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 使者便要动身回广州了。
七娘给李白的秘籍还没写完,原本已经不想跟去了, 但转念一想,张九龄在书信中似乎面临的麻烦事比李白还要多出不少,还是决定去瞧瞧老阿翁。
临出发前,七娘把后续制肥料、经营油梁的事情都托付给了阿寻。
戚翁的榨油新机具进展很顺利,想必要不了几日,整个潮阳县就又会听得好消息。
从潮州前往广州,水路自然要比陆路快上许多, 住在船舱也比沿途破烂驿馆舒适几分。数日之后,七娘终于晃晃悠悠的到了目的地。
广州大都督府内。
七娘对张九龄的正头娘子谭氏见了礼, 被谭娘子连忙牵过去仔细瞧了一番。
见小女郎两个脸蛋热得通红, 谭娘子不免心疼道“都说广州地界的风里夹着海气, 又热又潮, 这一路过来, 咱们七娘可吃苦了。”
七娘笑嘻嘻安慰“岭南这时节瘴气都重得很。我已经习惯啦, 谭娘子不用在意。”
谭氏身边的老媪也认得七娘,担心小女郎的身子,便笑着开口提醒“大娘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广州山润海云, 暑雨成霖, 这会子城里生了瘴疾的人可不在少数。七娘子下船时正赶上毒阳当头, 还是得去去热毒才好。”
谭娘子得了提醒,便吩咐贴身侍婢“快, 给七娘弄些去热下火的饮子来,别太凉,免得一冷一热反而生出病气。”
添了薄荷和寒瓜的饮子很快呈上来,七娘一杯下肚, 神清气爽,果然没有那么热了。
谭娘子这才想起什么,笑道“你张阿翁晨起出门前特意叮嘱了,说你今日来,定要等着他回来一道用饭,他可是念你念得紧呢。”
七娘想起那封信,关切问“张阿翁要做广州刺史,还得当那什么劳什子的岭南五府经略讨击使,每日都很累吧”
谭娘子闻言便叹了口气“你阿翁啊,那真真是个死脑筋。岭南多少俚僚自前朝便已做大,开元四年,他奉命修筑大庾岭路便吃了人家的苦头,如今又要修路”
“唉。”七娘老气横秋叹了一声,“张阿翁也没办法,这都是陛下的旨意。不过,既然有陛下在背后撑腰,俚僚望族也不敢说什么吧”
谭氏被她逗笑了,掐了块糕点递来。
七娘打小在长安便异于旁的孩童,是个活脱脱的妙人。谭氏随着张九龄久了,早已习惯她的不寻常,因而此刻更像是与可信的晚辈在平等聊天,借以排解心中烦扰。
她叹道“只怕没那么简单。这几日,你阿翁为着广州至邕州,以及邕州至安南的驿道,几度都与城中望族不欢而散。想必,今日午后也定是气哄哄地归家。”
七娘刚来时,便跟着师父认了岭南道的舆图。
她撑着下巴想了想“我记得,广州距离邕州很远呢。要开这条路怕是耗费不小吧。”
谭娘子点头道“所以,这条广邕道你阿翁打算用水路。广州要通往邕州,须得溯西江而上,依次经端、康、封、梧、藤、龚、浔七州,再转入南侧支流邕江,过贵、横、淳三州,到达邕州。听着有些麻烦,但若是开通,往后再与那些小国下郡做生意,能得许多实惠。”1
七娘听到生意,终于眼前一亮来了兴致“阿翁这条水路得用多久呀”
“说是商货物资从邕州顺流而下,到广州不会超过二十日。”谭娘子笑着说完,又摇了摇头,“听着像是好事,可城中俚僚为何阻止,我就不清楚了。”
七娘似懂非懂点点头。
心想,左不过是动了对方的利益,或是因为陛下动作太大,叫岭南的地头蛇生出忌惮之心了。
接近傍晚时候,张九龄果真一肚子气回来了。
小老头见了七娘,一边笑着上前摸摸脑袋,夸她“又长高了”,一面又换了副面孔唾道“那群黑心脏肺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
谭娘子无奈地递了个眼神给七娘“看吧,我就说你阿翁要气呼呼回来。”
