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快雪在一阵陌生的啼哭声中醒来。
他没有睁开眼睛, 听着耳边的哭声,脑子里还在想着之前的事。
他和松月真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松月真上了年纪, 那年在塞外湖水中泡了一夜的后遗症开始发作,每逢阴雨天就关节酸痛, 他也学会了泡药酒,推拿。那天又是阴雨天,他坐在松月真身边慢慢给他推拿膝盖。松月真忽然问了一句“如果你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江快雪一愣,他的善恶值已经到了九百多, 离一千不过是临门一脚,随时都能离开。
江快雪看着松月真认真的眼神, 点点头“当然会。”
松月真嗯了一声, 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松月真都已经这把年纪, 江快雪对他的离开早已有了准备,倒也没有特别难过,替他操办了后事, 江快雪随便做了两件好事, 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 身边是陌生的哭声。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这个世界, 有没有一个叫松月真的人
如果有, 他想要找到他, 和他再次相遇。
“别哭了。”江快雪张开嘴, 才发现声音有些沙哑,他咳了两声。那一直哭个不停的少年郎手脚并用爬起来,欢喜道“公子您醒了我这就去叫大夫”
“慢着。”江快雪叫住他,问道“松月真,你知道这个人吗”
少年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江快雪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明白这小厮为什么脸色如此古怪。
他这次穿越的是个修行世界的世家子弟,还是叫江快雪,一直喜欢松家的嫡子松月真,成天缠着松月真,还嚷嚷着非他不嫁。是的,这个世界男人和男人能结婚,女人和女人也能结婚,不过比起这个世界的人居然如仙侠小说一般可以修炼而言不算奇怪了。
前阵子江家的家主托人向松家提亲,江、松两家都是世家,若能结成秦晋之好,互为倚靠,日后必能更上一层楼。哪知道松月真深厌江快雪,他在家族中又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惊才绝艳,在族中也说得上话,松家家主又有更心仪的人选,只能婉拒了。
原主一场美梦成空,怎能甘心,独自一人跑到松家所在的青华州,向松月真讨要说法,松月真连他的面都没见,原主遭到松家小辈奚落取笑,回到江家就大病了一场,不知什么时候断气了,这才让江快雪得以借尸还魂,来到这个世界。
是以小厮听见江快雪还在念叨着松月真,脸色才那般古怪。
“公子,那姓松的有什么好这几天我听夫人说了,庄家的小公子庄弥向家主提亲,想要嫁给你,家主已经答应了。庄家不比松家差,往后你就别再惦记那姓松的了”
这个世界同性之间嫁娶,只与年纪有关。庄弥年纪比江快雪小些,所以就是他嫁。
江快雪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了“什、什么那个庄弥向我提亲,家主为何不过问我的意思就答应他答应了,我可没答应”
小厮听见他这番话,变了脸色,小声道“公子,这话可说不得家主定下的事,岂容你反对。再说那庄弥托人来提亲时,你恰好病着,家主就没过问,先替你做主了”
江快雪毕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虽也到封建社会生活了几十年,但那时他在朝为官,能为自己做主,一时间对这个家族长者说一不二,族中小辈不能有丝毫违逆的世界十分不适。
他抓着小厮的手“我要见见家主,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庄弥的”
小厮有些慌张,哀哀劝道“公子,快别说这些了。家主日理万机,也不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
江快雪无法,只得暂时卧床养病,寻找机会。
这天他娘李氏来看望他,江快雪又提起不想跟庄家的小公子结亲的事,李氏原本温婉的表情立刻变了,冷下一张脸来“你可不要再胡说八道,再惦记着松家那位了家主定下的事情,岂容你来反悔,你就是死了,尸首也得给庄家一个交代的”
