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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收费
    商远是个沾酒就醉的体质,说完这句话,竟然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就这样一路唱回了汉口。

    贺白帆把商远送回家,又和商远爸妈寒暄一阵,离开他家时,已经晚上八点过。

    闷了一整个白天的雨水淅沥落下,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贺白帆站在树下躲雨,顺便掏出手机,查看方才开车时收到的rehbe的邮件。

    rehbe是他毕业设计的导师,离开美国时,他告诉rehbe自己还打算申请一个影像方面的硕士学位,但还没有决定申请什么专业。那时只是闲聊,他随口一提,没想到rehbe记到了现在,还特意发来邮件。

    “fan,我很喜欢你毕业时拍的那支纪录短片,我想你也许对商业摄影兴趣不大吧你可以了解一下影像人类学,或许这比纯艺术摄影更适合你,当然,你还需要准备一些作品,最好能拍摄一支新的纪录片,不需要太长。”rehbe在邮件里写道。

    一支新的纪录片。

    贺白帆沉思片刻,然后把手机揣回兜,走入绵绵的雨幕中。

    他拦下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南望山北路。”

    雨点落在玻璃上,连续敲出细微的声响。实验室里安静至极,学生们坐在实验台前,看似是各做各的实验,实际上,全都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隔壁传来的咆哮。

    “你觉得学校放假了就是你放假了你觉得你还是个本科生你还打算放两个月暑假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

    陶敬年近五十,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站在他对面的男生缩起肩膀,几乎要哭出来。

    “你在实验室待了多久,打卡记录明明白白。你自己说,上个月达到二百四十小时了吗我告诉你,如果你还用本科生的标准要求你自己,那你就去换导师,我不为难你招生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我的课题组,只要干事业的学生,你想糊弄了事混个毕业,那你就不要来我的课题组,这话我给你说过吧”

    男生垂着头,不敢应声。

    陶敬大吼“说话我说过没有”

    “说说过,”男生的声音已经带上哽咽,“老师,对不起,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我看您没特别通知,就以为”

    陶敬冷笑一声“考虑不周我看你考虑得很周全啊,车票都买好了,对吧”

    “老师,我”

    “我告诉你张思鹏,当初我招你进来,是给王老师面子,又看在你是我们学校的本科生,讲点情分。你不想在我这里干,有的是人想来你也别说我没通知我没通知,怎么别人不走卢也大四暑假就在实验室了,他怎么不用我通知”

    陶敬吼出这句话后,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卢也。三个研一学生的目光充满震惊,同时又带一些真情实感的敬佩;而研二研三的目光就显得意味深长,他们轻扫卢也一眼,似乎有些不满,又有些不屑。

    卢也盯着电脑,握鼠标的手紧了紧。

    郑鑫见状,起身坐到卢也身旁,轻笑着说“我看这个张思鹏早晚要换导师,老陶都气成这样了,他竟然敢还嘴,啧啧。”

    卢也低声说“他请假前应该先问我们的。”

    “他有这脑子就不会选老陶做导师咯,”郑鑫今年已经博二,在陶敬手下待了两年,说话很大胆,“我看他早晚要走人,就这心理承受能力对了,师弟,我跟你说个正事。”

    郑鑫起身,冲门口扬扬下巴,卢也只好跟着他走出实验室。两人来到走廊拐角处,郑鑫点了支烟,低声说“下个月老陶过生日,你准备送什么”

    卢也一愣“下个月”

    “七月十四号啊哦,去年赶上老陶出差,所以没办,”郑鑫吸了口烟,“老陶一直都办生日宴的,根据往年惯例,我们博士凑钱,找个高档点的馆子请他吃顿饭,然后大家送个礼,就行了。”

    卢也第一次听说老师过生日要学生请吃饭,还要送礼,但他没有表露出惊讶,平静地问“要多高档的饭店”

    “我记得前年是在东门那家湘锦酒楼,总共花了两千多吧,平摊下来也还好,一人四五百。”

    四五百

    “吃饭倒没什么,主要是送礼,”郑鑫凑近一点,“师弟,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别说出去啊。”

    卢也说“好。”

    郑鑫点点头“你知道王瀚要送什么吗他准备送茅台这是他室友告诉我的我估计,他想明年毕业,现在要讨好老陶呢。”

    还能这样讨好吗卢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盯着郑鑫指间忽明忽灭的烟头发愣。王瀚是他和郑鑫的师兄,今年博五,就算明年毕业,也要博六了。

