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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变故来的太突然, 贺兰氏毫无防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昏厥当场。

    她身边的三堂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让她坐下来喘匀气。

    崔云昭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 片刻后落到了崔序面上。

    崔序脸色阴沉, 满眼都是愤恨, 已经没有了崔氏族长应该有的温文尔雅。

    此刻的他,如同被人抢走了肉的鬣狗, 大口喘着气, 浑身都是阴鸷。

    崔云昭觉得很有意思。

    在她看来, 崔序现在的模样, 才应该是他的本来面目。

    贪婪,阴鸷,自私阴险。

    崔云昭落落大方,目光明亮,一点都不为他的阴狠而退缩。

    “二叔父,既然二婶娘无法处事, 那我便只能来问你, 你的答案呢”

    崔序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才开口“好,你好得很。”

    这个二侄女,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崔云昭昂着头,目光清澈望着他,不悲不喜“那二叔父这是答应了”

    崔序咬紧牙关, 满口都是血腥味。

    她请那么多兵士上门,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难做,也不是为了占崔氏便宜, 她这是要从他心上硬生生挖出去一块肉。

    虽然那肉并不是他们的,可他却早就当成了自己私有。

    她明晃晃告诉他,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他随意摆弄婚事的她了。

    崔云昭的夫君是武将,手下足有百人,他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往崔氏门外一站,那场面都很慎人。

    崔序紧紧攥着手,手心早就被指甲掐出斑斑血迹。

    在给崔云昭订婚之初,崔序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升至参政,好在博陵城中行事更便宜,至于崔云昭嫁给谁,他并不关心。

    当时他还想,若是能嫁给吕继明的长子是最好的,那这桩婚事就不会为外人议论了。

    可最后,吕继明竟然没有娶崔氏女的意思,而是让这个父辈都亡故的军使做了崔氏的女婿。

    这样一来,崔序不仅失了名声,还得罪了这个侄女。

    这自然是不行的。

    他思来想去许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岂料这对小夫妻根本就不按着他的想法走。

    更有甚者,崔云昭今日回门,就是要恶心他,让他难受。

    崔序面沉如水,心里恨极。

    尤其是崔云昭现在轻蔑地看着他的模样,跟曾经的长兄是那么像,让他心里越发愤懑。

    崔序一个恍惚,手边一颤,盛满芬芳桂花酿的酒盏便瞬间落地。

    只听“啪”的一声,酒盏碎裂成无数片。

    也正是这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让大厅中众人瞬间回过神来,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

    主桌上的叔伯婶娘们看着毫不退缩的崔云昭,看着她身边言笑晏晏的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不能言说的欣赏。

    这一对年轻夫妻,虽然是阴差阳错凑成对,可如今看来,确实是极为般配的。

    他们两个人,似乎合该成为一家。

    这一次,崔序肯定讨不了好了。

    大家心思各异,崔序却已经无暇旁顾,他只时阴鸷地看着崔云昭,眼睛都要冒火。

    “二侄女,你这是要同家里决裂不成我还没听说哪个出嫁女带着人回家硬要嫁妆。”

    崔序声音沙哑,做最后的挣扎“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侄女婿的前程着想。”

    崔序已经抛弃了脸面,直接威胁崔云昭。

    崔云昭看向霍檀。

    此刻,霍檀正唇角带笑,垂眸认真欣赏手中的青花杯盏。

    忽然听到了点名,霍檀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崔云昭的明亮眸子。

    下一刻,他对着崔云昭灿烂一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崔云昭毫不夸张,在这博陵城中,他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看着他,崔云昭总能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

    戛玉锵金,龙驹凤雏,鹤骨松姿,霞姿月韵

    那些词汇数也数不清,尤其是他对着她笑的时候,更是明月昭昭,舒朗照人。

    下意识,崔云昭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霍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挺直腰背,缓缓转身看向了崔序。

    当他的目光落到崔序面上时,眼眸中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冰冷和锋利。

    “二叔父,晚辈刚来博陵,咱们相识日浅,你对我还不甚了解。”

    “我这个人啊。”

    霍檀的嗓子沉沉的,直接把崔序心中的大石推落悬崖,让它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这个人,一不喜欢被人威胁,二呢,是最不要面子的。”

    “武将跟文臣不一样,作为一个武将,能战场杀敌,打赢胜战,就是上峰最喜欢的属下。”

    说到这里,霍檀忽然笑了一声。

    “呵。”