江快雪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包办婚姻的,不由得问道“凭什么家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能做自己的主了”
李氏气得眼里泛起泪,骂道“你病一场,怎么变得这样无法无天了莫不是脑后生出反骨,非得跟大家对着干你瞧瞧我与你爹,还不是一切都凭长辈们做主的,何时能做得自己的主了”
江快雪没办法,气得往床上一躺。李氏走后,他那小厮也跟着劝道“公子,你就老实一回吧。莫要再吓唬阿福了”
江快雪默不作声,半夜趁阿福睡着了,一个人偷偷穿上衣服,拿起挂在墙上的剑,溜出他修养的别院。
江家乃是古老世家,不仅等级森严,在这偌大的澄白州也是盘根错节,呼风唤雨,单只是江府,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江快雪偷偷溜出去,才发现外面有不少巡逻的家将,各个身配宝剑,威仪十足。他前世跟着松月真一起修习过武术,练过剑法,但是在这个人人都能修仙的世界里还是有些不够看。不过他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生活经验丰富,溜出江府便寻了个机会,把自己扮做一个七旬老翁,勾着背,担着一担子柴火,不时咳嗽两声,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他又换装几次,向人打听了青华州的方向,走到第三日时,遇到两拨江家派来寻他的家将,都让他躲了过去。第十日终于出了澄白州,涉水渡江,到了青华州。
江快雪一路走来,只见过一次能御剑飞行的修士,想来这个世界想要御剑飞行还是很不容易,只有各大宗门世家的长老以上才行。修行者们倒是见过不少,大多都是锦衣华服,报上名头,要么是大门派的内门弟子,要么是古老世家的子孙后代,都是些有家室有背景的人。
寻常的贩夫走卒,却与普通人无异,偶尔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江湖人,江快雪却很快发现,他们体内没有和江快雪这种世家子弟一样的“气”。
这种“气”靠的是内家功法修炼,而很显然,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里,这种内家功法都掌握在古老的世家和宗门手中。
世家的独门功法不传外姓弟子,门派收弟子也只收内门弟子的族亲,这么一来,这个世界的资源和权力能牢牢地被世家门派掌握在手里,但是门派世家人才凋敝,故步自封终会走向腐朽衰败的陌路。
江快雪找到松家,松月真却并不是那么好见的。
他很有耐心,扮做一个寻常的行脚大夫,在街头支着个小摊,一边给人看诊,一边寻找机会。哪知道这天头突然剧痛不已,那久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扣了他50点善恶值。之间他给普通人看诊时,勉强积累到十点善恶值,这么一扣,他的善恶值成了负四十。
江快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那头痛十分难忍。他穿过来的原身有修为在身,不会得普通人的疾病,更别说寻常头痛。这种头疼绝不寻常,仿佛是灵魂受到了创伤,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江快雪疼到浑身颤抖,摸出银针刺在穴道上,企图从神经上暂时阻断这种痛感,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没有害过人,难道是有人因为他的无心之举遭了秧
事情说不定还是出在江家。毕竟他到这个世界来也没多久,跟他联系最紧密的就是澄白州江家了。
江快雪只能忍着痛,这疼痛惩罚足足持续了三天。他还没有见到松月真,不能回去,否则下一次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阿真啊阿真,只盼快些见到他。江快雪相信,只要能见到松月真,事情一定能有转机的。
这天他收了摊,跟几个百姓问了路,出了城进山里采药。这地方的草药与他认识的不太一样,药性却是差不多的。
江快雪用药锄小心将土拨开,露出草药根须,一点点将须子拨出来。这种草药最忌伤根须,伤了根,药性就损失了一半。
