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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酒楼丈二的大门缓缓推开,露出大堂内金碧辉煌的刺眼光芒。

    堂内平行摆放着十座连枝灯,每座都是青铜浇筑,形状犹如小树,每支树杈上有一只铜制碟子,碟内倒满香油,再用棉花混着竹丝捻成灯芯。

    树杈下雕出一朵朵花来,朱漆抹在花瓣上,再用金箔覆盖花蕊,在灯火下栩栩如生,极为喜人。

    十座连枝灯排开,足足百余盏上好的油灯,将宽阔的大堂照的如同白昼。

    门外门内仅仅一步之差,却猛然由暗转明,明暗交替之下,刘初安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眼,免得强光刺眼。

    再缓缓将手拿开之时,满堂的富贵散发着金银特有的气味,刺得刘初安心都停跳了一瞬。

    刘初安不是没见过富贵,更不是不知贫穷是何模样。

    她只是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宾徒县,居然都能生出如此规模的销金窟。

    “哟”

    离着老远,酒楼的掌柜便长长地发出一声赞叹。

    范黎穿着一件十分另类的襦裙,无袖,齐胸,外面披着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大片的白腻若隐若现。

    “早就听闻刘小姐貌若天仙,今日一见呀,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范黎用手掩着嘴,轻笑着走了过来,待靠的近了,才轻轻福了一礼,

    “妾身便是这众安楼的掌柜,名叫范黎。”

    刘初安礼貌性地回复了一个笑容,并未答话。

    这众安楼偌大的生意,单靠她一个人肯定是开不起来的,更不可能是她的产业,这女子估计也就是被推上台前的靶子罢了。

    “来来来,这边走。”

    范黎妖娆地挪着步子,带着一行人走向正对着大门的木梯。

    这木梯宽约一丈,每阶足有二尺长,台阶正中铺着一道云纹蜀绣,光亮如新。

    蜀绣价比黄金,刘初安也才不过几件蜀绣的衣裳,这众安楼竟能将蜀绣当做地毯用,真是富不可言。

    众人一边走着,范黎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

    “这宾徒县啊,冬季鱼儿最是肥美,刘小姐来的也是巧,今日早上刚刚捕上一尾鲟鱼,足有六尺长哩。”

    上了二楼,绕过莺莺燕燕的舞者,众人在二楼靠窗的主位大桌坐下。

    宽大的四方木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足足二十几道菜,正中的方盘中成着近五尺长的鲟鱼骨髓,俗称为龙筋。

    “刘小姐,不必客气,请动筷。”

    侯羫双手捧起一双银筷递来,略俯着身子,模样要多恭顺就有多恭顺。

    “一起。”

    刘初安接过筷子落座,轻轻夹起一片鱼肉放入口中,满含油脂的鱼肉如水一般化开。

    侧过头,看着大开窗子,刘初安略有些好奇的问

    “室外极寒,为何这窗子大开却没有一丝冷意”

    “刘小姐有所不知,”

    侯羫笑着捋了捋山羊胡,颇有些得意地说道

    “这众安楼的外墙分为两层,外层是青石砖,内层则是灰砖,两层之间有五指宽的缝隙,

    在地窖中用油泡好的木柴燃火,火气钻进这墙壁夹层的缝隙中,便使得这众安楼内暖如夏日呀。”

    一旁站立的护卫惊叹出声,低低地嘀咕着,“啊这一天得多少油啊”

    侯羫笑着说“这位小兄弟说得好,不妨就让你来猜猜,这一日要烧多少油”

    护卫自觉失态,顿时站得笔直,闭口不言。

    刘初安挥了下手,“无妨,既然侯县令请你猜了,你便猜一猜。”

    “怕怕是要”护卫有些结结巴巴的,“足足十斛”

    “十斛”侯羫立刻讽刺地笑了一声,“这众安楼一日生火所用的油。”

    说到此处,侯羫顿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重重地说道“比宾徒县百姓一日所食还要多。”

    这个比喻极为奇怪,宛若和刚才谦卑的奴才不是一个人一样。

    幽州何人不知刘初安手掌大权,他这般说,是求死不成

    少女心思电转,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玩笑,

    “看来这宾徒县百姓不多呀。”

    “多,多的是。”

    侯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宾图人口两万余众,莫说在辽东,就是在幽州来看,也是很大的一个县了。”

    刘初安小口地尝着鱼汤,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借着汤水的反光,她看到侯羫涨红的枯槁面颊,宛如朽木,只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发着摄人心魄的精光。

    他端起青铜酒盏,一饮而尽,仿佛喝醉了一般喃喃自语

    “刘小姐,下官是穷苦出身啊。

    少时喜爱读书,也有许多先生说下官是什么,什么神童”

    侯羫说到此处,自嘲着笑了,自称也换成了我,

    “十六岁,我远走求学,苦读经书,二十三岁被推举为县令,在这幽州宾徒,足足做了三十一年的县令。”

