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的目光看向了大梁舆图,这幅图从他过来之后便已经看了无数次,大梁的地图其实和中国古代的地图相似,东侧滨海,而南境多山,南境以南便是扶南三国,从地形上看,扶南三国所在的位置和现代的越南,老挝和泰国相似。
是居在一个半岛上,区别只在于这个半岛和现代东南亚的地形稍有不同,这是一个独立的半岛,不是和现代的泰国一样和马来西亚相连。
而大梁南部的海岸线远没有中国古代的辽阔,以至于大梁如今地图上,只有东部海域可以有效控制,而更为广阔的南部海域则被扶南,甘渠,蒲甘所阻。
李崇久久望着眼前的地图,手指顺着甘州的方向一路向下落在了扶南三国西部的扶雷加亚湾上,这个湾是半岛以西的海域,地理位置相当于现代的泰国湾和缅甸海东部的位置。
正阳宫的正殿,一身墨色龙袍的天子立在舆图之前,眉眼间渐渐透着遮不住的坚定之色。
“每一个时代的进步都需要那么一个巧合和变数,这些变数最终成为了历史进程的必然,有时我在想,或许我于这个时代就是那个必然的巧合和变数吧。”
宁咎的穿越为这个时代带来了外科手术,带来了20世纪才有的抗生素,带来了二战时期才有的tnt,
他没有成就什么宏图霸业,但是却切切实实推动了一个时代的进程,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百年之后他同样来到了这个时代,相比于宁咎的身份,他几乎可以左右一个朝代的走向。
历史的走向总是相似的,落后就要挨打这个道理古今通用,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其实到了最后都是资源的掠夺。
他不是宁咎,他没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储备,做不出那些超越时代的产物,就比如此刻他没有办法改良煤提取苯的技术。
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土地上会有工业的萌芽,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攒下尽可能多的资源,他看向了扶雷加亚湾,目光锐利而坚定,他要这南境大片的土地,他要为大梁打下这南海的出海口。
南境战事已起,南境沿路州县的折子像是雪片子一样落在正阳宫,按着从前的规矩,直廷司督主会提前过一遍这些折子。
但是现在宋离病了,而内阁也有意在陛下亲政之后削弱直廷司的权利,便没有再上书推举一个暂代宋离位置的人出来。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李崇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折子一直看到了天黑都没有看完,直到张冲提醒他晚膳的时间到了,他才恍然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发现天都黑了,揉了揉已经酸疼的脖颈。
这位大内总管有些小心地问出声
“陛下,可要到督主那用膳”
这早上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好好的,也不知上午那会儿说了什么,这气氛就成了这样,李崇看了一眼中午送过来还没有被打开的食盒眉心微拧,宋离今天解毒,也不知道下午这会儿有没有不舒服,这么想着就有些心神不宁。
他站起身,冲门口
走了两步去还是顿住了步子,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若是从不曾说破,他可以顶着李崇的身份和宋离在一起,但是现在他将一切都坦白了,他周炔和李崇变成了明明白白的两个人。
他喜欢的是宋离这个人,但是宋离呢他真的分得清他和李崇吗他对他现在所有的感情都是基于他是李崇这个前提,从前的李崇懦弱,没有主见,凡事都仰仗太后和王和保,对他疏离防备之下宋离还是会尽心辅佐他。
而他到了这个壳子里,宋离也只以为从前的小皇帝终于长大了,他欣慰,开心,在他的表白下他也渐渐接受了他的心意,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在宋离看来他都是李崇,一个变得更符合他期许的李崇。
但是现在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真正的李崇因为他的到来不知所踪了,那人听到他说起这一切的时候问的第一句是李崇去了哪里
宋离对李崇爱护,辅佐,甚至纵容了快十年,这份感情他轻易都割舍不下,这他理解,但是他呢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算什么呢