小心将草药完完整整地挖出来,江快雪擦了把汗,蓦然抬头,前方树丛间,一白额大虎两眼灿光,正凶狠地盯着他。
江快雪呼吸一滞,有人跟他叮嘱过,深山内有不少毒虫猛兽,可他走得并不深,现在也并不是刚开春,老虎不至于为了填饱肚子跑到这有些人迹的地方来。
来不及多想,那老虎已经扑了上来,江快雪拔剑,几乎是下意识挽了个剑花,剑尖一抖,便将老虎来路封住。
那老虎被他迫得无法近身,怒吼一声,登时山野战栗,群鸟悚然飞走。这一声虎啸中包含威势,饶是江快雪这种修行之人都有些吃不住。这是怎么回事若是寻常的山野大虫,不至于叫江快雪应付起来这般吃力
那老虎猱身扑来,江快雪瞅准空子,不惧不避,一剑挥出。这一剑乃是松月真曾经教过他的松家绝学,叫做平江千重浪。这一剑看似平平挥出,其实早已将对手上下左右全部封死。那老虎无论从哪个方向扑来,也必然要撞在他剑尖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一人在林中喝道“阿宝,快回来”那老虎又怎么收得住,眼看就要撞在江快雪剑上,凌空一人扑来,以迅雷之势一脚踹在江快雪肩头,江快雪滚出七八米远,那老虎却是脱险了。
江快雪肩膀几乎被踹到脱臼,勉强撑着剑爬起来,眼前三个青年,老虎乖如一只猫咪,依偎在其中一人身侧。
当中站着的一人十分眼熟,江快雪用力看了两眼,依稀觉得这是松月真年轻时的模样。
“阿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江快雪一时间不由得恍然。
松月真身侧另一人却是横眉竖目,冷着一张脸道“江快雪,还真是你”江快雪认出这正是那踢了他一脚的人。
那老虎的主人跟着嘲道“江快雪,你脸皮倒是厚啊”
江快雪不由得沉下脸来,冷冷道“原来这畜生乃是你蓄养的,你纵虎伤人,若不是我反应快,只怕已叫这恶虎伤着了。你不思道歉,反倒如此无礼,真是无耻”
老虎的主人是个圆脸少年,被江快雪一通抢白,这时那一张圆脸都涨得通红,愤愤道“你姓江的,你竟敢骂我”
江快雪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那踢了他一脚的年轻人,皱起眉头“那小子纵虎伤我,你不行劝导,反而助纣为虐。你也是好生糊涂”
他又看向松月真,疑惑不解,眼神更是十足的心痛,语重心长“除了无耻小人,就是糊涂蛋,阿真,你身边怎么尽是些这样的人”
松月真冷淡地看着他,平静地问道“江快雪,你缘何会松江家的剑法”
方才江快雪对付老虎时他已看得真切,他使得正是松家的平江千重浪。
圆脸少年咋呼道“好哇江快雪,你居然敢偷学还说我无耻,你们江家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
这各个宗门世家,都把自家的绝学看得宝贝一般,绝不传外姓之人,也端着世家宗门的清高姿态,不屑偷学旁人的绝学,若是学了,那就是承认自家功夫比不上旁人。当然,要偷学也没有那么简单,松家这门功夫分为剑法和心法,剑法或许还有天资聪颖之人能看懂,心法没有族内弟子教授口诀,是怎么也不可能学到的。松月真一眼就看出来,江快雪所使的不过是剑法,体内运转的还是江家独门心法。
江快雪晃晃手中的剑,看着松月真“阿真,我这一手剑法,都是你教我的,你想必也清楚,这剑法之中有几处关窍,若无你指点,单凭我从旁观看,断然不可能掌握精髓。”
他试图唤醒松月真的记忆,上前几步,更想叫他看清楚自己的模样,或许就能想起些什么。哪知道松月真剑尖一抖,只见银光闪过,江快雪右手尾指第一个指节已多了一道血痕。
这时江快雪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痛楚。
“你偷学我家剑法,我便废去你一指。”这剑法的关窍处,便在右手尾指。使剑时尾指抵在剑柄下两指处发力,剑尖轻轻抖动,刺出的伤口豁得极开,可叫人流血不止。除此之外,这剑尖抖动时辅以心法,可令其威力成倍增加。
因宗门世家藏私,许多普通人有天赋又不得其门而入,便只能偷学,一旦被发现,轻则废其一手,重则取其性命。松月真废江快雪一指,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江快雪虽然在江家地位不高,可到底也是个世家子弟,他这般做法,在宗门世家之间便有些不留情面了。
江快雪瞪大眼睛,委实不敢相信松月真竟会这般对待他。松月真看看左右两名少年,对江快雪说“谢玉纵虎欺你,我代他道歉,对不起。只不过这青华州乃是我松家的地界,你若无别的事,还请快快离开。”
他说罢,便要带人离去,江快雪嘶吼一声“阿真”
