是十分滑稽的一幕,却因为回忆而被赋予了无法穷尽的心酸。自从结婚以来,伊莎贝拉从未见过阿尔伯特练习小提琴,但显然他的音乐技巧并没有退步多少。这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随想曲6号。康斯薇露轻声在心中提醒着伊莎贝拉。对乐器一无所知的后者自然不知道那个曲名意味着什么,但从康斯薇露的语气来看,她也足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这是爱德华教导我的最后一首曲子,在我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阿尔伯特的声音模糊地夹杂在小提琴的乐声中。

    “21年前,我来到这间房间,我告诉爱德华,我很害怕你瞧,公爵夫人,即便那时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已经开始明白我身为下一任马尔堡公爵头衔的继承人意味着什么,我开始注意到我的父亲在维持贵族的做派与捉襟见肘的财政矛盾间艰难的跋涉,我可以感受到未来可见的压力正向我无休止袭来。于是,我选择了向爱德华求助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祖父母,而是爱德华,因为我知道只有他才会把一个3岁孩子的话当真,而不是把我打发给保姆。

    “爱德华从未让我失望,公爵夫人,每次我转身寻找他的支持,他的意见,他的陪伴,他的智慧,他的经验,他永远都在那儿,永远为我着帮助,就像他是如何教会那个3岁的孩子拉小提琴,并以此来对抗身为一个贵族不得不面对的种种不可见光的酸楚与无奈一样。

    “而我却让他失望了,公爵夫人。

    “那天晚上,我没有聆听他的故事,我没有询问他是否有任何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我没有给他任何辩解,任何让我理解他的机会,我让所有一切不及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的事物蒙蔽了双眼,我让他人制定下的对错标准凌驾于我自身的判断之上,而我就这么我就这么让他离开了

    “因此,告诉我,公爵夫人,我要如何相信,汤马斯爱德华,我的管家,我的朋友,那个如同我的父亲一般的男人,即便没有遗憾,却是在幸福中离开了这个人世,而我最后与他说出的话则是

    “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布伦海姆宫的管家了。”

    “不过,在继续说关于汤马斯爱德华的一切以前,我想跟大家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只活了16年的小女孩。

    “这个女孩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一个故事据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他们的额头都会被天使亲吻,而那个吻中,则蕴含着天使对这个人的美好祝愿。然而,直到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直到我们又活了好些年以后,我们才能知道这个祝愿究竟是什么。因此,有些祝福,尽管十分的美好,却有可能并不适合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比如说梵高,他被赋予了极高的绘画天赋,然而这个天赋却并不被他身处的时代所理解这就像打开一盒夹心巧克力,而你永远也不知道拿到的会是哪一颗一般。

    “这个女孩,她被赋予了一颗非常美好的心脏。她的母亲如是说着。但是因为太美好了,以至于这个世界都开始嫉妒,因此这个女孩只能在她的家人身边停留很短的时间,并在世界开始报复她以前,回到天堂中,等待着下一次被亲吻的机会。

    “而爱德华,他被赋予的美好祝愿,则是爱。

    “他被许多人爱着,也被人许多爱着。而这些爱太深切,太刻骨,以至于爱德华不得不用一张严肃古板的面具套在外面,才能不让它溢出,才能不让这个世界看到那些如此美好的爱意,以至于像妒忌那个女孩般妒忌起他所拥有的事物。爱德华将这些爱保护得如此之好,以至于他渐渐忘记了,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严肃古板的人。

    “因此,对那些爱过他,同时也被他爱过的人,请谨记汤马斯爱德华真实的为人,请谨记那些在刻板严厉间不经意从面具中漏出的光芒,请每次你们想起他,每次记起与他有关的记忆,每次分享的时光片段划过你们脑海时,露出微笑。因为那是一个风趣幽默,聪慧勇敢的男人会希望他留在这个世间的事物

    爱。”

    于是,那些一张张看向伊莎贝拉的脸,那些带着遗憾,悲痛,怀念的面庞,都慢慢地显出了笑容。

    伊莎贝拉俯下身,郑重地将两张叠好的信纸,与一张老旧的照片,放在了爱德华的棺材上。

    随后,她抓起了一从泥土,抛洒在了棺木上。

    点点湿润的深褐色颗粒溅射开来,簇拥在照片上两张年轻的面庞周围,但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掩去23岁的皮尔斯加斯顿脸上的笑容,和他眼中的,无限爱意。

    乐声在爱德华的房间中停顿了。

    小提琴被重新放在床铺上,同样被放下的是眼泪的堤坝,阿尔伯特双手撑着洁白的被单,头则埋在黑色西装制造的围墙之中,淅沥落下的雨滴在苍白上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洇开的深色圆圈。

    无声的哭泣,有时反而比有声的痛哭反而更加震耳欲聋。

    “因为那是爱德华。”

    伊莎贝拉走了上来,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阿尔伯特的一只手,轻声说着。

    “什么”

    “因为那是爱德华,那个教导了3岁的你如何演奏小提琴的爱德华。因此,即便你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的想法,即便你迟了一步,也不会在爱德华心中留下任何的遗憾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以鬼魂的形式留下来,因为他知道你迟早都会想通,是否亲口告诉他这一点并不重要,公爵大人。因为那是爱德华,他相信着你,相信着那个他看着长大的男孩绝不会真正地认为自己是个罪人,相信着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绝不会令他失望就算有,那也不会持续太久。

    “他爱着你,如同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爱着你。所以,你当然可以相信这一点。别忘了我的能力是什么,公爵大人,我的能力是帮助那些有着未完成心愿的鬼魂得以圆满他们的遗愿,而爱德华也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即便是死后,我也能让他与你再度见面。而他毫无牵挂的离去,就意味着

    “他以幸福与无憾,像迎接老朋友的到来一般迎接了死亡。”

    阿尔伯特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伊莎贝拉,那张被泪痕洗刷过的俊美脸庞,就仿佛突然被光芒照亮了一般,带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而此前隐藏在嘴角的悲痛,像海啸褪去后的沙滩一般,恢复了平静。

    “更何况,”伊莎贝拉补充了一句,“即便爱德华有着那么一点怀疑,在看到了你亲自为他撰写的墓志铭后,也会立刻烟消云散的”

    是的,如果说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灵魂还有另一个去处的话,伊莎贝拉想,那么,爱德华此刻一定正与皮尔斯加斯顿肩并肩地看着墓碑微笑呢。

    “汤马斯爱德华

    生于1835年8月12日,卒于1895年12月8日

    被深切怀念,敬重与爱戴的儿子,家人,朋友

    以及g的一生挚爱”

    作者有话要说   在维多利亚时代,引领着灵车的通常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属,而他们会佩戴含有死者头发或者用死者头发做成的饰品,这是当时的习俗。

    2 维多利亚时期的葬礼要求棺材必须脚先离开死者所在的房子,这样是避免死者回头看自己的居所,然后附身在某个活人的身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