    可那一声,却让已经快要昏厥的贺兰氏打了个寒颤。

    “二叔父,我是个粗人,只会杀人的活计,论说心智是真的不如你。”

    “所以以后家里的事,我都听娘子的,今日的事,娘子无论要做什么,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霍檀说到这里,便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端起酒盏,遥遥敬了崔序一下,然后便把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完,他还笑了一声“好酒,多谢二叔父招待。”

    崔序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

    他忽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低头了。

    崔序后悔了。

    当时听到吕继明说,想给霍檀和崔云昭主婚,他还同贺兰氏窃喜过。

    觉得霍檀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军使,听起来不过是个粗人,崔云昭这般低嫁给他,两个人定过不好。

    以二丫头那般的性子,即便想要那嫁妆,大抵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更不可能求夫婿来帮忙了。

    名声可以一点点捡回来,可那殷氏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当时就是这般想,才没有一口回绝这门亲事。

    谁知道,他们夫妻两个竟是如此亲密无间,配合有加。

    而二丫头,竟也不顾脸面,跟着霍檀这个杀神一般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

    崔序只觉得心口剧痛,可厅中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前院明德堂还等着百名士兵,他不答应也不行了。

    崔序强忍着吐血的冲动,最终还是艰难道“都给你,都给你,你满意了吗”

    崔序抬起眼眸,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细眼看向崔云昭。

    声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二侄女,虽说出嫁从夫,可娘家才是你的后盾,只要崔氏还在,就没人能欺你,你莫要头脑不清,信错了人。”

    崔氏是她的靠山吗

    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不在了,似乎也就不是了。

    家里面族老叔伯是多,但家家都有自己的营生,崔序确实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他能钻营,在崔氏落寞的当下,还是用崔云昭换了博陵参政一职。

    再是朗朗清风的读书人,也得养家糊口,也有儿女要过好日子。

    所以,当时崔云昭的这门婚事,族老虽然说了崔序,最终却没有强硬管束。

    崔云昭的幸福同崔氏的未来相比,孰重孰轻,他们分的很清楚。

    那么以后,崔氏能给她当靠山吗

    崔云昭的目光往边上那两桌看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那就要看,下一任的家主是谁了。

    现在,崔云昭倒是不着急。

    无论崔序说话多难听,崔云昭都不往心里去,而霍檀仿佛根本就没听出来她含沙射影,陪着崔云昭一起起身,敬了崔序一杯酒。

    说话还很动听“多谢二叔父慷慨。”

    崔序再也坐不下去了,今日他的面子已经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俩踩在了脚底下,他觉得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

    崔序倏然起身,大袖一甩“散席吧。”

    他这么一说完,也不管在座其他人,大步流星走了,好似生怕走晚了,崔云昭还能使出什么招数让他丢面子。

    方才还病歪歪要死要活的贺兰氏,见他一走,连忙起身也跟着要走。

    崔云昭却喊住了她“二婶娘,一会儿我让夏妈妈去给您请安,核一核我娘的嫁妆单子。”

    贺兰氏脚步一顿,差点没摔倒在地,她挺直这脊背背对众人,肩膀不停抽动。

    她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说“好,我等她。”

    他们夫妻俩一走,晚辈那一席上,二叔父膝下的堂弟堂妹们便都起身,一个个面色难看地告了辞。

    等人都走了,三堂叔、六堂叔和八堂叔还留着没走。

    六堂叔看了看兄弟们,然后就对崔云昭笑着说“二侄女,外面的军爷还在吃酒吧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当要去见一见军爷们,感谢他们保家卫国,给他们敬一杯酒,如何”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同霍檀一起起身,感谢几位长辈的用心。

    崔云昭想了想,对霍檀道“郎君,你陪着叔伯们一起先过去,我去同弟弟妹妹说几句话。”

    霍檀点点头,对这三位堂叔还是很客气的,彬彬有礼请他们一起往明德堂行去。

    这会儿清风楼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崔云霆和崔云岚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看着满眼激动的弟弟妹妹,冲他们招招手。

    “咱们回去说话。”

    姐妹三人往怜星阁行去,崔云昭问“我这个安排,你们觉得如何”

    崔云霆还没说话,倒是崔云岚难得有些激动“阿姐,你真好。”

    崔云岚心里很清楚,这个机会,是阿姐同二叔一家撕破脸皮换来的。

    崔云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静笑了笑。

    崔云霆攥了攥手心,也跟着道“阿姐,我会好好读书的。”