他眼眶红了,快步追上前,抓住松月真的袖子,问道“阿真,我也不知你之前对我有什么误会,还求你听我解释”
谢玉转过头来,恶狠狠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误会真哥的娘亲叫你害成这样子”
松月真低声喝道“谢玉,不要再说了。”
他低头,看着江快雪还死死抓着他雪白的袖子不放,尾指尖一点血迹染在袖口,不由得皱起眉头,看着江快雪,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是明明白白的厌恶“江快雪,放手吧”
他一点点将袖口抽出,虽缓慢却没有半分犹豫。
江快雪手中一空,松月真已经转过身,带人走了。
天下起雨来,江快雪失魂落魄,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不及此刻的心痛。
或许他不该贸然赶来,也是他想错了,松月真压根就记不得他,就算是见了面,也想不起来,更别说听他解释。
江快雪把尾指包扎,这第一个指节的筋断了,他虽然接起来,以后恐怕也使不出松家剑法的全部威力。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想跟松月真解释误会,松月真却是的的确确是讨厌极了原主,非但不见他,还让松家的家将押着他离开青华洲。
松家家将们找到他,押送他离开,刚到澄白州的地界,就遇到江家的家将,江快雪已经没了抵抗的心思,由着他们一路押送着他回了江家。他还要回江家看看究竟他连累了谁。
江快雪被押入宗祠,这一次他到底是见到了那高高在上的家主。这家主乃是江快雪父亲的二爷爷,可看起来不过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头乌发,腰板挺直,保养得宜。
江快雪的父母就站在一边,陪着小心,不敢说话。
家主看着江快雪,不甚在意地问道“从青华州回来了”
江快雪私自逃家这事倒说不上大,江家要拦他,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与庄家定下亲事,若再做出什么丢人的事,不仅是江家有辱门楣,庄家也要着恼。
不过既然江快雪回来了,事情也没闹出格,又有父母在一旁求情,家主便只罚江快雪在祠堂跪三天便罢。
家主带人离开,江快雪的爹娘留下来,江父责备了两句,又交代江快雪须得好好反省思过,不要再惹是生非。李氏又叫丫头拿软垫子来给江快雪垫着膝盖,被江父斥责一通,骂她慈母多败儿云云。
待这两人走了,江快雪一人在祠堂内跪着,抬头看着那高高层层的牌位,心中麻木,脸上也呆呆的,一时间想到松月真,心里又是难过。
晚间李氏叫丫头送了些饭食,那丫头打开食盒,把素菜一碟碟拿出来,口中安慰道“公子,夫人说了,你现在在祠堂内思过反省,不可吃那些荤腥。等你出去了,夫人亲自下厨,给你做扒烧整猪头”
江快雪嗯了一声,问道“怎么是你来送饭,阿福呢”
丫头回道“阿福没有看顾好你,被老爷用家法整治了。”
她说得习以为常,江快雪却仿佛晴天霹雳,大声问道“什么什么家法怎么整治”
丫头看着江快雪,笑道“还能怎么整治,当然是鞭笞五十丢进后山喂鹰啊”
这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一双眼睛清清白白,看着江快雪,纳闷道“公子,您脸色为何这般难看是不是跪久了,身子不舒服”
江快雪摇摇头,难怪他会头痛,原来是阿福因他受难了令他难受的是这些人已对这所谓的家法整治习以为常,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江快雪轻轻闭了闭眼睛,对那丫头道“你先出去吧,我吃完了你再来收拾。”
丫头应声退出去,又探进头来,问道“公子,外头下雨了,祠堂内有些潮湿,要不要烧点祛潮碳”
“不用了,出去吧。”
那丫头的脚步渐渐走远了。江快雪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膝盖,推开门出去。
外头的的确下雨了,江快雪也不知后山在哪里,他抬头望了一眼,这江家偌大的产业,一眼望过去,前方只有成片高高下下的屋檐,几乎要高耸到天上去。天上飞着几只鹰,隔得远,仿佛芝麻粒一般大。
他想起丫头说的“丢进后山喂鹰”,朝着鹰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他淋着雨,绕开那片住宅区,追着鹰隼的方向转进一条小路,果然便到了一片荒山。
说是荒山,倒并非此处不生草木,而是此地氤氲着一股死气,叫人待久了便不舒服。
