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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纵2
    片子是预录制的,没有片尾和预告,放完即止,子夜的公寓也就在这种突兀的断章中陷入黑暗。

    那条信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手机连接了音响,简讯提示音有如天外来音,将正在神游的谭天明吓得不轻。

    正因如此,也很注意不到屏幕上方的消息。

    南北「哥。」

    哥

    子夜是陈金生独子,这世上谁会这么称呼他

    表亲陈家直系亲属子夜尚且不常与之往来,遑论旁人。

    南北「我在港市,没有现金,付不了车费。」

    “哥”这个字,至亲至疏。

    谭天明明白过来亲姊妹叫他“天明哥”;工作往来的人也会套近乎叫他一声“哥”故发信人要么和子夜极亲近,要么完全不熟。

    南北「你住哪里」

    南北「我叫司机开过来,你帮我付一下好吗」

    南北「我不认识别的什么人」

    眨眼的功夫,“南北”的消息连进来三条,看得出真的很急。

    谭天明转头看向子夜。

    子夜盯着投屏,很宁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弯身,拿起手机回复。

    谭天明移开视线。

    “叮”地一声,伴随房间一亮,谭天明终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发现是一条消息失败提醒。

    “您尝试给用户南北的在哪信息发送失败。”

    还附带一则官方温馨提醒。

    “对方已将您屏蔽加入黑名单。“

    谭天明是很坦荡的人。见惯子夜受人追捧,这会儿免不了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

    子夜脸上无甚表情。过会儿却笑了,有些自哂的意味。

    很快,南北很贴心地分享了一则位置信息嘉拿芬道的利嘉大厦。

    至此,谭天明已然好奇心爆棚,想见识一下这个“南北”究竟什么来头。

    便试探着问了句“若不想见,又担心对方处境危险,不如我替你出面去应付。若对方之后还纠缠,我也可替你打发。”

    子夜又安静坐了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异常疲惫。半晌,子夜终于找回些许社交力气,答道“不用,我可以应付,谢谢你。”方才起身,随意套了件风衣出了门去。

    风衣搭家常衣裤还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

    谭天明这样作结论。

    尖沙咀这一带多老街。礼拜六八点时分大约是个好时辰,狭小街道上又安插了个地铁站出口,单行道上车辆近乎寸步难行。

    红白的的士停在街边,后车门开了一扇。女孩子站在车门不远处,机车外套与黑色骑士靴之间是纤长的腿,肤色是本地少有的白;上衣下沿露出若有若无的短裤边缘,主打一个下装消失术,着装是本地少有的花里胡哨。兴许是内地网红从地铁站出来的行人十有八九回头将她打量,多半这么想。

    陈纵站着等了一阵,裸露在外的两条腿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她像不知道冷,有时半个身子探进车里同的士司机闲聊两句。这趟司机是个尚算英挺的年轻男人,在此地耽搁了总有二十分钟,竟没着恼。还有功夫递上名片,叫她与朋友下回来港,可打电话给他做生意与搭讪漂亮女孩两不误。

    两人已然聊了一阵,一人粤普掺杂,一人拿着oge翻译器大音量播放,惹路人频频发笑。

    这会正说到她朋友“你嘅朋友喺大学修咩课”

    陈纵以夹生广东话自信回应“佢教书,唔嘿学生。”

    发音到底古怪了些。司机偏了偏头,有些发懵。

    陈纵掏出手机,拿粤语翻译器翻译后文,正准备播给司机听。那一瞬,像有名人出街,被人认出,人声忽然喧嚣,间有年轻的声音同什么人打招呼。

    “陈生晚上好。出嚟买宵夜”

    那人闲适答了一句“宵夜甘早”

    话音略显沙哑,有别于从前;也没听过他讲广东话,陈纵却顷刻辨认出,抬眼往人群一望,又触电一般收回视线。

    对方已然寻到目标,径直往街边的士走来。

    侧镜映出橙红车道,映出靠近的修长人影。陈纵心有所感,没有动弹。

    司机却似乎认出他,试探招呼“陈子夜陈生”

    陈纵让开些许,背靠车窗,尝试与他对视。

    来人在近前停驻,视线轻轻落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如果这一幕是一部三俗电影,导演一定要在这镜头上挖空心思灯光就位,群演定格,背景在霓虹闪烁下渐渐模糊。特写镜头给到两张脸,两双眼,一眼万年,演员眼神交汇的瞬间里如同念诵史诗。还要声情并茂,还要播放情感战歌,好使观众声泪俱下。

    可惜饶谁看来这都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见面。两人面上皆波澜不惊,和见街上陌路人无甚分别。

    的士司机以为他搭车,抱歉讲了句,“唔好意思,一刻钟后尖沙咀交班,过唔去港岛。”

    于是甚至连一句寒暄也没有,男人就已移开视线,同司机闲聊起来。

    子夜答“冇事,我接人,唔搭车。”

    司机随他话语又看向陈纵。

    俊男靓女站一处便是风景,过路人也早已将二人频频打量。

    这风景另有微妙之处。儒雅青年和机车少女两人风格如此迥异,颇有反差,却又某种程度十分相像。

    不是说外貌,外貌并无相似之处。

    也不是着装,着装风格更是全然不同。

    是一种极为雷同的剔透气质,由斯文的谈吐言语间不经意流露。

    司机也很好奇,自然而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佢喺陈生细妹” 她是陈先生的妹妹

    子夜被问得愣了一下。

    “表妹戴小姐”司机旋即看向陈纵,揣测她身份是定居海外的知名女性文学畅销书作家陈沪君小女儿,年纪也对得上难怪不讲白话顿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陈纵不答,看向子夜。