    崔云昭忽然想起霍成朴。

    她脚步微顿,问他“霆郎,你喜欢读书吗”

    崔云霆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喜欢的。”

    “我知道我以前很顽皮,但那只是只是想要让先生们更关心我。”

    父母故去之后,他们虽然有那么多叔伯婶娘,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他们已经是孤儿了。

    殷氏远在桐庐,鞭长莫及,他们只能在崔氏靠自己生存。

    崔氏祖宅富丽堂皇,里面的一景一物,里面的亭台楼阁,都印刻着百年来的荣耀。

    住在这里是很体面,可这雕梁画栋却也成了空中楼阁,成了控制住他们的牢笼。

    他们只能被二叔父和二婶娘攥在手心里,没办法反抗。

    只能任凭人摆布并不好受。

    想不想搬出去两个小的都很想搬出去。

    崔云昭听见崔云霆稚嫩的嗓音,看着他们小脸上的坚定和喜悦,也不由笑了起来。

    “三堂婶是个利落性子,你们搬去听乐堂,要听三堂叔和三堂婶的话,听从长辈们的教导。”

    崔云昭顿了顿,先说崔云岚“岚岚,你有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问三婶娘,她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不要怕,不要胆怯,她是我们的家人,你原来同母亲如何,就同她如何。”

    崔云岚认真点了点头。

    崔云昭又看向崔云霆“霆郎,你也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三堂婶,课业上的事,你就多请教三堂叔和明堂兄,他们都不会吝惜赐教。”

    “霆郎,这个机会很难得,希望你明年能考中,报答三堂叔和三堂婶的教导。”

    崔云霆挺直腰背,使劲点点头“阿姐,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叮嘱完,一行人也到了怜星阁。

    夏妈妈已经收拾行李西,让梨青搬到了马车上,她正在怜星阁里等。

    见崔云昭到了,她又说“我若是走了,五小姐和三少爷怎么办”

    崔云昭握住她的手,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然后就道“妈妈,二婶娘那边已经同意了,今日你就受累,晚些回去,先去二婶娘那边把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都收回来,再帮着他们两个收拾好行李,给他们送听乐堂。”

    夏妈妈没想到今日崔云昭办了这么多大事,不由瞪圆了眼睛,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小姐你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把事情办妥,绝对不会让二房那吃人精占了夫人一分嫁妆。”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我多留一晚,等安顿好五少爷和三小姐,我再过去伺候你。”

    崔云昭便让她自己好生行事,莫要着急。

    事情都吩咐完,崔云昭又叮嘱了弟妹几句,让他们有事就派人去寻她,这才领着梨青往前面的明德堂行去。

    崔氏的明德堂是家中修建的最气派宽敞的屋舍,往常家中行年节礼时,此处也能容纳一家老小的席面,今日的士兵们虽然比往常要多,可将士们都不怕冷,摆不下的桌席就摆在了院子里。

    崔云昭刚到垂花门前,就听到外面一阵热闹喧哗。

    崔氏祖宅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难得热闹,反而让人觉得舒心。

    梨青上前推开门扉,崔云昭便来到了前院。

    前院的士兵们都在吃酒,崔云昭粗粗看了一眼,见今日的酒席确实置办不错,这才放心。

    有昨日见过的士兵们看到她,不由都举起酒杯。

    “九娘子,多谢你。”

    “崔娘子,你家的酒菜真不错。”

    崔云昭冲他们一一点头,转身进了明德堂。

    明德堂中,霍檀还在陪着叔伯们给士兵们敬酒。

    当然,喝酒的主力是六堂叔。

    崔云昭来到霍檀身边,见他的脸比方才还要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少喝一些,仔细喝醉了。”

    她声音不大,却被那一桌的士兵们听见,立即就哄笑起来。

    “军使,还是娶了媳妇好,如今都有人心疼了。”

    “哎呀,你们少起哄,别跟着闹军使了,让军使少喝些。”

    这般玩笑着,崔云昭脸上也有些红,却并不如何羞涩。

    她对他们道“我酒量不济,只能以茶代酒,感谢兄弟们今日赏光,来崔氏做客。”

    她说着,接过梨青手中的茶杯,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明德堂内外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

    “九娘子爽快”

    崔云昭笑了起来,明德堂的气氛格外好。

    六堂叔刚敬过一杯酒,这会儿也有些醉了,她对崔云昭和霍檀招招手,醉眼迷蒙地道“侄女婿,二侄女,我是喝不下了,你们这两位堂叔可比我差远了,我们就敬到这里了。”