算是一个寄生在李崇的身上,却又不受期待的一个异世灵魂吗自始至终他在这个时代都是一个人。
张冲看到站在原地半天的李崇小心开口
“陛下”
李崇深深吸了一口气
“督主中午用了多少”
张冲的大总管可不是白当的,当下开口回道
“督主用了一块儿枣糕,半碗鸡丝粥和一些小菜。”
御膳房上的枣糕就那么一丁点大,李崇锁了眉心
“怎么用这么少下午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那边下午并无人过来,只是听伺候的人说督主下午咳的厉害。”
李崇声音急切地开口
“叫顾亭过来。”
正阳宫的偏殿中,宋离侧身靠在榻上,微阖着眼眸,呼吸声有些浊重,唇色惨败,泛着青白的手中捏着一个帕子,咳声止歇了一会儿他实在没什么精神,但是此刻思绪却纷乱的很。
半睡半醒间眼前似乎都是李崇的身影,耳边也回响着他上午说过的话,渐渐的意识消散,一个圆滚滚的橘猫跳到他的膝头这才惊醒了刚要昏睡过去的人,福宝凑到了他的身边,宋离提起手轻轻揉了一下它的头。
再抬眼便瞧着外面的天都黑了下来,解毒的药太烈,顾亭怕他一直熬着受不住,才在方子中加了不少安神的药,以至于他这一下午都是昏昏沉沉,想定下思绪理理眼前的事儿都做不到,他微微撑起些身子,闭眼缓了片刻醒了醒神,抬眼看向顾亭
“下次别在药中放安眠的东西。”
“若是不放安神的,你怕是都难受的睡不着。”
宋离不喜欢这种身体不受掌控的感觉,微微敛着眉眼
“那就晚上那顿药中放。”
顾亭也不好再说什么,宋离身上的虚汗一身接一身,于聪带着宫人过来服侍他换一件中衣,宋离看了一眼这个和李崇年纪
差不多的小内监,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家是哪里的”
于聪连忙回道
回督主,奴才是甘州的。”
宋离微叹
“甘州啊,南境五州之一,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些年想家吗”
于聪微微低头,面上难掩两分思乡之情
“想,奴才已经十年没有回去了,陛下仁德,今年年节宫人给家中的书信可用驿站传送,奴才昨日收到了家中来信,才知道弟弟已经娶亲了,奴才之前寄回去的银子家中也收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于聪的脸上有一种很满足的笑意,宋离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他记得陛下年前下的旨意,宫内的宫人,宫女还能等到25岁释放出宫嫁人,但是太监被割了这一刀,这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这宫中。
这些人平日里只能托人往家中送信送银子,路途遥远到与不到都未必,也有宫人直接被骗走了寄给家人所有的银两,所以今年李崇下旨,宫内的宫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在年节时都可通过驿站将书信和银子寄送回家。
宋离的手指摩擦着被角,周炔应该也很想家吧,所以才满足了这些宫人的心愿,就在他怔忡的时候,隔壁的内侍传了陛下的口谕
“陛下着顾太医觐见。”
顾亭立刻起身到了正殿,和上午过来时陛下连一个眼色都没给他的模样不同,他刚进来便看到了李崇站在殿中,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直接摆手免了顾亭的礼
“免了,今日你已经给宋离用药了,现在人如何朕怎么听说督主一直咳嗽”
李崇语速很快,却不知怎么的,这样的陛下让顾亭看着反倒是比上午的那个还踏实一些
“陛下,解毒的药药性烈,会激起身上本就存在的病症,这些只能靠自己扛过去,臣已经在方子中加了安神的药,只是督主刚才刚清醒些便令臣只可晚上加安神药。”
李崇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
“激起身上原本就存在的病症他都可能有哪些反应”
顾亭拱手回道
“咳喘,心口绞痛,胃脘不适还有失明。”
李崇的手已经在衣袖中死死攥紧了,失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任何办法缓解吗”
顾亭有些为难地开口
“用了这药便会如此,解毒的过程很是难捱,或许有亲近的人陪着些会好受点儿。”
李崇低垂了眉眼
“朕知道了,若有突发状况立刻来禀,每晚过来和朕说一下他的情况,这事儿不用让他知道,去吧。”
顾亭偷瞄了一眼陛下的脸色这才告退,他也隐约看出来这二人之间是闹了什么矛盾,宋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下午难得清醒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门口的,想来他这么说陛下一会儿应该会去看督主。
