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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缮
    爱丽丝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没费什么功夫,就让青蛇应允了自己的加班要求。

    她想可能是尤安的状态实在太过糟糕,就算青蛇因着魔王的关系再不同意,但碍于还寄住在此,也不好真的断她财路,这才勉勉强强答应的。

    然而事实上,青蛇答应爱丽丝的理由才没有那么复杂。

    不过一个恳求的眼神,本就心中有愧的青蛇马上缴械投降,松松垮垮地盘在工坊外,小心翼翼地垂下脑袋,望着爱丽丝脚背上结痂的细小伤口快速嘶嘶吐着蛇信,没出息地打开了工坊的门。

    只不过就算是她,要想将尤安修复如初,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只希望那条监工蛇别中途反悔,强拉她出去就行。毕竟修复工作本就繁琐至极,若是还被中途打断,任谁都再难进入状态了。

    爱丽丝套起惯用的围裙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掀开绑在尤安身上的布料。随着布料一层层揭开,越来越多的细小碎片骨碌碌滚落,散的到处都是,弄脏原本整洁的工作台。

    可爱丽丝根本无暇顾及,她将最后一层布料掀开,看着那只望着她微微颤动的红褐色眼珠,伸手点了点军装人偶的左胸膛,问“灵魂受损了吗”

    尤安阖眼轻轻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后悔提问的爱丽丝按住正费力挪动的破碎唇瓣。

    “算了,你别说话,我自己看。”

    爱丽丝收回手指,懊恼地看着那些沾在自己指腹上的细瓷片,捻了捻便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解对方军装前襟上的暗扣。

    说实话,王国将领们的军装与普通军人的不同,采用了不可视的暗扣,不太好脱。爱丽丝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暗扣,不过才刚拉开外套,裹有微凉黑手套的男性手掌就轻飘飘地落到她的手背。

    连一丝重量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一般。

    但爱丽丝却明显地感受到了拒绝的信号,她困惑地看向尤安,军装人偶暗红的发凌乱地散在工作台上,与仅剩的红褐瞳仁一同洇出隶属死亡的灰色气息。人偶原本俊美无双的容颜因着裂缝的不断延伸而斑驳脱落,诡异地露出空无一物的黝黑内里。

    这要是换做人类早就无力回天的致命伤,对人偶来说,也不过就是更换几个部件,又或是重制躯体的轻伤罢了。真正可怕的是内里安装的人工灵魂受到损伤,那里相当于人偶的心,一旦损坏,就算是再顶尖的人偶师都没有办法修复。

    所以爱丽丝才会在第一时间询问人造灵魂的情况,并打算直接眼见为实地评估损伤情况。可尤安正艰难地慢慢收紧手指,试图拂开她搭在自己内衬上的手。

    其实只要爱丽丝想,挥开一具残破人偶的手简直轻而易举。但尤安掩在颤动眼睫下的那只眼实在是闪烁得厉害,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竟慢慢盈上一分罕见的水光。他踌躇着移开视线,残缺的唇线慢慢拉成平直而拘谨的直线,显然并不想爱丽丝褪去他的衣物。

    爱丽丝不明所以,“你不就是为了让我修好你才来的吗”

    尤安的面色越发苍白,他张了张已经半毁的唇,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加重了指尖的力道想要移开爱丽丝的手,但却因她手背上那些属于自己的细瓷粉而失力滑开,错进她的指缝,一瞬间竟如恋人般交握。

    他愣住了,红褐色的瞳仁怔怔放大,又马上紧紧闭眼,抖着指尖松开手,用嘶哑的嗓音问道。“您不介意吗”

    其实人偶们比谁都清楚撞上黑心人偶商的后果,被肢解、被砸碎、被分割在创造主不在地方沦为废品是任何人偶都无法承受的。但比起这些窝囊至极又无关紧要的小事,被创造主看见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才更为糟糕。

    更何况他还是被黑心人偶商重创受伤的。

    他不仅无能地令自己的躯体受到了损伤,还没能捉住那个无耻的黑心商人,令其他手足同胞被迫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离开工坊。

    那些可都是创造主费心制作的

    无数个宿在工坊的日日夜夜,尤安都用自己那还未彻底成型的眼珠静静注视着爱丽丝制作人偶的身体部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创造主对人偶们倾注的心血,所以才在感应到手足同胞的第一时间就不假思索地现身。