那天上的鹰隼不时尖啸一声,江快雪初初看它们时,不过米粒般大小,这时再看,这鹰隼张开双翼,绝对有一米长,爪子鹰喙十分锋利,宛如钢铁。
江快雪叫了一声阿福,那声音在后山荡开,更显得四下一片死寂。
他深一脚浅一脚,淋着雨走着,脚下一个踉跄,踢开两块白白的石头。江快雪蹲下身看了看,那不是什么白色的石头,而是两块白骨。
江快雪脱下外套,兜起两块白骨,继续往前走,走几步便要蹲下身捡快骨头。这些骨头上都有啃噬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分散而琐碎。
江快雪把白骨埋了,走了小半个时辰,却走了不过小半个山坳。寂静之中,除了天空中的鹰啸,便是雨声。江快雪留神去听,那雨声之中,还有一点之声。
江快雪连忙跑过去,一丛灌木下倒着一个破烂布袋子。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破烂布袋子,而是一个人
“阿福”
阿福身上鲜血淋漓,都已经干涸成褐色,被雨水一泡,汪成一湾脏兮兮的泥土色。他手中抓着一根树枝,身上伏着两只鹰隼。江快雪目眦尽裂,大吼一声,那两只鹰隼却是怡然不惧,仍一下一下啄着阿福身上的肉。
江快雪冲上前,鹰隼这才慢悠悠飞上天,仍旧盘旋不去。江快雪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明明是天上的鹰,为何却如食腐的秃鹫一般令人厌恶作呕
阿福眼睛还睁着,眼珠子却一动不动。江快雪蹲下身,摸了摸他颈项,万幸他还有一口气在。
江快雪来的匆忙,身上什么也没带,只有几支银针。他看着阿福这一身血淋淋的伤口,没一处完好的身体,一时间也无从下手。这时山边传来呼喝声,江快雪回过头,原来是江父与李氏带着三个家将寻来了。
五个人顷刻间便赶到了。江父怒不可遏,骂道“杀千刀的兔崽子你非得把我们全都拖累至死不可家主罚你祠堂思过,已是网开一面,你偷偷跑到后山来,若是叫家主知道了,为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三个家将冲上来抓江快雪。江快雪挣扎起来,挡在阿福身前。
这些孔武有力的家将们很快制服了江快雪,江父走上来,看着江快雪,余怒未消“以前你娘总是护着你,倒把你惯上了天,爹今天好好教训你一顿,也好叫你记住你的位置不要再大逆不道,惹是生非”
他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根鞭子,鞭上缠绕着险恶的冷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李氏站在一边,青白的脸色,眼中有些痛惜,却也没有劝话江快雪的行为只要还在安全区内,就是她的宝贝儿子;可若是他敢跟家族的规则叫板,那就是踩到了她的底线。
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
好痛
这种痛苦与头痛不同。头痛来自灵魂,这一鞭子却仿佛抽到了他的骨头上。
一瞬间江快雪的冷汗冒出,他咬紧牙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企图抵挡下一鞭。然而没用,那鞭子一鞭接着一鞭,在他的瞳孔上抽出一片残影,鞭鞭都仿佛抽在了他的骨头上。
更让他恐惧的是,随着鞭影一道一道扬起又落下,他心中渐渐生起消极与绝望的情绪。仿佛觉得就这么活着算了,人生也没什么盼头了,松月真不理睬他,那便不理睬,他也懒得再找松月真纠缠了。
待二十鞭打过,江父收起鞭子,家将们松了手,江快雪立刻松了劲,倒在地上。
江父哼了一声,对家将们说“把他抬回祠堂。”
江快雪只有胸口能喘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被抽没了,眼中木木呆呆一片,仿佛是那些被强自打了药的精神病人,在药物的控制下连思想都变得混沌模糊。不想活着,不想死去,仿佛已经连思想都不再拥有。
“你”李氏看见江快雪这个模样,终于有些着急了,看着江父“你这当爹的下手为何这么狠你这是要我儿的命啊”
“他就是变成白痴,也比大逆不道要好”
李氏气得当头给江父来了一下。
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女人跟男人地位一样,她修为比江父高些,就是嫁进江家来,她也压根用不着虚。她性格看着温和,与江父相处时却占上风,这时候气急了也是说打就打。