七娘弯着眸子乐,起身亲自给张九龄递了一碗热汤“张阿翁您别气,遇上什么事说出来,人多力量大。”
张九龄抬眼瞧了七娘,笑得不像个好阿翁。
丫头比起上次分别又长高了一些,神色也愈发坚定了,听从潮阳回来的人说,潮阳亩产四石的稻谷也是她所为。
张九龄鬼使神差,开口考校“七娘啊,来了岭南这么久,可听你阿耶提起过陈宁冯冼四氏”
七娘挑着眉点点头。
这可都是制霸岭南的老望族了。
自梁至隋朝,岭南地区俚僚豪酋的势力上升,累累出现蛮乱,朝廷一方面频频出征平乱,另一方面则开始以豪酋出任州郡官职。久而久之,岭南道便以陈、宁、冯、冼四氏望族为首,再加上各地如潮州窑周氏这样的中坚力量,形成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从而牢牢把控着整片地域。2
地方势力做大,则代表中央下派的官员自然势弱。
张九龄这个名义上的岭南道老大,不好当之处也在这里。
七娘琢磨过了个中关窍,仰头问“阿翁,是这四氏阻拦我们修路吗”
张九龄苦笑“你猜的没错,岭南各处要道开凿,动了这广州城陈氏一族的利。”
这几日,陈氏借口郴州骑田岭、永州九嶷山、萌渚岭等山岭如当年的大庾岭一般耗费人力,容易误了明年的耕种。他们借此煽动民怨,想逼退张九龄这个五府经略讨击使。其余各家也观望着不表态,因而一时半刻,修路征用役夫的事情还没提上日程呢。
七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叹道“这些俚僚胆子倒是很大嘛,把陛下的旨意当成屁”
“诶”张九龄连忙伸手捂住七娘的嘴,意味深长点了点门外,“小丫头,莫淘气。别以为到了岭南,陛下就不会派人来责罚你。”
七娘扁扁嘴,心想,陛下派人盯着张阿翁,却不管管这些俚僚豪酋,真有意思。
张九龄似乎猜到了七娘的心思,用食箸沾了茶汤,在桌上落下一个冯字。
七娘眨眨眼,凑近低声问“冯氏他们在朝里有人”
张九龄笑笑,抹去冯,重新落下一个高字。
七娘恍然大悟。
在长安呆了几年,她最热衷的便是听些宫墙内外的八卦。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当今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高力士的。
高力士本姓冯,家遂藉没后,充为内侍,后为高氏所养而改姓。这在京师已经不是秘密。3
只是没想到,八卦里那个落魄的冯氏,竟然就是今日岭南四氏中的冯氏。
高力士是岭南人,又一贯谨小慎微未曾犯过什么大错。所以,冯氏的人不好动。
七娘明白了张九龄的意思,又问“只有他吗”
张九龄无声叹息,又在笔迹干掉的桌上落下一个杨字。七娘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杨思勖那个欺辱华严寺悲田坊,曾经充作骠骑大将军的宦官。
七娘对高力士的印象谈不上好,但若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却也算不上。顶多就是个愚忠的人。
但杨思勖不一样,为了往上爬,他是乐意以鲜血与尸骨做脚下登天梯的。
“杨狗贼竟然也是岭南人”七娘忍不住问。
张九龄无奈拍了拍七娘的手“小娘子家,好好说话。这人本姓苏,出身南土蛮族豪酋,杨是立功之后的赐姓3。这次陈氏能如此坚决反对,背后少不了苏氏和杨思勖在撑腰。”
七娘听得小脸皱成一团,半晌咋舌道“啧啧,张阿翁,你不容易啊。”
张九龄被这一副小老头样儿逗笑了,心中总算放松几分。
这么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即便不吃饭也不能一下子就解决干净了,还得徐徐图之。几遭贬官的张都督深谙这个道理,索性按着小丫头坐回去,再给谭娘子和七娘都盛了碗羹汤。
