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重生
    明正五年,立冬时节,花木零落,蛰虫休眠。头顶不知何时聚起滚滚乌云,厚重低沉,为冬日添了几分萧索和寒冷。

    紧闭的沉重朱色宫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一位貌美的年轻妇人从里面缓步而出,厚厚的夹袄和襦裙难以遮掩她姣好的身形,举手投足间尽显林下风致,又有几分婀娜。此刻她的脸上带着几分轻松,如林间小鹿一般雀跃。

    在她身后数步之处跟着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男子身形颀长,肩宽厚实,胸膛健硕,剑眉星目,皮肤黝黑,身着厚重的黑色铠甲,腰间挂着一把利剑。他站在貌美妇人的身后,将刮向妇人的寒风牢牢挡住。

    此刻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脸上的那一道疤显得有几分狰狞,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比今日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

    二人出了宫门,双双停下脚步,相视一眼。

    妇人对男子莞尔一笑,艳若桃李,仿若为冬日添了几分颜色。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觉得如坠冰窟“韩至,后会无期,往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有人干涉你了。”

    男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眉头略微皱了一下。

    “我与你说过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宜家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不是我想的那样又是哪样”

    韩至这次没有说话。

    看着韩至的反应苏宜家脸上的笑消失殆尽,道“韩至,你一向如此,从不与我解释,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最烦你这副模样了。不过,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时,早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车夫朝着这边走来,笑着道“恭喜苏大姑娘得偿所愿,大少爷已经命我们等候多时了。”

    苏宜家看向来人,她认出来这是林家表哥的奴仆。她没再理会韩至,转身欲上林家的马车。只是刚上前走了一步,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那一只手掌大得惊人,将她牢牢锁住。

    苏宜家看向韩至,眼神中蓄满怒意。

    韩至同样有怒气,质问“你的车驾呢,为何要上林家的马车你是不是要去找你那表哥”

    苏宜家嗤笑一声,提高了一丝声量“关你何事你既不与我解释你的事情,也别管我的事。”

    闻言,跟在身侧送他们出来的内侍抬头看了她一眼,守在宫门口的两名护卫眼神也往这边瞥了一下。

    见众人如此反应,苏宜家羞愧不已,脸上流露出来嘲讽的神色。

    她是苏家的嫡女,京城中贵女的典范,一言一行皆是众人楷模。婚后不过短短数载,竟变得如泼妇一般,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叫嚷逼问,将那些圣贤书和闺阁礼记都忘得一干二净。

    瞧着苏宜家脸上讥讽的神色,韩至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他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

    苏宜家“韩至,你别忘了皇上已经同意了你我二人和离,等我明日将和离书送到你手中,以后咱们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韩至垂了眸,不知在想什么。

    苏宜家趁机一把甩开了韩至,另一只手拍了拍刚刚被韩至触碰过的地方,一脸嫌弃的模样,仿佛韩至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你我既已和离,往后嫁娶随意。”

    这种讥讽、嫌弃的眼神韩至再熟悉不过了,她一向瞧不上他的,从成亲的第一日起就瞧不起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要嫌弃,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而他最讨厌她这种眼神。

    他本欲解释,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若对方心中已认定他有错,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门亲事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他放她自由。

    他自嘲一笑,忍住心中酸涩,道“好”

    瞧着他又是这副无所谓的模样,苏宜家忍无可忍,冷笑一声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韩至立在原地看了片刻,直至马车消失不见,转身上了马,朝着皇宫的西面扬长而去。

    一左一右,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也即将驶向不同的人生。

    马车上,苏宜家接过婢女桃红手中的手炉抱在手中取暖,微微暖和一会儿后,她靠在了身后的迎枕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和韩至的亲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

    她这一生也都像是个笑话。

    大凌国原是被四姓世家把持,分别是周、林、苏、秦。

    她出身世家,是有着数百年历史,历经三朝不倒的苏家。父亲苏国公官拜户部尚书。大凌国重文轻武,苏家在整个大凌国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数一数二的世家。

    身为苏家的嫡长女,她从一出生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她身份尊贵,京城中的贵女多半要看她脸色行事。

    长大后和同是世家的林家长子林青淮定了亲,准备到了适婚的年纪便成亲。然而,成德末年的那一场兵变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成德末年,先帝多病,太子年幼体弱,朝政被左相和武大将军把持着。

