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那天排练后, 薛霁真觉得贺思珩没那么可怕了。
他最厌恶不负责、逃避、不顶用的人。
而贺老师,在能力这方面的确毫无指摘
同样改观的还有缸子,他一边往加湿器里加水,一边说“哪怕是汪裕老师还有个替身呢, 贺思珩这人, 他是无论什么戏份都自己亲自上阵拍啊。”
“汪老师他年纪上来了, 另当别论。”
“说的也是,这的确是特殊情况,一个搞不好, 保险赔款比片酬还高。可b组那几个百夫长什么的,实在完不成的动作也有技术替身,就贺思珩和你两个人不许。”
薛霁真如今也明白了,掰开了和缸子解释“哥, 你知道只教我和贺思珩的蒋教练多贵吗他一套整的课时要15万从前教的都是专业的参赛选手。我以为的所有人一起训练,指的是一起上课、一起下课, 结果只是共用一个场地。他们在这练习为的是保证拍摄状态,我每天练4个小时, 是要学够技巧和熟练度来做动作的。”
能把两个主演教会, 拍出精华和高光就够难了。
至于其他人, 那是真的顾不上
再说了, 别人也不一定有这份心去学,毕竟付出和收获并不对等。更何况玉门雪只是电视剧集, 并非大成本的电影, 时间上也不充裕。
这其中看不见的成本消耗, 才是差别对待的关键。
另一边,导演组也在分析当天彩排的录像。
郭令芳坚持要真人上阵,他要拍就拍实的, 决不允许贺思珩在前面辛苦骑马,结果伸手拉起的却是一个只有几十斤重的假人;又或者薛霁真被威亚吊起来,以一种极其不符合力学的姿势,落到一匹相对静止不动的假马上,通过各种花里胡哨的运镜糊弄过去
“他们俩能做好,我哪怕花两天时间去拍也行”
b组节奏快、进度也快,郭令芳才敢这么说。
但康师民始终考虑到一个成本,不仅是镜头、材料、人工等等能用钱能衡量的成本,还有因为乌煊退出、将来薛霁真要补拍的时间成本
“你知道两天能做多少事情吗”
何况这根本就不止是两天的问题
郭令芳反问他“现在这部剧的投资已经来到46亿了,我懂你的顾虑,但咱们成堆成堆的钱已经砸进去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最终,郭令芳说服了康师民。
薛霁真进组一月有余,也终于迎来自己第一场重头戏
因为是夜戏,直到下午5点才出妆。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但头上的发套、脸上的妆容已经是试镜那天定好的“李妙”,不算繁复的发髻和配饰,以李妙侯府千金的身份来看甚至称得上朴素,唯一凸显这个年纪活泼青春的,仅仅只是两条到锁骨长的小辫子,修成一刀切的直口,一指宽,中段靠近鬓角处用红色的绒线细细缠住,垂在颊边、一晃一晃的。
“来了来了李妙来了”
片场众人既惊艳又想笑,夸得很是欲言又止。
“真别说,还挺带劲儿”
李妙是生娇体弱的闺阁小姐,李稚假扮她,并没有十成十地去学习姐姐的姿态,之所以被安排成这样,只是为了在大厦将倾之前离开京城,保住李家唯一的生机。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虽然是男扮女装,又不完全女气。
精致而带着熏香的披风笼罩之下,是李稚自己的衣服方便活动的窄袖,腰侧绑着防身的匕首、鞭子。一旦有危险,他就会退出防备姿态转而进入进攻状态
汤姐对这一身行头很是满意“尽量给你减轻负担了。”
薛霁真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
他转过身来,又问“这披风不贵吧”
“5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你说贵不贵事先说好,这可和之前的金丝香球不一样,没得备用的,你做动作的时候稍微顾忌着点儿”否则一镜效果不好再重拍一镜的话,也不知道披风会不会穿帮
汤姐的小助理咯咯直笑“姐,你干嘛吓人家”
“我才没有吓他呢。”
康师民和郭令芳还在分别确认各部门的准备工作,贺思珩那边也收拾好过来,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空气中隐隐有些湿润的水汽,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薛霁真,过来对对词。”
贺老师到片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戏。