顾亭走后,张冲也偷瞧着自家主子的脸色
“陛下,您看晚膳是在哪里用”
但是李崇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的脑子里都是顾亭刚才说宋离会有的反应,是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有亲近的人陪着是会好一些。
宋离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弟弟了,他立刻转身到桌案中去翻一个折子,他记得有一个折子上写了此次入京赶考的举子在乡试中的排名。
张冲就见天子将那原本整洁的桌案翻的一团乱,最后终于在底层的几个折子中翻到了一个。
李崇立刻展开了折子翻到了扬州考生那一页,那天宋离在天德楼请他吃饭之后他便打听了一下,想来宋离也没有刻意瞒他,那天他就知道他弟弟现在的名字叫许安,是扬州考生。
李崇的目光终于在经魁下找到了许安的名字,经魁,乡试的第三名,他合上折子立刻开口
“张冲,你立刻去各地会馆传旨,着各地乡试前三名进宫,以辟灾安民四字为策问,着考生以所在州府为例,写一篇对策呈上来。”
张冲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这陛下莫不是糊涂了,这个时辰宣举子进宫策问
“陛下是宣诸位举子去议政宫吗”
李崇开口
“这个时辰还去什么议政宫,就来正阳宫,将前面那个大殿辟出来,现在就去,升上暖炉,再上些吃食,这些都是人才,莫要怠慢。”
李崇知道宋离不愿再以周家人的身份示人,也知道他不愿许安和他扯上过多的关系,只能用这个法子将许安叫进宫让他见见。
天子的话就是圣旨,张冲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要举子入宫,但是他哪有质疑陛下的资格立刻派遣人手分别去会馆传旨。
李崇说完便重新坐了回去,他没心思吃什么晚饭,却又实在有些看不进去那些折子了,思来想去,他进了内室
“给朕找一身轻便的束袖衣服过来。”
身旁小太监忙找了一件龙袍过来,李崇看着那繁复的花纹摆了摆手
“不要龙袍,算了,朕自己找。”
他翻出了一件上次去靶场穿的衣服,换了上去,便大步出了正阳宫。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宫内红墙下便有一个束腰箭袖长衫的年轻人在宫道上跑步,身后跟了一个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大内总管,后面还有几个随行的侍卫。
李崇其实一直都有跑步的习惯,他早就看不惯这小皇帝的细胳膊细腿了,一直想要练练却也得不出空来,今天正好,跑步还能让他清醒清醒头脑。
张冲跑的脸上的肉都在一扇一扇地,一只手挥舞着拂尘,一只手摆着,白胖的脸上此刻通红一片,一边跑还一边劝着
“陛下,您晚膳还没用呢,这么跑伤了龙体啊。”
“陛下”
李崇充耳不闻身后的声音,只闷头一个劲儿地跑,跑步对他来说是一种释放,只是这小皇帝的体能实在是太差了,一圈下来就腰酸胳膊软的,废物一个,以至于他跑半圈便停下来做一下拉伸,揉了揉身上的肌肉。
顾亭回去之
后便看着宋离支着身子要起身更衣,他快步走了过去
督主这是要做什么
宋离低咳了几声,脸色青白,神色疲惫难掩
“我去看看陛下。”
顾亭扶住他的身子
“陛下刚问了您的状况,着下官好好看顾,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歇歇,现在不能劳累,而且我听着刚才陛下似乎出去了,也不在正阳宫。”
宋离偏头看过去,撑着床榻的手臂都有些发抖
“陛下出去了去了哪”
顾亭摇头
“我哪里敢问陛下行踪啊”
宋离有些失力地靠回了榻上,着了几个宫人去看看。
没一会儿的时间,这出去的宫人没有打探到陛下去了何处倒是带回来了一个别的消息
“督主,陛下刚才下旨,着各地前三的举子进宫策问,就在前面的殿中。”
宋离掌心压在了胃上,神色有些不解,这外面的天都黑了,陛下怎么忽然召集各地前三的举子进宫策问前三名,那安儿也一会儿也会进宫他的目光落到了顾亭的身上
“陛下刚才叫你去可问了什么”
“陛下就是问了问您解毒的状况和反应,我据实以答。”
顾亭回答的从善如流,自然而然地隐去了他后面说有亲近之人陪着会更好的话,一会儿陛下过来自然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么想着,他真是觉得自己单单一份太医的俸禄太少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外面便传来了一些脚步声,有些杂乱,想来应该是应召的举子进宫来了,宋离下意识看向了外面的方向,安儿应该也来了,而李崇这反常的举动不得不让他多想,他很可能是为了他才找了借口着举子入宫的。