    先帝不得不求助于世家,许诺许多好处,只求他们将左相和武大将军正法,辅佐太子登基。与此同时,左相和武大将军也一一与世家联络,分析利弊。

    世家根基深厚,各家族的族长老谋深算。不管谁登基,不管将来这个国家姓什么,他们的地位都不会动摇。若此刻跳出来支持皇上,输赢就不好说了。倘若四家联合支持,各有损伤还好,若只有一家损伤,等事情结束后定会动摇根基,沦落为末等世家。

    四家全都等着对方先动。

    门阀士族迟迟不动,先帝看出他们的意图,不再寄希望于他们,转而悄悄给被其发配到荒凉之地镇守边关的庶长子写信,许诺帝位,让其来相助。

    这一仗打了三年,最终皇长子将左相和武大将军赶下台。

    先帝大喜,着手整顿朝纲。

    待一切事定,先帝却后悔了,欲让太子即位,然,兵权在大皇子手中,他不得不将皇位传给大皇子,并让大皇子发誓此生善待太子。

    来年春天,新帝即位,国号明正。

    太子在位多年,朝中支持者甚多,如今新帝虽即位,依旧有不少臣子站在太子那边,尤其是世家大族。先前先帝和左相大将军相争他们龟缩起来,此刻却跳出来对新帝多加指责。

    原因就在于新帝的母亲是一名宫女,身份低微。太子生母皇后娘娘,出身门阀士族,身份尊贵。而世家向来注重血脉,支持正统。有这样一位母族低微的皇帝,世家觉得丢脸。

    新帝一生远在边疆,甚少有世家大族支持,只有身边的一众武将。

    世家大族在大凌国遍布各地,朝中多半被其把持,长此以往下去,皇位不稳。

    为巩固帝位,新帝欲为心腹爱将指婚士族。

    韩至,少时便入了新帝的军营,是新帝身边最忠心的臣子,是此次灭左相的大功臣。如今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掌管京城的防卫。韩至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刚入京城时吓哭过小孩子。听说少年时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后来和邻国作战时,为救皇上脸被敌军将领划伤了,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因其一直守卫在新帝身侧,年过二十,尚未娶妻。

    如今大业已成,新帝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大凌国被四姓家族把持,朝中大臣多是出自这四姓。先皇后出自周家,周家是太子的母族,不会站在皇上这边。秦家尚武,军中多是秦家子弟。林苏两姓多出文官,是屹立数百年的书香门第。

    而这两姓,即将联姻。

    不日赐婚的圣旨就下到了苏家,苏家长女苏宜家嫁镇国大将军。

    举国哗然。

    更令人惊讶的是苏国公在抗旨数日后接了旨,绝口不提长女和林家定亲一事,只说和林家定亲的一直都是次女。

    想到这些,苏宜家再次长叹一口气。

    世家最重血脉和脸面,鲜少与寒门联姻。她一直都是贵女的典范,却要嫁给寒门出身的一个武将。世家和寒门之争,新帝和老臣的博弈,这一巴掌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

    朝局稳固,她以为自己会嫁入林家,也早已准备好嫁入林家,将来成为林家的主母,掌管内宅。不曾想一夕之间她从天上掉在了地上,即将要嫁给入寒门,而她的庶妹代替她嫁入了林家。

    嫡长女嫁的不如庶女,她成为了全京城的笑话。

    婚后她和韩至摩擦不断。他们二人观念不合,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一样。她希望韩至去改变,韩至却不愿听她的话。韩至甚至有心上人,从未将她放在心上。韩府也是一大堆糟心的事情。

    两个人争吵了三年。

    后来皇上开始削弱世家,两个人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于是便开始冷战。

    如今皇上将矛头对准了苏家,而此事是韩至来做的。丈夫对付娘家她再次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当庶长兄被韩至抓入天牢时,她去找他问此事,他闭口不答,一句话也不与她解释。父亲最重视二弟,府中庶务都交由二弟打理。庶兄一直在外读书,从未参与府中之事,何其无辜。可无论她怎么和他说,他都不曾理会。

    她甚至看到他和周家女私下会面,隔天他便将周家的子弟放了。

    到此,她终于忍无可忍,闹到御前和他和离。

    如今皇上终于同意了,她自由了,不用再夹在寒门和世家之间受煎熬。

    桃红“夫人,咱们”

    苏宜家倏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婢女,缓缓问“你刚刚唤我什么”

    桃红自觉说错了话,忙改了口“大姑娘。”

    苏宜家脸色好看了几分,轻声道“嗯,往后别叫错了。”