他笑道“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折腾不是。”
七娘吃得很饱。
她躺在谭娘子亲自铺好的软乎乎的床榻上,开始琢磨着怎么折腾人。
冯氏背后是高力士,看以往高力士为人处事的态度,这冯氏应当也不会主动惹事,跟陛下对着干。如今观望,只是怕得罪了杨思勖;
宁氏和冼氏虽然分别是蛮族与越人4,但族中主家都已有人出任刺史,是与张九龄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
只有陈氏,竟然捆上了杨思勖,真是找抽
七娘揉着肚子,想到陈氏阻止张阿翁修路的借口,不由心中一动。
说什么开山不易,那大庾岭是一点一点挖开的,确实不易,但若是炸开呢
七娘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从虚空中召出光屏,激动地兑换了自己好奇许久的选项火药。
这东西听着就很有威力,拿来试试,定能吓趴陈氏。
次日清晨。
看了大半宿火药资料的七娘还能起个大早,一溜烟跑到张九龄院子里。张都督今日在府中处理公务,正与谭氏说着闲话,见七娘过来,笑道“正说你这个鬼灵精的呢。”
七娘嘻嘻笑着见了礼,开门见山道“阿翁,我有个东西想做,差了点材料。”
张九龄听到这熟悉的开场白,久违地有几分激动,他也不问七娘要做什么,扭头吩咐“罗泽,看看七娘子需要什么,去采买回来。这段日子有什么吩咐,都由你来照应。”
罗泽便是先前去潮阳传信的使者,是张九龄进了都督府之后,确信可以用的忠义人。
罗泽刚躬身领了命,七娘便拽着人往外跑。
她要的东西也不多,只需硝石、木炭和硫磺,顺带再寻一位擅用硝石的工匠,免得误伤。
罗泽虽知道七娘不是寻常孩子,还是忍不住提醒“硝石引火,怕是不安全。”
七娘便笑道“放心吧,我才不会碰。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只负责动动嘴皮子。”
罗泽不知再说什么,只好领命出了门。
广州到底是岭南治所,不过半日,七娘需要的人和物便都凑齐了。罗泽办事心细,怕她又有什么密不外传的东西要做,还特意寻了个官身的可信工匠。
这三样东西的配比七娘早已烂熟于心,索性亲自去见了工匠,确定籍契无误,才吩咐那人按配方去制作,制作过程中也要严禁明火。
这次做的东西,叫做黑火药。
此物最早出现于唐末,杀伤力非常强,是后世各种各样火器炮仗的母本。
七娘翻看资料的时候,被南宋一种叫做“地老鼠”6的火药玩具吸引了。据说这东西就像一颗老鼠屎,点着以后放开手,就能被喷火推动着满地乱窜。
七娘起了玩心,便请工匠将此物也做出来。
两日后,地老鼠率先成型了。
七娘揣着几颗去给张九龄炫耀,却只瞧见了谭娘子。
谭娘子道“正堂来了两位陈氏的人,听说是陈氏家主与少郎君。你阿翁此时在会客,怕是不方便见你。”
七娘闻言,扭头就往前头正堂跑。路过西北角的厕轩,听到里头传来男子的抱怨声“堂堂都督府,用的什么破茶,还不如我们陈府奴婢喝的茶好。”
我们陈府
看来这就是那位陈家少郎君了。
七娘摸了袖兜中的地老鼠出来,数了数,总共才七枚,有些后悔带少了。她面无表情地一个接一个点燃,放手,丢进一墙之隔的厕轩内。
须臾,火花四溅,屎尿齐飞。
陈氏少郎君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个广州大都督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