江父气坏了,又不敢还手,怒道“我这杀威鞭不过是让他暂时失去意志力,又不是当真一辈子都变成这种废人过一阵子不就好了”
李氏懒得跟他歪缠,叫人把江快雪抬回去,江快雪看看阿福。李氏摸摸他的脸,柔声道“阿雪,娘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要救阿福,可以,只要你答应,你得心甘情愿地娶庄家那孩子,往后都不许再去招惹那松月真了,好不好”
江快雪沉默了。
李氏没有说话,眼神温柔,等着他妥协。
江快雪的意志力已经在二十鞭下崩溃了,他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李氏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好”
李氏让人把江快雪送回了祠堂。稍晚一些时候,又让人端了伤药来让江快雪服下。那二十鞭子都是抽在骨头上,江快雪受的也是内伤,用外伤药没用。
江快雪在祠堂跪了三天,之后李氏便派了人来接他出来。李氏果然也是信守承诺,把阿福带回来,请大夫诊治过,放在江快雪房里慢慢养着。
“娘说到做到,希望阿雪也莫要让为娘失望。”李氏来看过江快雪,便带着人走了。
江快雪坐在阿福的榻前,低着头默不作声。没多久阿福醒了过来,小声喃喃道“好痒好痒”
他说着,便要抬手去抓挠伤处,江快雪连忙按住他的手“伤口正在长新肉,不能抓。”
阿福转过目光,看着江快雪“公子”
“你怨我吗”阿福就算恨自己,江快雪也完全能够理解。他这样子都是自己害的。
阿福摇了摇头,抽抽搭搭地哭了“我想我娘亲娘亲”
江快雪替他擦了眼泪,喂他喝了水,又施了针令阿福再度睡着,免得清醒时更受苦楚。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就那么坐着,眼中无光,垂着肩膀,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了无生机。
他现在虽然勉强恢复了些许,有了思考的能力,可是那杀威鞭带来的负面情绪还是挥之不去,阴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头顶。
阿福还有娘亲可以惦念,他呢他可以惦念谁
松月真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也压根不稀罕他的惦念。他是有父母的,虽然记忆已经变得久远而模糊,但他记得自己有父母,他生父是个商人,生母是位美院的教授,只是生父生母对他都客客气气,总是一副为亏欠了他而感到抱歉的样子,他也有个亲哥哥,哥哥却总在防备他
除了父母,他记得自己还有养父母,只是那对养父母,想起来了不如不想。此时他心情低落抑郁,养父母这三个字只能让他想起小时候没日没夜坐在油腻狭窄的厨房里杀鱼的日子。
江快雪努力想让自己快乐一点,他在心里默念着莫飞老大、江风、顾大夫、赵阁老、先帝、邝思清但是想到最后,这些人的身影一一淡去,留下的是松月真清亮的眼睛。
他记得自己答应了李氏什么。
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去招惹松月真,他和庄家那个小公子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他答应了要娶他,不能再反悔。
这意味着他和松月真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他本该觉得心痛的,可是此时内心却是一片麻木。原本他还想着救了阿福就逃走的,可是现在,他连逃跑都不想了。逃走了又能怎样呢松月真压根不会见他,江家说不定还要迁怒到其他人,在杀威鞭的控制下,他看什么都消极,做什么打算都会想到最坏,索性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他对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期待,什么欲望都没了,就这么活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快雪一直枯坐着,仿佛是为了惩罚自己一般,他为自己答应了李氏而感到羞愧,可他压根不知道这修行世界的法术也会对一个人的内心造成巨大伤害。
简单来说,他被杀威鞭控制了思想,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他面对李氏的要求,必然不会答应。