    虽然卢也已经读了一年的博士,但是有时候,他觉得,对于导师和这个课题组,他还是很陌生。

    “师弟,你是怎么想的”郑鑫问。

    卢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想”

    “咱俩送啥呀,”郑鑫笑笑,“王瀚送茅台,咱们送个便宜的,显得多难看”

    哦,对,他说得对。卢也忽然有些懊恼,他想,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迟钝了,竟然要郑鑫提醒道这个份上。

    郑鑫说“我觉得吧,咱们最好也送茅台,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好,你说呢”

    卢也点头“我觉得可以。”

    “嗯,那就这样定了,飞天茅台,”郑鑫拍拍卢也的肩,“你先回去,我上个厕所。”

    郑鑫走了,陶敬仍在办公室骂人。

    卢也坐在实验台前,给室友莫东冬发微信“飞天茅台要多少钱”

    莫东冬家里就是开烟酒商店的,秒回“三千多吧,咋了”

    卢也瞬间睁圆双眼。他没买过茅台送人,自己家里更没人喝,所以这酒的价格实在超出他想象他心理预期是大概几百块,算上陶敬生日宴的饭钱,准备一千块就差不多了。

    莫东冬追问“小也子,什么情况,你要买茅台”

    卢也抿了抿唇,回复道“嗯,最便宜多少钱”

    “我靠我帮你问问我妈啊你是要送人吗”隔着屏幕,莫东冬的八卦之心已经藏不住了。

    卢也有些烦躁,只回了句“回去再说”。

    贺白帆离开南望山北路,站在鲁磨路上。此时雨已经停了,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积满雨水。有些地砖是松动的,脚踩上去,污水就飞溅出来,引起小孩子阵阵惊呼。

    贺白帆脚上的白色帆布鞋也沾上许多泥浆。

    半小时前,他打车到达南望山北路,冒着细密的雨丝找到那家水果副食店。然而,晚上九点,店门已经关起来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听见门后传出隐隐的争吵声似乎是某种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

    贺白帆正犹豫时,旁边小超市的老板探出头来“你买水果啊”

    “嗯是。”

    “我这也有啊,”老板说,“刚到的荔枝,很甜的”

    贺白帆走进小超市,老板冲隔壁努努嘴,像是在为他解释“三天两头就吵架,清早吵到大半夜啊,你说烦不烦我是倒了他们的霉,睡都睡不好”

    贺白帆迟疑道“他们家是不是河南人姓卢”

    “那女的姓卢,男的姓杨,怎么,你认识啊”老板一面说,一面拈起一颗荔枝,“来,你尝尝,刚到的妃子笑”

    “我认识他们儿子,”贺白帆只能胡诌,“他们儿子是洪大的,对吧。”

    “是啊,读到博士了,满有出息,”老板稍稍压低声音,“就是很少回来,他爸妈吵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多劝一下哎,你快尝尝”

    架不住老板的热情,贺白帆剥开荔枝,放入口中。

    “好吃吧称一点”老板扯只塑料袋塞给贺白帆,“你自己挑,十块钱一斤哈”

    贺白帆沿着鲁磨路向南走,经过地质大学,继续走,跟着手机导航,到达洪山大学的西门。

    这所学校实在太大,他又走了很久,才看见光学与电子信息学院那栋猪肝色的大楼。

    雨一停,空气又闷热起来。光电学院有门禁,贺白帆进不去,只能坐在学院楼下的石凳上。已经快十点钟了,他抬头望去,还有一半的窗户亮着灯。他不知道卢也坐在哪一扇窗户后面,也想象不出卢也的实验室的样子,他甚至不确定,今天,此刻,卢也究竟在不在实验室。

    也许卢也已经回宿舍了,也许卢也和同学出去玩了,也许卢也在图书馆写论文。

    而他跨越大半个武汉,淋了雨,坐在这里喂蚊子,并且还莫名其妙地拎着一袋荔枝,手上沾了荔枝的汁水,黏糊糊的。

    手机响了,贺白帆接起“喂,妈。”

    “还没回来呀”贺妈妈温声说,“在哪玩呢”

    “我在洪大找一个同学。”

    “现在,找同学”贺妈妈顿了顿,“男生女生啊”

    “男生。”贺白帆说。

    贺妈妈有些失望“好吧,注意安全啊,玩太晚了给司机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嗯,放心。”