正在适应这件颇有垂坠感披风的薛霁真
下一秒,他提溜着披风乖乖走了过去。
片场看到这一幕的人又忍不住暗笑
哎,这叫什么呢
也许姐夫和小舅子天然存在着一种克制关系,不是你克我、就是我克你。
当然了,现阶段显然是贺老师的压制力更胜一筹。
薛霁真碰上他,就跟小兔子见着狼似的,虽然有很努力地在维持镇定,但贺思珩的气场不是盖的,连信业小太子都被打击的破防,像他这种刚刚入行的新人更是扛不住。
“待会你直接上手打,别想着作假,做不好又要重来。”
此时的剧情是六王接到镇北侯飞鸽传书、秘密回京接应,不料和前来刺杀的人马混在一团,李稚在黑夜中无法辨别是敌是友,只能拔出匕首无差别攻击,两人经历过一番追杀后,终于在浓黑的夜色中彻底逃离京城。
进行到这里,危机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但李稚和姐夫的磨合才刚刚开始。
他正要从马上翻下来的瞬间,一脚飞踹直奔对方。
这是李稚的怨恨因为六王的设计,李家才会卷入夺嫡风波。父亲战伤累累,失去兵权和骄傲;姐姐被迫嫁入皇室、失去自由
六王狠起来是真狠,李稚拳打脚踢,他纹丝不动。
他只是静静看着这头小狼崽子发疯而已。
薛霁真有点害怕,但砰砰跳动的心脏告诉自己其实此刻他更加兴奋拜托,这样可以光明正大揍人的机会可不多,往后的戏份,多得是姐夫花式调教小舅子,这次不打个爽,就真的错过啦
“那我一会儿真的会用力打噢”
贺思珩有被他的语气逗笑好傻好天真。
“你那拳头就跟沙包似的,砸在我身上能有多痛”
薛霁真想气又不敢气,看了一眼自己的确小一号的拳头,只嘴硬道“晚上我会和缸子哥给你送药的,贺老师,一会儿要冒犯你了”
一旁的缸子这口气咱们是非争不可吗
因为是提前排练过,且来来回回调整过不下十次动线方案,其实整个拍摄过程没有想象中的危险。
郭令芳本来就是拍武侠片出身,拥有十分丰富的武戏执导经验,他甚至还自带了一个磨合长达二十年、默契指数完全拉满的武指班底,上至威亚总控,下到一个跑龙套的打手角色,统统融合进了这场重要戏份。
但不危险,不代表不困难。
当薛霁真从马车上被甩出去时,缸子一颗心都蹦出来了
“卧槽”
但他只能在心里尖叫。
在场其他人也惊了
不要替身亲身上阵,还是年轻人胆子大啊
薛霁真怕不怕呢
他也怕。
但他更怕这样强度的动作要反反复复地重来,所以尽可能的按着要求一次做好。
被威亚线牵引着从马车里跌出来的瞬间,薛霁真精准地落在预定好的位置,那块石头虽然是泡沫制的,但也有一定硬度,从高空摔下去还是有些疼,好在有衣服充当最后一层保护,聊胜于无。还没完全站稳,又传来接连几声破空是暗箭
薛霁真忍着背后腰后的痛意,按着排练好的动作,掀起披风挡箭,反手从腰间扒出匕首。
这一串动作是连贯的,但展现在镜头里可能不到30秒。
调整了4次之后,郭令芳喊停了。
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一旁的贺思珩提醒道“马车上的风灯还亮着,这很不合理。以李稚的警惕和小心,他从马车里跌落出来后,会第一时间弄灭那盏灯,以防在黑夜之中暴露位置给追兵。”
郭令芳看了一眼惊魂未定、但表现得超乎预料的薛霁真“再给你加个动作吧。”
薛霁真差点把嘴巴咬出血
眼下李稚没有趁手的兵器,又不能轻易舍弃保命的匕首。
他身旁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东西,只摸到了玉佩碎掉的一角,还来不及心疼,手已经快脑子一步,用这片小小的碎玉打灭了马车前悬挂照明的风灯
一通折腾完,已经来到了晚上9点多。
康师民和郭令芳在监视器前检查刚才的镜头“可以,这点儿蒙蒙雨丝来得正好。还有,这个地方,他跌下来的时候玉佩碎了一角,又拿着碎玉打灭了风灯,回头给六王补个镜头,先捡了东西再去追李稚,他是个再警惕不过的人,不可能留着这点证据暴露李稚的身份。”
两人讨论完了,确定这一镜保住了。
再一看薛霁真真有点落难贵公子的味儿了
这小子发髻歪了,几乎坠下来了散成批发,脸颊上有化妆师补上的几道血痕,两条小辫子可怜巴巴地垂着,披风也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镶边的兔毛被湿润的雨水打湿,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紧张时咬破了一点,突兀地比别的地方红出了一个色号,哪怕在夜景大灯的照射下也格外明显