    “怀才不遇”少女问了一句。

    侯羫仿若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刚刚上任,便要清丈田地,严查贪吏,

    那时的我想着,县令便县令吧,至少能在这一县之地,护佑万民。”

    “多可笑,多可笑啊。”

    侯羫又饮尽了一杯浊酒,放肆地大声笑了起来。

    穿红戴绿的舞者都被他吓得止住了动作,乐师的琴声也慢了半拍,似乎都没见过他这般作态一样。

    看着失态的侯羫,少女轻叹道

    “操之过急了。”

    “非也”

    侯羫渐渐止住了笑声,幽幽地说着

    “非是急缓之事

    那时的我还不知,就在这小小的一个县里,能有足足三家乡绅豪族。

    县内除了我这个县令,上到县丞、县尉,下到功曹、掾史,尽是本县大族所出。”

    “两万余口的县啊,竟只有我一个外人”

    “小姐,您可知,这宾徒县是两万一千五百一十二口人,在养着九百五十一口豪族子弟啊。”

    他又饮了一杯酒,许是因为酒意,枯槁消瘦的面颊变得涨红起来,

    “我使不动本县兵丁,使不动捕快衙役,甚至向郡守举报的书信,也都石沉大海”

    “前来探查的督邮我甚至连见都见不到一面,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宾徒县愈加穷苦”

    “临海临河,千里沃土,却有卖儿卖女之人,却有饥寒交迫而死者。”

    刘初安心中捋了一遍他的话,反问道“你连监察县乡的督邮都见不到,却能知道我的行踪”

    “建宁二年,我有女儿了”

    侯羫手肘拄在桌子上,略有些醉意地说着,

    “那娃子,就,这么大,就这么大一点。”

    “呵呵呵”侯羫痴痴地笑了两声,“朝廷俸禄时常拖欠,竟让我一县父母官,养不起女儿啊”

    “建宁二年正月初五,是我第一次收了不该拿的钱,”

    他说着,伸出两根鹰爪干枯般的手指,

    “二百两纹银,足足抵得上我十年俸禄。”

    “自此,他们便拿我当了自己人时常来送金银、首饰、布匹”

    “我也终于真正有了一些权力,能调动些小吏办事”

    “小姐,我哪里有本事知道您的行踪,是那些世家乡绅,那些豪门大族有本事啊。”

    侯羫手中的青铜酒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土屋木楼,

    “幽州乡绅豪门沆瀣一气,彼此之间互通有无,自您从新昌县启程当天,便有快马送信给各地豪族,第二天夜里,消息便已经传遍幽州了。”

    “这就是我撬不动的铁板,小姐,幽州已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灭一族则招百族报复。”

    “去岁冬月,您的人来清丈田地,案比民众。那时我便盼着您来,我相信您一定能破开这僵局。”

    他状若疯癫,越说越激动,涨红的脸颊衬托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仿佛一具木偶一样。

    “小姐,请恕下官无能,这宾图县今日之困苦,已是下官极力斡旋的结果了”

    刘初安轻轻放下银质的汤匙,汤匙的把磕在玉质的盘上,发出清脆叮的一声。

    听了半晌的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冷漠的答道

    “这你应该去和我爹说,我手中无兵无将无权,怕是帮不了你。”

    侯羫从换种掏出一个小册子,如方才递筷一样,双手捧着,恭敬的奉上,

    “小姐,这是宾徒县各豪门名册,下官在宾徒县等小姐的消息。”

    刘初安手刚刚落在册子上,心底便稍稍惊了一下,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如触电般传遍全身。

    她后知后觉的,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看到空荡荡的二楼,除了自己身后的护卫和身前的侯羫,竟无一人。

    方才莺莺燕燕的舞者和吹拉弹唱的乐师,竟在不知不觉间走了个干净。

    刘初安眼皮跳了跳,如梦方醒般惊觉,众安楼本就是本地豪族饮酒作乐之地,如何会没有眼线

    她竟然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竟然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研究如何铲除他们。

    今日乡绅前来送礼,刘初安本就和他们划清了界限,如今还在此地与县令商讨本地豪族欺压百姓一事。

    豪族又不是傻子,何况就是傻子也该知道了她的心思,就算她刚刚故意没有应允下来,豪族们会用上千条自家的人命来赌刘初安的心思吗

    若异位而处,刘初安一定先下手为强,再放一把火烧个干净,就说是失火烧死了。

    侯羫刚刚也说了,偌大的宾徒县大小官吏尽是豪门中人,又何愁没有证人

    况且就算有人敢举证,就算老爹事后给自己报了仇,自己死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一滴冷汗自刘初安鬓角划过,暖如夏日的屋子里,刘初安的手却止不住的抖,如坠冰窖一般。

    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人多势众的豪门

    州牧长女这重身份固然高贵,可在刀兵面前,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谁说州牧长女不能被杀

    刘初安猛得起身,声音都变得锐利了三分,“走快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