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了。
中原中也扒着窗户,船舱口子开得太小,只比他的头大一圈,而孩子的头骨很小。
“一百年前,泰坦尼克号的窗户跟它一样大。”森鸥外端着一杯咖啡,悠哉悠哉地走到中原中也边上,他看豆大的雨点斜打窗沿,偏又一声都没听见,隔离窗是强化玻璃做的,因为是强化玻璃,不仅不怕风吹雨打,还不会脆弱到传递声音。
“也就是说,一百年间,它都没有进化过对吗?”中原中也不可思议地问。
“嘛嘛。”森鸥外说,“主要没什么必要吧,你看,看风景可以上甲板,客舱内只要装潢够华贵就行了,没人会追求从窗内看风景。”他说,“而且小窗户又能降低风险,你看飞机侧面开的小窗户,不也只有人脸大吗,小窗户可以降低压强,可能是出于此原因吧。”他说,“我物理学得不好,要是错了就当我没说。”
“相对的,人如果追求什么,在意什么,有什么利益可以图谋,就会进化得很快。”他讲,“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啊。”他喝完咖啡,将陶瓷杯放进水池里,“中也君,要不要去船舱里转转,一整天都憋在房间里也很无聊对吧,外面又在下暴雨,天气不好心情也会被随之变得阴沉,我们去找点东西吃,顺便看看人。”他讲,“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目标商品也到手,没什么可以买的,不如看其他人购物。”
[购物。]中原中也觉得该词汇使用错误,他讲,“喂喂,说购物也太夸张了吧。”
“你觉得购物比拍卖听起来低级吗?”
中原中也砸吧嘴说:“当然了。”
“这就不对了,中也君。”森鸥外笑咪咪,“无论是拍卖还是购物,本质意义上都是消费对吧,你听说过消费者心理吗?”
中原中也回答:“并没有。”他偶尔觉得,自己不是以保镖的身份被带出来的,森鸥外经常化身他的老师,教导他一些在贫民窟学习不到的事。
他在贫民窟里的眼镜老师固然学识渊博,教他的却是文化与常识,而森鸥外——中原中也想,森鸥外可能是在教他如何揣摩人心,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
“我们先来看看表征示例,”他摊手,“人会在何种心理的驱使下购买自己需要的商品。”
[哈,那是什么?]
“面子心理、从众心理、推崇心理、炫耀心理、攀比心理、价格让位……”他报出了一系列的专有名词,说着还推开了大门,中原中也只能跟着森鸥外,听他说,再寸步不离地保护。
“活用消费者心理,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卖出更多的货物。”他得出了一个中原中也没看出的结论,“幽灵船的主人,卡拉马佐夫先生,这两天就在钻研促进消费的技巧,并且卓有成果,昨天拍卖会的气氛相当热烈,不仅先前的物品哄抢而空,几天后的货物都上台了。”
[哈?]
中原中也感到奇怪。
“稍稍有些急迫。”森鸥外陷入思考,“还是说他想要隆重推出剩下的货物?”
他带着中原中也走,左拐、右拐、直走,路上遇见了不少人,大多是在宴会厅才认识的,同森鸥外的关系堪说点头之交,但他们都微笑致意,再聊两句天气,熟稔得像是多年老友,中原中也看见了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切都细细记在心里,但他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种人,也不需要、不想成为。
他跟森鸥外也路过了几间房子,森鸥外向身侧瞥一眼,只看见厚重的木门,那样一扇棕色的门,把一切都阻挡了,包括人探究的视线:“这扇门后是三菱阁下吧?”
三菱阁下是日本人,幽灵船从日本起航,船上的亚洲面孔却挺少,大约占三分之一,更多人来自同片大洋区内的其他国度,而拥有船票的日本人,也不是各个为人所知,森鸥外自认消息灵通,台前打一照面就认出来的不过了了。
这场拍卖会意义重大,人上船后与船下的沟通渠道又会被完全切断,上来的必须是有财富并且在家中掌有绝对话语权的人,而那些走到人前宣传的,往往只是相貌英俊祥和的傀儡而已。
三菱是日本少有,掌门人在台前的企业,说是重工业起家,发展到现代产业已经涉及各行各业了,别说是森鸥外,就算是中原中也都隔着铁丝网,遥遥看过横滨另一番天地的广告牌,中年人花白的头发,威严与此慈祥并存的脸,与他举手投足间的成功人气派,烙印在人心中。
在船上,森鸥外更是与三菱先生有过几番对话。
“我看过三菱先生的纪录片。”眼下森鸥外又在抚摸他光洁的下巴,中原中也私心认为,对方此刻的神态极其像狐狸,而且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狡黠的光芒时不时从他的眼眶里漏出来。
大多时候,森鸥外都是泯然众人的。
“纪录片?”
“大人物总喜欢拍个人纪录片,尤其是商业巨擘。”森鸥外凝视厚重木门说,“他们还喜欢给自己贴标签。”
“标签。”中原中也想起来了,“譬如给章鱼按摩四十分钟。”
“不,那个不是商业巨擘,是小野二郎吧。”森鸥外摸了摸头发尖,“不过中也君掌握了精髓,所谓的贴标签就是这种情况,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并且让所有人记住。”他说,“三菱先生也有相似点哦,他对时间的掌控欲强到了变态的地步,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起床,相同的时间吃早饭,相同的时间散步,相同的时间办公,就跟写出了《纯粹理性批判》的康德一样。”
“因为看过纪录片,在看见三菱先生时就会格外注意时间,结果我发现,他真的是每天都在七点整走出房间去餐厅吃饭。”
“不过这种情景,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了,不仅没有看见他吃饭,甚至都没有在赌场、甲板,其他三菱先生会出现的地方遇见他,不是很奇怪吗?”
中原中也敏锐地说:“他失踪了?”
“唔。”森鸥外暧昧不明地说,“你知道我们在的这艘船是什么吗?”
“啊。”他忽然听见了中原中也的声音,十分低沉,简直不像是孩子能发出的,“我知道啊。”
“?”森鸥外多看他一眼。“从上船起就隐隐约约有感觉。”他的声音太低了,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是活物啊。”
“这艘船,是活物啊。”
就跟潜伏在他体内的荒神一样。
……
7月22日
21:00 pm
“出去吧。”太宰治拖长了音撒娇,“出去吧出去吧。”他坐在地毯上,小孩儿躺在床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分明是成年人该站主导,此时却颠倒了个。
“出去的话,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吧。”津岛修治却蔫蔫的,他兴致不高,“拍卖会接连去了几天,每天只能看见大叔猴子似的在台上表演,人们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他翻过一页书说,“起码再过几天,拍卖的货品更上一个档次再去吧。”他昨天就没参加拍卖会。
“商品有变化哦。”太宰治却把印满商品的拍卖清单展开,“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昨天都卖掉了。”他说,“明明是该几天后卖掉的东西,却提早出售了,是为什么啊——”
“……”津岛修治抬眼,扫过各色商品图片,他沉默一会儿,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最后还是说:“为什么。”
“嗯?”
“为什么执意要带我上幽灵船,又为什么要喊我去看拍卖。”津岛修治问。
“没什么为什么啊。”太宰治微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我说,要带你看人间极恶。”他现在的表情无疑能用“可怕”来形容,是让普通人感到恐惧的神佛一样的笑容,津岛修治总在心里想着“他是个善人啊”“是个秩序正义的人啊”,实际上完全不是那样,认识太宰治的人都会对此男人产生恐惧,你看,他其实什么都干得出来,就算是为了正义的目的而行动,过程也往往是不光明正大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