    桃红“是,大姑娘。大姑娘,奴婢想问您咱们是回苏府还是去寻林大少爷”

    苏宜家想了想,道“哪也不去,去桃花阁吧。”

    桃花阁是京城中的一家酒楼,环境十分雅致,是她成亲前最喜欢去的地方,她时常和林家表哥来这里玩儿。

    她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大醉一场,松快松快。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最初是一段漆黑的路,随后是满目猩红,十分骇人。梦里乱糟糟的,阴森恐怖,令人窒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原来她梦到了自己大婚之日。想必梦里的红色就是成亲之日的喜色吧。怪不得她觉得窒息,毕竟眼前的一切就是她悲剧的开端。

    她虽是苏家的嫡长女,可因所嫁之人是寒门子,那些世家中常见的面孔并未来参加她的喜宴,即便是苏家的亲戚也没来多少人。大家都觉得丢脸,不愿承认这样一门亲戚。

    世家虽没来多少人,这场喜宴却着实热闹。新帝重视寒门,有意提拔寒门,寒门出身的官员几乎全都到了。这些人也没那么重规矩,热热闹闹的。

    她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被人推入到了新房之中。

    屋里是大红色的浪潮。

    很快韩至进来了。

    在身侧嬷嬷的催促下她喝了交杯酒。

    她的头更晕了。

    床幔落下,两个人依偎在了一起。

    所有的一切都和她当初成婚时一样,只是,当熟悉的疼痛来袭时,她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假还是真。好在很快这一切都结束了。屋内安安静静的,只有大红喜烛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躺在床外侧的男人看向躺在身侧正在熟睡的姑娘,唇红齿白,乌发凌乱,身上有点点痕迹,目之所及看得他心头一动,抬手抚摸上她那一张娇美动人的脸。

    他的手指粗糙,她的脸颊细嫩,在抚摸上的那一瞬,他的手指微颤,像是怕把她弄碎了一般。想到刚刚的事,他心里如同饮了琼浆玉液一般痛快。

    她怎么长得这般好看,这世上怎会有长得这般好看的女子,仿若天上的仙女,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自打入京之后,世家大族的嘴脸他看的太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个个虚伪至极,又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人。他以为她也是这样的,所以皇上为他赐婚时他十分抗拒。

    后来知晓这门亲事躲不开,他便偷偷去看了她一眼。自从一个月前见了她一面,抗拒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而那一张脸也再忘不掉。

    他当时想,不管她眼神如何,性情如何,他都想将她娶回家。

    睡梦中,苏宜家感觉脸上痒痒的。她的身子实在是太疲累了,又喝了太多酒,眼皮沉重睁不开。只是那双粗糙的手却不老实,一开始只是摸她的脸,后来又往下摸。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她骤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

    两个人眼中皆是惊讶。

    韩至惊讶于苏宜家为何会突然醒过来,她刚刚明明累得不行,眼皮沉重,不该此时醒来才对。

    苏宜家是没想到自己睁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韩至。

    难道她喝醉后被送回了韩府她怎么记得她回家了,并未回韩府中。

    韩至见苏宜家要发火,忙收回自己的手,轻咳一声,心虚解释“你你脸上有蚊子。”

    在战场上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大将军此刻竟变得结巴起来。

    那声音传到苏宜家耳中却觉得如钟声一般,震得人耳膜疼。

    多少次了,她都说过多少次了,他声音太大,她让他小声说话。他表面应承,而后依旧我行我素。这两年他才稍微降低了些音量。没想到今日又这般大声与她嚷嚷,真是粗鲁至极。这分明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想到今日他们刚刚去皇宫和离,他也答应了此事,此刻又恬不知耻地和她亲热。苏宜家觉得恶心极了,怒火中烧,卯足了劲儿,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一脚将韩至踢下了床。

    韩至正沉浸在刚刚的美事中,细细回味着,没料到苏宜家会有此举,一时不察,从床上掉了下去。好在他身手极佳,不至于滚到地上,几个转身,在地上站稳了。

    看着苏宜家那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冷漠模样,韩至忽然想到了刚刚看到她和林家大公子在一处时的温柔小意,心中异常愤怒,心头的旖旎一下子消失殆尽。

    想他堂堂镇国大将军竟然被一妇人踢下了床,说出去要丢死人了。

    他知道她瞧不起他,她定是还想着林家那个大公子,刚刚她还偷偷溜出新房去见他了。

    好,很好,既然她敢打他,他一会儿就去将那个林家大公子打一顿,看他不打死那个弱鸡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