阿福的伤渐渐好转,只是他毕竟是肉体凡胎,受的伤又太重,好了也留下了后遗症。
这天李氏叫了丫头来请江快雪,听说是庄家派人来了,让江快雪与庄弥定结契约,共同挑个良辰吉日完婚。
那丫头把江快雪打扮了一番,到了前厅,庄家来的人是庄弥的生父,他在庄家地位颇高,所以江家接待的便是江快雪的大伯。
李氏坐在一边,见江快雪来了,忙把他唤到跟前,叫他与庄家的亲家们见礼。
江快雪木木然,一一行礼问候。在座之中还有个年轻人,二十左右,因年轻人只有他一个,想必他就是庄弥了。
江快雪对他没有感情,也没有任何期待,是以只是向他行礼问候了,并未好奇打量。庄弥也笑着向他问好,他皮肤白皙,长眉秀眼,看起来温和无害。他眼睛闪亮亮的,不住地打量江快雪,显然对自己这“未婚夫”颇感兴趣。
李氏见了,便叫江快雪带他到外头走走,两个年轻人一起出了厅堂。
庄弥跟在江快雪身侧,笑着说“你叫江快雪我听江夫人叫你阿雪,以后我也叫你阿雪,如何”
江快雪淡淡道“随你。”
庄弥便亲热地叫了他一声阿雪,又伸出手来想握住江快雪的手。
江快雪连忙让开,这一下动作幅度颇大,显得十分刻意,庄弥一愣,江快雪也尴尬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庄弥。
庄弥有些委屈,问道“阿雪,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成亲”
江快雪连忙解释“没这回事”
庄弥仍旧看着他“我知道,你跟我以前从没见过面,没有感情,长辈们硬要把我们塞做一处,你心里是不乐意的。可是我一见你就很喜欢,我舍不得叫你伤心难过,你若是不想跟我成亲,那我就去跟我爹说一声,退了这门亲事。”
江快雪叹了口气,跟他认真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我都已经答应我娘,要和你成亲,现在又来这般忸怩作态,是我太可笑了。”
他说罢,伸出手来,挽着庄弥的手往前走。
江家地宅太大,江快雪沿着青石板路,边走边跟庄弥聊天,迎面一年轻人带着两个家将走来,江快雪记得这人好像是他一个本家哥哥,便拉着庄弥退到一边,让出路来。
那本家哥哥叫做江子龙,乃是他堂兄,素来有些好高骛远,自以为是,跟江快雪关系也是一般。他见了江快雪,腆着肚子走走过来,江快雪便低头问好。
“呦,二弟,这就是跟你结亲的庄家小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啊。”江子龙伸手拍拍江快雪的肩膀“甚好甚好,二弟跟他成了家,就该收收心,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那松月真可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
江子龙说罢,带着家将走了。
他一走远,庄弥果然忍不住问道“阿雪,他提到的松月真是怎么回事”
江快雪问道“你认识松月真”
“虽然无缘认识,但我听说过他。不少人都夸赞他惊才绝艳,天纵英才,还说他已内定为松家下一任家主。”
江快雪点点头,阿真一向都是这样,天赋高,能力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他又擅长笼络人心,被内定为下一任家主也没什么奇怪的。
庄弥凑上来,问道“我知道不少人都喜欢他,他山剑派那个贺长澜,云外城那个谢玉。阿雪,难不成你也喜欢他”
江快雪有些苦涩,看着庄弥,认真说“我不想骗你,我的确喜欢他,只不过我已经跟你订了婚,我会努力控制自己”
庄弥握住他的手“阿雪,我知道他很好,你以前喜欢他,我也不计较,往后你的心要在我这里多放一点,你心里的位置,要多给我留一点,好吗”
江快雪点点头。他得承认,庄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和他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相处起来很舒服。
庄家地处北方的玄玉州,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六个月都在飘雪,江快雪这原身自小在南方长大,庄弥便把北方的事当做新鲜事讲给他听,两人聊了一个下午,晚上吃了饭,庄弥又到江快雪房里去喝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