“小王过来,给他拍一张定住,一会儿要恢复的。”
说完,郭令芳又看向薛霁真“咱们现在要赶去b组那边,现在下雨了路也不太好走,估计得一个小时了,你让你助理跟着,路上弄点什么吃的,暂时填填肚子。”
薛霁真又累又痛,点点头“那我跟谁的车”
他人小咖小,既没签靠谱的经纪公司,也没有专门的商务保姆车接送上戏下戏,这回整个剧组迁动,只能看哪儿有空塞哪儿了。
话音刚落,贺思珩打着伞从棚里出来“来我这。”
康师民点点头“行,他那儿宽敞,你跟他去吧”
两个导演就这么把薛霁真托付出去,还顺带嘱咐“一会儿你们俩那场戏,好好来,尽量控制在5条以内,天气预报说过两天下雪了,没有今天这种细雨的光线氛围了。”
拍一条加各种调整时间,没有10分钟完不成。
打架的戏份还需要恢复体力,5条下来保底两个小时。
转移去b组之后,各部门还得重新置景,调试灯光动线、录音设备和威亚设备,又是一个半小时起步。
看到这场夜戏得通宵
去b组大棚的路上,车里空间安静地可怕。
薛霁真起初有点坐立不安,但呆着呆着就舒服了。
贺思珩的保姆车准确说是一辆商务房车内置应有尽有,豪华低调且实用,是他这个咖位应该享有的配置。
他随行的工作人员也不多一个司机,一个助理。
司机很低调,几乎不说话,助理叫阿kar,是个中缅混血,据缸子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雇佣兵出身,赤手空拳都能打10个,和贺思珩日常沟通讲一口地道的粤语,阿kar盯着薛霁真看了会儿之后,又扭头和老板叽里呱啦说话。
缸子听粤语歌,但听不懂粤语“他说什么”
薛霁真累得要死“不知道,哥,我先睡会儿。”
这一路晃悠到将近12点,忽然车子停了下来,阿kar让缸子下车一起去前面帮忙外头下大雨了,因为雨水冲刷,山上掉下来一些滚石,前头好几辆车都停下来了,大家一边提防这山上继续掉石头,一边小心翼翼快速清理路面。
贺思珩坐起来,看了看身侧薛霁真睡得像头小猪
又过了半小时,路通了。
淋湿的阿kar和缸子回来了,气喘吁吁的。
“据说后头有个桥墩子差点被冲垮了,侧面钢筋都露出来了,如果今天白天加紧修不好,过两天下雪封山就更难办了”缸子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倒是不急,反正修不好耽误剧组日常补给和通行,这事儿迟早要解决的,“前头的向副导说了,咱们今天晚上还是克服一下,把镜头全部完成,下雨就下雨吧”
阿kar显然没见过这么话多的,看下老板欲言又止。
因为他要汇报的话已经被缸子说完了。
眼看着薛霁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缸子不会打扰他睡觉,但贺思珩不一样,他抬起胳膊,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薛霁真的脸颊“醒醒,快到了,别睡了。”
薛霁真也不知道谁在喊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缸子又凑过去问“小真吃不吃烤苞谷”
这话小薛同学爱听,他费力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撑开、露出一双过分水润的眼睛“吃,要吃的,那个老爷爷又来摆摊了吗我要吃两个,饿死了”
贺思珩
到地方后,果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薛霁真一下车就跑了,缸子追着奔在他身后。
两人果然在街边看到了烤苞谷的摊儿,正要收拾雨伞和推车走呢,把最后5、6个香香糊糊的苞米都打包便宜卖了
这头阿kar还在和贺思珩汇报,远远看见薛霁真过来。
阿kar不说话了,贺思珩扭过头“给我的”
小薛同学点点头“有点烤糊了,但味道还是很香的,给你一个吧。”大晚上的,这么偏的影视基地里能吃点热乎的已经不容易了,他拿了个最大的递过去。
贺思珩接住,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
“吃饱了一会儿好打我是吧”
薛霁真小声一哼,不说话了,扭头就走。
后半夜的戏份一直持续到凌晨5点。
