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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到四川地震灾区的这些日子里,我天天盼着早点奔汶川。5·12之后那里成了一个孤岛。余震不断,日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只能等直升机!唯一的一条道路早已塌方,挖了又塌,塌了又挖。上苍仿佛是有意残酷折磨人类的意志与信念,制造“西绪佛斯”式的苦难游戏——人们好不容易将巨石推向山坡,瞬间便滚落到谷底,周而复始地逼你从头再来!一次次经历锥心是绝望和恐惧。此前,我们已经先后去过映秀、都江堰、北川、擂鼓镇、安县、德阳、绵竹、什邡红白镇,目睹了太多的惨状,在废墟旁、帐篷里倾听了许多传奇故事。

    汶川巨震,传奇轶闻遍地。我绝没想到自己也经历了一次“传奇”——空中遇险!

    直升机有机会了!这消息令人激动。我们于2008年5月31日上午赶到机场。我们,指的是总政采访小分队的艺术家们。候机时,眼见得成都军区某陆航团的余志荣团长嘴唇干裂,一边指挥一边用嘶哑着的嗓子与我交谈,可想他这些日子如何紧张忙碌。我们这架B7直升机的机长是身经百战的老飞行员,黑里透红的脸,体魄壮硕、高大,握手时我感到他手臂老虎钳一般有力。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过耳难忘的好名字:多么秀。

    起飞前短暂间隙,寡言、腼腆的机械师李俊苗尚在上上下下忙着,我与他们站在舱门前简单交谈。多么秀,藏族,是当年很有些影响的、周恩来总理亲自关注过的少数民族飞行员之一。他身边年轻的副驾手里拿着一张任务单,他人很清瘦、干练,名叫唐海军。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天天在空中飞,偏偏没当成海军?他说,天空也算海,是云海嘛。

    飞汶川需四十多分钟,穿越深山峡谷,从机舱的窗口望去,外面的阳光不错,掠过三两朵云。让我们见识了川两的那原本秀美的山峦露出磨牙吮血的狰狞面目。植被那深深浅浅的碧绿色块,被大地震骤然划开。撕开的伤口裸露,一道道,黄得刺目,好似群山在流血,流的是黄色的浓稠的“血浆”。黄浆自上而下,逶迤着,剧痛的山脉无言。余震中的大地、峡谷,黄烟弥漫,从高空望去,恍然之间,一刹那似有现代派油画的感觉。也是这一刹那,我被自己这种“审美”的感受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还有欣赏美的眼光?然而,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山崩地裂,自然山川的美,人文羌寨的美,眼前的一切噩梦般被撕破了,这就是悲剧。大地震震裂了曾经的完美,震疼了所有人的心。疼,是因为景色和人,太美太美太美了……

    到达汶川,直升机停在一个堆满巨大电缆的临时停机坪上。多么秀机长挥手告别时,叮嘱我们抓紧采访,下午他会来接我们返回。当时,我们应诺着,却万万没想到下午的老天爷怎样地翻脸不认人,更想不到这该死的鬼天气带来的可怕后果!

    5·12地震之后,汶川成了最大的孤岛。这座孤岛上有着太多的传奇故事,我们一行马不停蹄地开始采访。首先见到的是济南军区铁军的副军长李晓星。他瘦得厉害,显然是累病了,步履有点蹒跚,嗓音低沉嘶哑,清癯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却难以掩饰镜片后坚毅、冷峻的目光。当时,我们坐在山脚下一个帐篷里交谈,余震不断,只听外面传来轰隆隆响动,眼前的大山,植被焦黄,高处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冒着黄烟浓雾,大小沙石簌簌,令人触目惊心。看着我们心有余悸的样子,李副军长不动声色,微笑地说,早习惯了!震完了大的,震小的,有几千次了。接着我们便采访了铁军的某部阎玉川副师长,听他讲述部队紧急出动执行大穿插,大搜救的紧张经过;高炮团杨恩红团长带领一支突击队,第一时间拼死闯进映秀镇抢救老百姓,当时全团几百号人,只剩有5瓶半水、13包方便面,以超人的意志和勇气坚持下来,去拯救生命。他们的生死经历让我们听得入迷,让我们流泪,舍不得离去。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我们再次被铁军某团黄长清团长的传奇故事所吸引,无奈请他只能简要讲述。负责沟通的段干事一脸无奈,急急惶惶催促说,临时机场来电说直升机来了,不能等!快走!这样后面我们原计划采访的一支部队,免不了让我们潦草地与之告别,心中甚感不安。要知道,就是这支队伍——武警某师200名勇士,21小时,徒步强行军90公里,成为率先到达汶JI『县城的救援队伍。震后隔绝了33小时的汶川与外界有了联系……

    于是,我们一行怀着歉疚之心离开,手忙脚乱地往临时停机场赶,赶至,见一架直升机螺旋桨转动,一直未停机在焦急等待,透过玻璃看舱里又是多么秀机长的微笑——他特地赶来接我们。而我们不曾知晓,他是何等焦灼不安。随即快速登机、起飞、升空,已是下午14点35分。

    直升机依旧穿越可怕的高压线、增速,穿越深山峡谷。蹿出来便是大山梁,而山梁上亦有高压线!直升机再度从底下钻。余震、滑坡不停,升空没多久,我们就发现天气骤变。窗外低云翻卷,浓雾如同牛奶一般扑面而来,转而变成铅灰、深灰。以我们肉眼望窗外什么都看不清,驾驶舱机长多么秀他面临的挑战,自不必言说。接下来,机身抖动加剧,感觉到耳膜鼓胀,凭经验这是飞机在晃动中拉升、拉升,死命拉升!