    听见他答“唔喺。” 不是

    对方又问,“女朋友”

    仍是那句“唔喺。” 不是

    司机不敢再多八卦,笑着打哈哈,“我睇走眼,唔好意思。”

    气氛对陈纵来说有些尴尬。她垂眼听闲谈,没有多话,也没想着将自己从这“不知道是陈生何人”的尴尬身份里摘出去。

    沉默时分,陈纵才接了话头,“刚才他也问我你是什么人。我说”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么讲”

    陈纵按了手机播放键

    “佢喺中文绑教书,上堂时课室塞到爆。”

    熟悉而机械的谷歌翻译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么无厘头电影,司机骤然大笑起来,“冇错。陈生好靓,真人靓过相,教得功课,写得好书。”

    “多谢。”子夜自然道谢,递去车资,又问,“和朋友吃哪家”

    陈纵意识到后头那句国语是对她讲的,望一眼街边漆黑店面“约好在翠华见,谁知歇业了。

    早歇业八百年了。

    “黑麦嗦仔”应是“係咪傻仔”,意为是不是傻子

    陈纵听见他讲了句广东话,没听懂,偏了偏脑袋。

    司机跟着笑了起来。

    子夜没解释。又问,“换家餐厅”

    过口岸换手机卡,联系不便,餐厅也只得在这附近找。

    司机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礼拜日坐车去深市食饮玩乐嗰边好食又唔贵。” 现在都周末坐车去深市,那边好吃又不贵。

    “有几间唔错。”子夜仔细想了想,“或者,银龙,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厅。” 附近没什么好茶餐厅

    也是,这片多印度馆子。

    司机绞尽脑汁,灵机一动,“也许ho sister faiy价钱合理,任食打边炉不过500蚊,可以去试下。”

    陈纵立刻说,“你带我过去”

    子夜说好。

    过了上一趟地铁到站的人流高峰,这会儿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来也没有等人的习惯。陈纵也没急着跟上,落下一程,视线长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觉察到她的目光,没多言,渐渐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方才讲了句,“这两年好很多,但仍旧不如内地便利。”

    陈纵没应。

    子夜静静等了一阵,久没等到她出声,主动问,“想说什么”

    陈纵笑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问候对你来说太俗。你大可随便说点什么,我分明了很多素材,才敢来找你。

    对我如今的人生,恋爱,你半点都不好奇吗

    你对我这个人,就不好奇吗

    子夜亦笑了,“我该问什么”

    陈纵难掩失望,整张脸耷拉下来。

    “问你问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子夜偏过头,“为什么”

    陈纵语塞。半晌,半晌,才开口“我想喝便利店饮料。”

    听语气好似半夜被只流浪小猫碰瓷。子夜失笑,领她进街边便利店挑饮料。

    便利店在放内地仙侠剧,老板听见声响,从柜台后抬起头,道,“陈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这一路谁与他仿佛都很熟,也许子夜看她,与过路人也无异。

    子夜付钱时,陈纵终于没忍住讲了句气话,“陈生陈生,人人都认识陈生,不愧住热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个不得志的前任。

    冷言冷语出口,她冷着脸,不让翻沸的情绪到脸上来。

    子夜却没理她,低头翻找什么东西。

    半晌,将什么东西,连同手头椰青水、葡萄乌龙、蜜瓜豆奶花花绿绿的饮料,一道给她。

    陈纵垂眼,发现是一沓港币,大额零钞都有。

    子夜解释,“下次过来,记得带多港币,不要忘了。”

    陈纵故意气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

    垂头瞧她,半晌无奈笑了,如应付什么难应付的后生。

    “那就打给我。”

    “我还能找你吗”

    子夜道,“记得提前移除黑名单。”

    陈纵脸上神情松动,原本攒着的劲叫这话缷了个干净,内在的柔从眼里流泻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似也想看破他面具下的别样情绪。

    子夜八风不动,示意她进店里,“外面冷。”

    陈纵没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却毫不留恋,讲完这话,转身,过街,进地下停车场,很快消失在视线。

    陈纵在外头站了会儿。街上风很大,双腿冻得通红,她却没什么知觉。转头踏上台阶,整个人飘飘忽忽,只管下意识的往前走。

    直至侍应到嘴边的,“请问几位”变成了一句关切,“你还好吗”

    陈纵伸手抚脸,摸到一手滚烫,还觉得困惑。我怎么哭了

    想开口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泪水随之滚滚而下,渐渐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态,就近寻了空位坐下。侍应也没多言,由着她胡乱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脏盘,随后又去厨房端来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热鸳鸯,以及主厨做多的一份车仔面,轻声安慰,“你听好今日大事,来日也都只不过剩一小小,没什么大不了。”

    邻座客人也关切问道“还好吗”

    “怎么了”

    陈纵摇摇头,答不上来。

    她用了很多天来消化这一晚,直至某天钟颖突发奇想,问起这一夜她与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时,只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为他那样一个人,长不成这样一个正常人。”

    子夜,终于长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

    陈纵试着从很多角度来切入这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

    是从十二岁的炎炎夏夜,她结束了市里暑期文艺演出,带着滑稽浓妆,穿着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后走进那间小院讲起

    是从她意识到自己懵懂爱意的那天讲起

    还是从二十岁彻底断开一切联络那一天说起

    却都不对。

    准确的叙述,应当是一句对如今的陈子夜最简明扼要的描绘他终于长成了一个不好不坏,无甚稀奇的正常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