    贺白帆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几个学生从光电学院大门走出来,各自骑上电动车。贺白帆仔细看了看,没有卢也。

    他坐在那,继续等,过了二十来分钟,又有两个中年男人下楼,开车走了。

    渐渐地,门口停着的汽车都开走了,贺白帆坐得腿麻,便起身去数剩下的电动车,还有三辆。

    他心想,这栋楼总有做卫生的保洁,也许这三辆电动车是保洁人员的呢也许卢也确实已经走了呢

    “你干什么的”身后猝然响起一声厉喝,吓得贺白帆一个激灵。

    光电学院的门岗大叔拧亮手电,强烈白光打在贺白帆身上。

    “看你半天了,你在这干什么是你的车吗”大叔语速飞快,颇有气势。

    “不是”贺白帆完全懵了,“我来找人。”

    “不是你的车你看什么看你是洪大学生吗学生证拿出来”

    “我不是,等等,我确实是来找人的”贺白帆在心里暗骂一句,难道他被当成偷电动车的毛贼了

    大叔一把抓住贺白帆的手臂“行了,跟我去趟保卫处。”

    贺白帆连忙说“我找卢也,你认识吗你们学院的博士生”

    “卢也你说他导师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说他是什么专业的”

    “”

    “编,接着编,”大叔冷笑一声,“蹲你几天了,有话去保卫处说。”

    “等等,我真找卢也他是博一的学生,眉毛上面有颗痣,你没见过吗”

    大叔理都不理,拖着贺白帆径直向前走,贺白帆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挣扎,生怕这大叔直接报警。

    正焦灼时,贺白帆回头,忽见学院里走出一个瘦高身影,那人看看他和大叔,似乎有些好奇,但很快就转身

    贺白帆放声大喊“卢也”

    那人脚步一顿。

    “他就是卢也我就找他没骗你啊”这一刻,贺白帆觉得卢也简直是天神下凡。怎么就这样刚刚好,再晚一分钟,他就被扭送去保卫处了。

    门卫大叔打量卢也,这学生他确实见过。

    但他还是抓着贺白帆,将信将疑地问卢也“你认识这个人吗”

    卢也干脆回答“不认识。”

    贺白帆“”

    “但是见过,”卢也皱起眉,像是有些心烦,“今天蹭了他的车,应该是来找我要钱的。”

    门卫大叔走了。

    贺白帆面红耳赤,衣冠不整,汗流浃背。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少有这么蠢又这么狼狈的时刻。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贺白帆干巴巴地说。

    卢也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也不是我的电动车。”

    “哦”贺白帆有种莫名的感觉卢也似乎心情不佳。他迟疑了两秒,还是对卢也说“我叫贺白帆,白色帆船的白帆我想问你,能不能让我拍一段关于你的内容我也会拍其他人,然后把素材剪辑起来,组成一支纪录片。”

    等等,这样说话似乎太唐突了。他不是第一次找人拍摄,他知道他应该先和对方混熟一点,再提出他的请求。否则他很容易被当成骗子,或者,神经病。

    但是,不知为什么,面对卢也,他好像总是容易头脑发热。

    卢也盯着他,没说话。贺白帆心想,糟了,一定被当成骗子了。

    他有些慌张地解释“我学的是视觉设计,刚从美国毕业回来,还要申请研究生,所以我要拍一支纪录片呃,我是商远的朋友,就是今天下午开车那个人,他认识你学妹杨思思”

    卢也偏过脸去,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看着石桌上的荔枝问“你刚才在等我”

    “嗯,”贺白帆抓抓头发,“我怕你已经走了,就去看还有几辆电动车就被逮了。”

    卢也说“我没骑车,那是我室友的车。”

    “哦”

    贺白帆有些沮丧,因为卢也的语气始终很冷淡,令他想起卢也面无表情处理西瓜的样子,有种肃杀气息。可以说,卢也对他,对西瓜,是同样的态度。

    他已经预感到,卢也会拒绝他。

    卢也忽然上前半步,说“你想拍我的什么”

    贺白帆一怔,顿感惊喜“就是拍一拍你的日常生活,还有你家”

    “我家不在武汉。”

    “不在武汉”

    “嗯。”

    “但是”

    “可以拍日常生活,你想拍什么都行,”卢也打断他,“但是,不能露出我的脸,并且,要收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