    突然,后舱与前舱的门关闭了,里面传来让我们听不清的喊话。机身令人窒息地抖动,钻人云层里飞,全体人员心知肚明地都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只能听到脚下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令人彻骨惊悚。沉默,沉默中我告诫自己:深呼吸,随遇而安,不会出事的,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极其漫长!我们的直升机钻出了浓雾的屏障,能见度还很差,毕竟窗外隐约可见到山岚、密林、废墟。尔后,下降,在抖动中下降。透过灰蒙蒙一片,看得出飞机钻出了山区,目力可视前方机场,终于安全着陆。我的心忽悠一下便松弛下来,迷彩服被汗水洇湿。

    下机后,回身看见驾驶舱的机组人员,神色严峻。多么秀机长微笑着给我们摆摆手,随即拉升,飞走。

    赶回驻地没几分钟,我的手机响了。传来汶川孤岛那边李副军长急促的近乎撕裂的嗓音:“你们到达了没有?”我回答说安全到达,来不及问什么,他当即关闭电话。

    很快,我们得到了权威消息:下午与我们前后脚起飞的那一架米一17l直升机,自汶川、映秀附近因高山峡谷局部气候瞬时骤变,突遇低云大雾和强气流,14时56分与地面失去了通信联系,失事直升机与我们编组前进,在我们后面紧随遭遇云层,相差仅仅十来分钟……

    胸口当当剧痛,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脊背发冷。

    那一瞬间,几幅山陵狰狞的画面快速拼接:而告别时多么秀机长那个回眸微笑,定格在我的脑海。他是那么镇定自若,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几分钟,是他,飞上两干多米,将我们带回来了,躲过一难,重回人间!这,就是英雄本色。临危不惧,保持微笑。有谁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种微笑更动人的。这种微笑,我们在采访成都军区某陆航团的每个勇士们的脸上,总能看到。面对狰狞的死神,是他们,用生命打通了连接灾区的空中生命线。

    是他们,多难当头却创造了新的传奇。抗震救灾五项第一:第一个从空中抵达汶川、茂县、映秀、北川等重灾区;第一个将食品、药品等救灾物资送到灾区群众手里;第一个搭载通信小分队飞抵汶川;第一个将通信设备运抵灾区,给予孤独无助的人们以信心……

    我请陆航团的姜广伟副团长转告多么秀,他们机组是功臣!我们都深深地感谢他,祝愿藏族战友永远幸福、吉祥!姜副团长告诉我,从九寨沟家乡来的多么秀,他的名字在藏语中的意思:坚强的石头。他出生的时候,父母希望他的生命如同磐石般坚硬,果然,老多,他的命硬!

    再后来,惊魂甫定的我,问候电话一直没打通,却收到李晓星副军长的短信:“曾担心你们在失事的飞机上,平安就好。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在大自然面前也是最脆弱的。祝作家活得幸福,多出有震撼力的作品!”

    读完短信,我不禁潸然泪下。他们深陷孤岛,他们的困境望而生寒,余震频顾,山体滑坡飞石隆隆,惊心动魄,大有当年火山岩浆掩埋罗马城堡的情形……然而,危难关头首先惦记的是他人。而我们在一天当中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有的是只配称之“麻烦”的担忧。接下来,我就被一种负罪感折磨。我只能被动地看电视,看直播,一次次泪水盈眶,却无助于他们。几个小时前在汶川,李晓星将军镇定自若、保持微笑的样子,同样定格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个夜晚,我们都无法入睡。我和所有虎口脱险的战友们,天天焦灼地等待,企盼中央电视台和新华社告诉大家那5·3l失事救灾直升机的准确消息。

    他们如同我们的亲人,个个让人揪心。特大地震,四川有多少人间奇迹发生啊,我渴望奇迹再次发生。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老百姓都心如油煎。电视里说:“山区陆路展开了万人大搜救。空路搜救,派出了二十余架次直升机。”我默默猜想,李副军长无疑也率领他的铁军加入了这次行动。而直升机的轰鸣声中,一定也有藏族同胞多么秀机长的身影。

    这些天,谁没有为汶川哭过呢?

    一位在空中,一位在陆地,汶川,两位中年军中汉子的微笑,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