此刻宫墙下的宫道上,李崇的鬓边的汗都落了下来,呼吸声越发粗重,脸上也多了不少红润之色,正阳宫的小太监追上来禀报
“陛下,举子们已经入宫了。”
李崇接过了张冲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上和脖颈的汗,点了点头
“嗯,直接让他们到殿中对答就好,随后将卷子送到朕桌案上。”
“是。”
李崇这才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了正阳宫,他走过了宫门,侧面便是举子们正在对策的大殿,他站在后门处看了一眼便离开了,到了通往偏殿的那个门的时候他停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但是脚步却停在了偏殿的门外。
整个院中的人都被他挥手做了噤声的手势,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出,李崇在门外站了许久,手轻轻摸了摸那朱红色的大门,最后还是回了正殿。
离开院子之前还吩咐了这里的人
“督主睡下后过来告诉朕。”
“是。”
这春闱前陛下亲考的事儿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这些举子也是被打个措手不及,甚至有几个还是从酒楼中匆匆赶过来的,策问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这可是难得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这些人
无不是绞尽了脑汁在写。
半个时辰之后,李崇刚刚从寝殿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出来
陛下,可要见这些举子们。”
“今日晚了,便不一一召见了,朕刚读到一篇扬州游记,着扬州的三位举人留下,其余人回会馆备考吧。”
“是。”
张冲亲到偏殿传旨
“陛下有旨,今日天色晚了,便不一一召见了,朕刚读到一篇杨周游记,着扬州的三位举人留下,其余人回会馆备考,钦此。”
这一屋的考生无不羡艳地看着扬州的三人,这可是在考前就得见了天颜啊,若是一朝被陛下选中,那进士还不是探囊取物
李崇招了宋离那边的宫人过来
“督主睡了吗精神可好”
“回陛下,督主刚药浴完毕,瞧着有些倦了。”
李崇点了点头让人下去了。
扬州解元洛天,亚元郑德,经魁许安随着张冲到了正阳宫的主殿。
这三人中,解元和亚元都已经年过四十,许安弱冠之龄在三人中便显得异常显眼些,李崇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本想现在就将许安送过去,但是他也知道宋离心事重,看到弟弟难免强打精神,现在人也累了,还是等明天天亮,他精神好些的时候再让人过去。
他没有让人做无用功,而是真的认真看了三人的折子,扬州确实是富庶之地,他想要振兴大梁的经济,自然就要了解一下这江南富乡如今是什么情况。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扬州太守王敛是出了名的清廉,所以李崇留下扬州三人固然有私心,但是也并不全为私心。
但是在看到许安的对策上的内容的时他的眉眼渐渐深了,他抬眼盯住眼前站姿笔挺如松的人,面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英气,周身上下有着周家人那种压不断的精气神,第一次李崇并不是因为他是宋离的弟弟而认真打量眼前的人年轻人。
“许安留下,其他两人退下吧。”
李崇的面上不辩喜怒,其余两人立刻躬身告退,李崇缓缓起身,玄色的龙袍身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拿起桌子上的策问,目光不曾离开许安的面上,许安的神色自始至终镇定自若,没有躲闪没有怯懦。
光是这一份面君的胆气和风骨,许安就不愧周家后人和宋离弟弟的身份,李崇依靠在了御案上,手中晃了晃手中的策问,声线冷沉
“你知道你这一本策问若是换成折子放在朝中,会有多少御史清流来弹劾你吗”
许安紧了紧手指,他知道他写的东西必然未必能容于朝中,但是既然陛下问了,他认为他需要据实和陛下说出他的想法
“学生知道。”
“那还敢这样写”
眼前的年轻人拱手回禀,言语不卑不亢
“学生今日不写日后定会后悔。”
李崇看着眼前敢于直谏,一身风骨的人,好似能透过他看到宋离的影子,若是周家没有那等浩劫,宋离站在朝堂上当也是这般风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