    没有战术,没有配合作战的士兵,亦没有任何筹谋,同他往常表现的沉稳多谋截然不同,急躁、焦虑、急功近利所有尤安用来训斥士兵的贬义词都在那时适用于自己。他弄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失了理智,却在躯体损伤后迫切思念,并本能性地渴求创造主的存在。

    “我我不配使用您的名号。”尤安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抬手虚空触了触自己遗失眼珠的眼眶。“我不仅无能地放跑了那人,还重伤了您赐予的躯体。”

    他望着爱丽丝,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正随着动作不停地断裂破碎,仍强行用仅剩的手臂撑起上半身向爱丽丝低低垂下头颅。

    “请创造主销毁我。”他的嗓音坚定有力,可撑着工作台的手掌却抖得厉害,引得上头的裂缝越来越深。

    销毁啊,对啊,或许她也可以试试重制

    爱丽丝审视着对方,默默盘算起究竟是修缮划算,还是重制更方便。但无论哪种,耗时似乎都差不多,可若是人偶自身没有存续欲望的话,事情就会很难办。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

    爱丽丝挽起耳边的发,于呼吸间快速组织措辞,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不那么僵硬,语气也放柔了不少。

    “尤安,我并不认为你有损我的名号。”

    她半敛着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慢慢将车童交予的破损眼珠捧在掌心,珍惜地抬起,用漂亮却带有不少伤痕的食指滚了滚那颗已然不规则的圆。

    “相反,我曾将你视为自己的最高杰作。你应该知道我在你身上耗费了多少时间。”

    尤安紧了紧手掌,清脆至极的瓷器开裂声随之响起,他松散领口内的裂痕很快延伸至颌骨,簌簌落着细瓷片。这似乎令他更窘迫了,仅剩的那只眼默默垂下,内里如血液般绯红的光泽摇晃不已。

    事实上,在所有人偶中,只有尤安在工坊内待得最久,自然也最为了解爱丽丝。

    他清楚地知道爱丽丝对人偶们的要求有多么严格,又多么地吹毛求疵。这工坊内的人偶虽全部出自她手,却没有一尊是能真正令她满意的包括他。

    可即便如此,工坊内的人偶们仍竭尽所能地靠近创造主所设想的“完美”,奢求来自创造主的认可与赞美,这是随着人偶师姓名一同印刻在人偶身上的本能,是无法磨灭的原初之欲。

    也正是因此,尤安才对爱丽丝所说产生怀疑。

    他印象中的创造主似乎永远颦着眉,那双平日里饱含情感的眼虽公平注视着工坊内的所有人偶,但唯独在看向他时,才会惋惜地半敛。若不是工期到了,创造主不得不叹着气将他组装起来,尤安甚至觉得爱丽丝可能会就这么将他放置在工坊一角,再也想不起他。

    他因往日记忆而陷入了沉思,可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却于思考间落到脸畔,丝滑而闪烁的银瞬时遮蔽视野,创造主那双灿亮至极的桃花眼忽地抵到眼前,带着难以忽略的深情,轻柔而缓慢地眨了眨。

    尤安瞬时收紧瞳孔,动摇地试图从这一片炫目的软银中逃离,却被更为强势地按住脑袋,只能无助地被锁在足以蛊惑人心的桃花眼之下。

    “你不信我吗”爱丽丝捧住尤安的脸,仔细感知着对方的灵魂波动。她没有给尤安任何思考的空间,只淡淡地叙述事实。

    “尤安,你不信自己的创造主。”

    他猛地睁大眼,翕动着破碎的唇,惶恐地无声否定。

    创造主是对人偶来说的唯一,没有人偶能否定自己的创造主,否定自己的起源,更何况还是注视爱丽丝已久的尤安。

    最初只是一堆毫无联系的原材料,然后是一颗能感知外界的眼珠,接着是能触碰他人的双手,能自由活动的躯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创造主赐予的奇迹,是创造主将他从一片虚无的混沌中拉出,他又如何会对此抱有不信感

    尤安动了动手指,他迫切地想要解释,但不过才开口说了一个“不”字就被爱丽丝无情打断。

    爱丽丝“不要解释,用行动做给我看。”

    一如尤安所熟悉得一般,她敛下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慢慢直起腰,带动原本洒落在尤安身侧银发也一同晃晃悠悠地撤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尤安意图攥住即将远离的银,可又在掌骨箍住对方后脑的一瞬因爱丽丝下意识地颦眉而怔怔松开手,无措地道歉。