    “二侄女,军爷们若是菜不够,你只管让厨房准备,就说是我说的。”

    “你们去招待客人吧。”

    崔云昭点点头,认真道“多谢三位叔父。”

    六堂叔摆了摆手,他睁开眼睛,努力看了看崔云昭稚嫩的脸。

    说起来,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六堂叔对崔云昭笑了笑“你二叔父的话,你不用听,家里还有我们呢。这门亲事我没反对,主要是我见过侄女婿,我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

    “二丫头,你跟女婿好好过日子,受了委屈就回家来说。”

    “侄女婿,你好好待我们家丫头,听见了吗”

    这一席话,把崔云昭说的有些鼻酸。

    霍檀忙上前拱手行礼“是,叔父们放心,霍檀一定好好待娘子。”

    几位堂叔一走,士兵们就更放开了。

    崔云昭看了看今日的饭食,八宝烧鸭、粉蒸肉和烧鸡应该都是外面买回来的,家里还额外做了炖菜和凉菜,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倒是把席面弄得漂亮。

    所以说,崔序要面子,有时候也挺好。

    崔云昭陪着霍檀敬了几杯酒,然后就道“昨日少见了二十位弟兄,不如今日见见还未曾给他们见面礼呢。”

    霍檀就说“在那边那两桌。”

    于是崔云昭就陪着他过去,一一见过那些士兵们。

    随着手里的福字发出去,崔云昭的心越发沉了。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难道当时被派来毒杀她的人,是后来入伍跟随霍檀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难办了。

    就在她心中沉闷时,一道幽幽静静的嗓音响起“属下白小川,见过九娘子。”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落到他面上。

    是他。

    就是这个人,前世忽然出现在芙蓉殿,成了害死她的最大嫌疑人。

    那幽幽冷冷的声音实在慎人,现在崔云昭回忆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会记错的。

    濒死之时,痛苦至极,当时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声音。

    同白小川的嗓音一模一样。

    看身量,似乎也相差不大。

    这一瞬间,崔云昭心跳骤然加快。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一下子都在她心中迸发。

    她想要大笑一声,纾解心中被杀害的苦闷。

    但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或许是崔云昭的动作太明显,她身边的霍檀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白小川身上。

    他年纪很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不太像是霍檀手底下的兵士。

    要知道霍檀手下都是精兵,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这白小川身量细瘦,混在这一群精兵们之间,跟耗子进了猫窝似的。

    尤其是他的嗓音,天生就显得有些冷,更不像是个士兵了。

    “白长行,你今年多大怎么就参军了”

    白小川被她这么问,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垂下眼眸,安安静静站在那,只说“属下是军户,原是陆军使麾下士兵,刚刚入伍三月,不过之前武平绞逆,陆军使战死,队伍便被打散。”

    别看他年纪小,人也瘦弱,可谈吐举止却很沉稳。

    听他的话,白小川也上过战场。

    崔云昭努力让自己摆出自然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把那写了福字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你可以问问兄弟们如何用。”

    白小川应了一声,接过了那张纸。

    他没有道谢。

    活了两辈子,崔云昭大抵能感受到旁人对她的态度,如果有明显的喜欢或者恶意,多少是能感受到的。

    可这白小川却仿佛没什么情绪,给他见礼也不见他如何高兴,要么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就是心思很深。

    崔云昭认真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万幸,线索就在霍檀身边。

    只要有了线索,有了明确的人物,崔云昭就能一点一点查出真相。

    她深吸口气,退了一步来到霍檀身边,看着那群高高兴兴吃酒的士兵们。

    重生回来,她很满意自己做的每一步决定。

    尤其是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崔云昭的心情也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冷夜里短暂抽离。

    “兄弟们,感谢大家今日赏光,酒席管够,只管开心就是。”

    汉子们瞬间就欢呼起来,场面更热闹了。

    霍檀麾下的都兵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自然要作陪,客人不走,主人也不能走。

    崔云昭以为要等许久,以为厨房要加菜加酒,但出乎她的意料,士兵们把桌上的酒席吃完,把坛中的好酒都喝干,就一起起身了。

    他们吃完饭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等吃完了饭,用衣袖一抹嘴,那些高大的汉子们就列队站在了庭院中。

    崔云昭眼尖,看到了矮个的白小川站在了队伍最前面。

    下一刻,士兵们右手捶胸,整齐划一行了军礼。

    “谢军使,谢九娘子,属下告退。”