雨小了不少,薛霁真也如同导演吩咐的那样,自打他从马上飞跃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对贺思珩实打实的动手,尽管他已经精疲力尽、失望至极,尽管他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蛰伏在对方手下,该打还是要打。
贺思珩想过这小子会用力,没想过这么用力
180出头的个子,薄薄的一片,怎么又有劲儿了
难道说那两个烤苞米真的顶用
郭令芳也有一瞬间的震惊薛霁真小子有点东西
“这一脚飞踹真带劲儿索性把他踹倒在地上打吧,坐他身上、扑他身上都行,反正就是要毫无章法的乱拳乱打。”
贺思珩微微无奈看向郭令芳“你舍得”
郭导大笑两声“怎么不舍得,你做事也不地道,人家揍你一顿怎么了”
同样被震到的还有康师民“小薛,可以啊。”
在导演的“纵容”下,在对手戏演员的“忍耐”下,薛霁真这场戏打得很是淋漓尽致
贺思珩有多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此时此刻带入李稚,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直冲脑门从马上飞踹落地接着扑倒六王狂打一气,打到最后衣服打结、长发凌乱,两个人都喘着粗气,一个极度隐忍、藏住所有情绪,一个怒到极点反而平静,最终二人在雨中的泥泞里对望
“行了,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和我一起走。”
六王撑着手起身,将坐在自己身上的李稚掀翻。
李稚伏在地上,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他胡乱抹了一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歪歪扭扭地支撑自己重新站起来
“好,cut”
“可保可保”
康师民松了口气“再来一天我真受不住。”
郭令芳咬着几乎被雨打湿的烟屁股瞪了他一眼“专打马后炮”骂完,又喊薛霁真和贺思珩过来,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贺思珩还想伸手去扶一把,小的那个理都没理,冷着一张小脸儿一歪一歪地走过来。
“明天上半天歇着,天黑了再补几个镜头。今天太晚了,雨下的光线也不太好。就到这吧。”
说着,又指了几个点让人记下,这才宣布收工。
片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下班了”
“六王真的好讨厌。”
薛霁真躲在棚里,打了个喷嚏。
缸子接过沾了水重得坠手的披风,只来得及给薛霁真递一件大衣,忍不住念叨“人家贺老师刚刚想扶你一把来着,你一个眼神都没给”
片场多少人看着啊,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噢”
薛霁真这会儿情绪出来一点了,也有些后悔。
“算了,找他道个歉吧。”
他是下定决心就不会犹豫的人,换掉几乎湿透的戏服,只穿一件加绒的卫衣、披着大衣,戴上外套自带的帽子就往贺思珩的房车走过去,那不巧了么,阿kar守在门边。
“贺老师在吗我想和他说两句话。”
阿kar点点头,薛霁真踩着台阶就进去了。
贺思珩也才换了衣服,真发接着假发,看起来完全是以假乱真的程度,在尾端挽了一截扎住,给人一种“古穿今”的错觉
“对不起啊贺老师,刚刚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薛霁真认错主打一个开门见山,甚至连“我太代入李稚了所以讨厌六王”这种理由都不搬出来,不铺垫也不找借口,打得贺思珩都有点儿措手不及。
“”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六王拿李稚没办法也是有原因的。
见他态度有点松动了,薛霁真两眼湿漉漉的,又看着他说“把你打痛了吧,我带了药,贺老师,你需不需要啊”
贺思珩头疼“你小子劲儿那么大”
薛霁真眨眨眼睛“真的很痛吗没关系,后头的戏份你拿鞭子抽我,我也会忍耐的。”
贺思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阿kar”
阿kar从外头探出一个脑袋“老板有什么吩咐”
贺思珩又看了看薛霁真,好气又好笑地叹道,“把缸子喊回来吧,我们准备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