    “抱歉创造主,我”他顿了顿,小心观察着爱丽丝的脸色,然后快速咽回原本的话语,继续道“请您修好我。”

    爱丽丝满意地点点头,即便她知道对方常常口是心非,从不会真正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她也无所谓,甚至觉得这种简单高效的交流非常不错。

    就像尤安待在工坊时会一直注视着爱丽丝一样,那段时间爱丽丝也经常望着尤安陷入沉思,或者更具体一些,是看着那对流体颜料制成的眼珠。

    那是爱丽丝第一次尝试流体颜料,难免多花费了些心思,又依着眼珠的色彩刻意人为调整了人偶的性格。所以某种意义上,也能说爱丽丝是这世上最了解尤安的人。

    “我会用工坊内现有的材料替换掉你受损的部位,不过躯体部分可能得重制了。”爱丽丝边说边去掀尤安的衣襟,顺手从工作台上拿了块色板仔细对比着。“目前工坊内没有和你匹配的色粉了,你介意自己的身体比四肢浅上半个度吗或者干脆趁此机会换个肤色”

    她翻动着色板,犹犹豫豫地与军装人偶的眼珠作比,指着其中一块道。“其实加深一个度也挺好的,如果是这种自然的浅麦色,我现在就可以帮你烧制调配。”

    只不过可能全脱后看上去会很怪,爱丽丝默默在心里补充。

    “创造主想要我用上这个颜色吗”尤安反问,他眼内流转的绯红光泽更甚,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抚胸礼。

    “听从您的安排。”

    “这个颜色挺好。”至少还有库存,可终究不是最初的色彩。

    她抬眼看了看座钟,便蹲下身翻了翻存放颜料的木柜,最终还是取了好几个罐子在地面一字排开,重新调配起颜料。

    爱丽丝虽追求高效,但也同样苛求品质。“还是用之前的吧,最初的搭配就很好。”

    尤安翘着唇角应好,无论爱丽丝问什么都诚实地答。

    事实上,他并无所谓自己的外貌,只要是创造主给予的,就是这世上最好的。

    他一如以往地默默注视着爱丽丝快速翻飞的十指与专注至极的眼瞳,座钟内长针一圈又一圈,短针一格又一格,敲门声一阵又一阵一直到不耐烦的创造主出门“理论”了好一会儿,又在折返时被一截蛇尾直接强硬地卷走,尤安都安静且乖顺地任凭摆弄。

    为方便修缮部件,爱丽丝已经将尤安挪到了工作台旁的矮木椅上,此刻他已然恢复了大半,拥有一定自主活动的能力,可他却完全没有要站起来活动的迹象。

    日落月升,工坊的夜还是熟悉的寂静。他倚在工作台旁,长久而无生气地保持着同一姿势,垂眼静静地等待。

    他并不排斥寂静,在思绪还是混沌一片时,尤安的意识也像这样待在安静无声的深渊内,仿佛是被故意割裂成了好几部分,连最基本的“我是谁”都不知道,只能与一众同样割裂的意识漂浮在一处,等一个救赎。

    很久很久之后,那令人发疯的死寂中,才终于第一次出现了声音。

    咚、咚、咚。

    是锤子的声响。

    规律的,轻缓的,像是正为神像打磨一般,每一下都带着无比的认真与慎重。

    等到作为眼珠能视物后,他看见正细心绘制签名的爱丽丝,才首次被后天植入自己是一具“人偶”的事实。他贪婪汲取着纯黑之后的景色,创造主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就是他注视最久的色彩,随后再是她那头柔软闪烁的银发,满是汗水与辛劳痕迹的手指

    月明星稀,虫鸣声渐弱,就在尤安以为今天也同以往一样,要在又冷又黑的工坊内等上一夜时,工坊的门被轻轻推开。

    那位将他混沌思绪从无尽深渊中拉出的人偶师踏着微弱的烛光,赤足轻轻向他走来。

    她柔软而轻盈的腰肢领着薄纱的睡裙于行进间不停晃动,因烛火而沾染些许雾气的眼睫微湿,衬得那双桃花眼深情更甚,新添伤痕的白皙食指慢慢竖起,轻轻贴上自己的唇。

    “嘘。”爱丽丝冲他眨眨灿亮的眼,满脸都是俏皮而不自知的得意。“别说话,我悄悄溜进来了。”

    只不过与言语相反,一截青绿色的蛇尾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一寸的位置,踌躇地左右小幅度地游动,似正犹豫要不要上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