    就连说这句话,他们也是异口同声。

    那声音威风赫赫,震耳欲聋。

    崔云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忽然明白,为何无论前世今生,霍檀都如此在乎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群士兵们。

    士兵们行过礼,按伍一次离开,整个过程迅速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不过眨眼的工夫,崔氏明德堂中,只剩下那些干净的盘碗。

    崔云昭看着眼前这一步,不由笑了一声“真是”

    霍檀垂眸看向她。

    “如何”

    崔云昭抬起眼眸,认真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霍檀薄唇轻抿,却没有笑。

    “这是应该的,作为一个军人,就应该懂得克制,今日过来吃酒,也是他们的任务,既然出任务,就要有规矩。”

    “只有这样,等到了战场上,他们才能战无不克的军团。”

    崔云昭安静听着他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前世她同霍檀聚少离多,并不知军营里的种种,她更没没有亲眼见过他上阵杀敌,看过他浴血奋战的模样。

    所以她当时不懂,为何他可以年纪轻轻就初登大宝。

    现在,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多少有些明悟了。

    可方才白小川的出现,却让崔云昭对他重新产生了防备。

    白小川现在就是他麾下的士兵,那以后呢

    难道真的不是她误会,当年要杀害她的人,就是霍檀呢

    崔云昭垂下眼眸,一颗心又沉了下来。

    她甚至忽然有些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以后觅封侯了,是否会卸磨杀驴,把她这个糟糠之妻舍弃杀掉。

    但话到嘴边,崔云昭还是忍住了。

    她不能冲动。

    她需要徐徐图之。

    崔云昭深吸口气,然后道“郎君,回家吧。”

    霍檀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说“回家吧。”

    今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崔序和贺兰氏肯定不愿意再见他们,所以崔云昭也没有再回内宅道别。

    她叫了老管家过来,同他叮嘱几句,然后就领着霍檀离开了崔氏。

    等两人上了马车,崔氏高大的门楣在身后消失不见,崔云昭才缓缓舒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就感受到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霍檀实在太高大了,他就稳稳坐在那,也让人无法忽视。

    马车驶出去很久,崔云昭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低垂着头,自觉自己现在没办法面对霍檀。

    重生回来的每一天,崔云昭都在努力改变着身边的一切,她总是想要去证明什么,想要立即就找到线索。

    最好的结果,就是杀她之人不是霍檀。

    只要不是霍檀,那么无论是谁,崔云昭都不害怕了。

    霍檀会成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帝王之路似乎是天命所归,崔云昭作为普通的女子,短短几年,根本无法改变未来大势。

    只要想要害她之人不是霍檀,那崔云昭就不用再提心吊胆。

    而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不愿意对外人说的隐秘。

    前世他们两人确实过得不好,关系也不和睦,但这并非因为这崔云昭不喜欢霍檀。

    相反,前世那十年里,崔云昭心里始终有他。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崔云昭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随他的脚步,最终她选择和离,放过自己,也让霍檀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虽然临死时听到了那句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崔云昭却不愿意相信确实是他害死了自己。

    说她软弱也好,懦夫也罢,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拒绝相信的。

    她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婿要杀害她,也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欣赏过的人会害死她。

    这种感觉,比被人杀死还要痛苦。

    这意味着前世的她瞎了眼,就连身边的豺狼虎豹都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在反复拉扯。

    “他为何不能杀了你或许你的存在,阻挡了他的道路。”

    “或许,他要迎娶的新皇后,在乎你这个曾经的前妻。”

    “更或许,他把你当成一个污点,想要直接抹除。”

    每当这个时候,崔云昭都只能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那一句句的鬼语。

    而现在,那些尖锐的词语再度从她心中浮现。

    崔云昭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就连霍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霍檀看她从崔家出来就一直没有说话,不由蹙了蹙眉头。

    今天对付崔序,在清风阁里虽然很是爽快,但那似乎都是表象。

    那到底是她的家,那些也都是她的亲人,或许她还是伤怀的。

    想到这里,霍檀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没事吧”

    但崔云昭却没有听见。

    霍檀微微低下头,才发现她眼睛又红了起来。

    虽然才成亲两日,但霍檀却也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眼睛就会不自觉变红。

    霍檀一下子觉得有些揪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安静看着她垂眸不语,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回到了藕花巷。

    等到马车停下来,崔云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霍檀叹了口气。

    他又唤了崔云昭一声,这一次,崔云昭依旧没有理他。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崔云昭的手腕很细,肌肤很柔软,可霍檀还没多感受片刻,他轻轻握着的手就被眼前的女子一把挥开了。

    她的动作很大,几乎是惊惧挣脱一般,状态充满了防备。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他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他原本以为崔云昭是被他吓着了,但紧接着,他就从崔云昭抬起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晰的怨怼。

    她怨恨他。

    为什么

    霍檀从心底深处升起疑惑,也在那疑惑里,有些自己都不能肯定的委屈。

    他自觉待她已经很好,她为何还要怨恨他

    前日他们不还同床共枕,一起布置他们的家,今日他们还一唱一和,配合不是很好吗

    怎么转眼之间,一切就变了。

    而此刻,崔云昭也回过神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她要如何说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敢去看霍檀受伤的眼。

    “我”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泪意。

    霍檀以为她要哭了。

    崔云昭倏然低下头,然后才道“我心里难过,不是故意的,郎君莫要生气。”

    前世她同霍檀虽然不甚和睦,但霍檀是个不记仇的人,每一次两个人闹了别扭,崔云昭随便找两句话敷衍,霍檀都能接受。

    所以现在,她也想这般大而化之。

    但霍檀却没有答应。

    这一次他没有轻易放过她。

    崔云昭感受到他伸出手,轻轻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一阵风吹来,吹起马车的车帘,让车外的阳光落到了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霍檀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部都压在喉咙里。

    他质问不出口了。

    或许,真的如崔云昭说的那般,她心里难过吧。

    不是利用他,诓骗他,把他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霍檀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脸上的泪一点点滴落,打湿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冬日,可那珍珠泪却仿佛烛泪,烫得他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霍檀心里升起烦躁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的不聪明了。

    他觉得崔云昭就犹如冬日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无偿。

    还不如去打仗,打仗只要上阵杀敌,只要杀掉所有的敌人,就可以赢得奖品。

    无论是官位还是财富,都唾手可得。

    但崔云昭却成了他人生里的意外。

    她那么娇弱,那么美丽,眼睛一眨,那眼泪就要烫他的心。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从崔氏出来时候还好好地,她也很高兴,怎么回到了家中,她就忽然哭了起来

    霍檀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

    “崔云昭,如果霍氏真的让你不喜,今日你可回到崔氏住。”

    霍檀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只能让说让她高兴的话。

    可他这话说完,崔云昭哭得就更凶了。

    对面的女子红着一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正满眼是泪看着他。

    “霍檀,你怎么能这样”

    在她眼中,少了些怨怼,多了些委屈。

    霍檀几乎都要被她弄疯了。

    可在崔云昭心中,却是曾经两个人谈论和离的场景。

    那时候她大病初愈,梨青也意外身故,她身心俱疲,无法再继续坚持。

    霍檀来看望她,她心里委屈,便直接说了和离。

    然而那时候霍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崔云昭有两年没有见过霍檀。

    她心里委屈,也怨恨他无情。

    她恨自己曾经对他动过心,也恨他轻易放弃了两个人的一切。

    因为要打仗,所以他抛下了家业。

    因为要保护更多的人,所以他没有保护她。

    在霍檀的世界里,被抛下和舍弃的总是她。

    回忆起这一切,崔云昭哭得更凶了。

    她忽然发疯一般,伸手捶打霍檀的胸膛。

    “霍檀,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刚刚成婚,你就不想要我了吗”

    对面的少女满脸是泪,拳头打在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声音里透着无数的委屈。

    仿佛还是霍檀做错了。

    霍檀叹了口气。

    他忽然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继续捶打,可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靠在他怀中,默默流着眼泪。

    似乎要把前世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害怕,都一并哭出来。

    霍檀稳稳抱着她,即便感受到了胸前衣襟被她的泪水染湿,也没有放开手。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用自己的方式哄她。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许久,霍檀才感觉到崔云昭慢慢平静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垂眸道“娘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无论是多么大的委屈,你都可以同我说。”

    “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我做不到的,拼命也会为你做到。”

    崔云昭没有说话。

    霍檀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发顶,最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皎皎别哭了。”

    今日陪她回门,他才知道她小字叫皎皎。

    皎皎明月,昭昭煌煌。

    真的很衬她。

    霍檀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热。

    两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崔云昭才哑着嗓子开口“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崔家,我我心里难受。”

    霍檀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要是难受,就打我吧。”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霍檀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开心了,只能听到她柔软低哑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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