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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乡可愁
    思乡之情很卉典也很现代。翻翻诗经乐府唐诗宋词,有多少游子思乡的好诗句!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虫鸣鸟啼,潮起潮落,岁末年初都会勾起一缕浓浓的乡思乡愁,缠缠绵绵,源远流长,挥之不去。那次是在旅行途中广州的一个中秋佳节,友人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我们几位远客。席间,对月酌酒,不知不觉纠青弥漫,一位年轻的朋友背诵起了余光中那首闻名遐迩的小诗《乡愁》,于是,这个说他老家陕两的羊肉,那个念叨他老家四川的小吃;湖北的那位怀念门前塘里新钓的并由老母亲手做的鱼……整个就像是在“讨伐”桌上丰盛精细、令人生厌的粤菜。只有我在默默无声地倾听,感情投入地吃。旁人自然要问“你的老家在哪儿”这类话,而我却总说不明白。

    我说我无乡可愁。我说的时候脸上是笑的,但是,我心里却有别一样的苍凉。

    父母是20世纪30年代烽火连天时离开老家山东泰安去“抗大”的。毛头小伙子和大家闺秀从此生死相依,一生漂泊。戎马征尘,大半个中国都有他们的履迹与足音。半个世纪的岁月,便在他们的屐迹车辙中重重叠叠地翻印。少小离家,老大未还,在路上,他们生下了我们七兄妹。七个孩子无一重复出生地,散落在东南西北。我们清一色的都如观光客似的打回老家,“逛过”泰山。

    老家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爸爸说咱们老家是在黄河那边的蒙卉血统,后来又到了山西的洪洞,再后来才到山东。父母最后一站是在上海。而我的出生地据说是在东北的延边。老家,是在那么一座繁华城的梦里,老家仅在居于这座城市的父母一生未变的乡音里;老家只在爸爸酒醉后讲述童年的故事里……恍然几个春秋,爸爸和妈妈就变成了老翁和老妪。记忆中的父母,来到上海后许多年,都有一种打起背包就出发的临时感。除了大量藏书,他们已经习惯于用公家配发的家具,五十多岁时,妈妈才在淮海路买回家里第一件私有家具——红木方几。居住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古稀之年妈妈的慈骨埋葬于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她都没有喜欢过这个大城市。

    没有埋葬过亲人的土地是不能称之为故乡的。

    因为思念地久天长。妈妈的墓犹如那长青的乔木,植物一般植根在江南那座城里,永远苍翠,永远温柔。14岁时我去了东北,生活了lO年后,又漂泊到北京,又住了一个10年,生下一个“北京人”的儿子。把一个陌生的城市住成了家。如今,我成了想家的上海人。偌大一个东方名城上海,最让人牵挂的是烈士陵园的一隅。锦盒一般珍藏着一颗颗温暖的记忆。多少个倚窗南望的黄昏,这或许也是一种凄然的乡愁吗?

    人处于宇宙天地之间,竟那么渴望有一处是固如根坻,稳如磐石,世世代代属于自己,生命深深植于那里,山崩海啸都无法把它拔走。寻根的心态就那么固执。我总想到山东的泰安老家去看看,想为东岳泰山的子孙而自豪。那年与先生一道旅行,很浪漫地踏上了归程。可是,踏上了泰山的土地,心中怎么也唤不起游子归乡的激情,陌生的地名、陌生的乡亲和表兄弟们,似乎并无许多言辞交流。走遍了山野田地,自然生不出那物是人非的感慨。去是糊里糊涂,走更是没有依依不舍。相。反,却因一件事生出一种愤懑。那是自乡间回县城的路上,先生与我骑着脚踏车循路前行,这时,从身后急驶来一辆大货车,司机车速太快,又要躲避路左侧的马车,呼啸着刮倒了骑车的先生,险些丧命。我恐怖地大叫,扑上去扶他。他的羽绒服上衣后背挂破了3寸长的口子,漏出白绒绒的鸭毛,幸而衣服穿得多没有伤到筋骨。然而,那辆肇事的车却逃之天天。路人都惊魂甫定,小伙子只差一点儿就丢了性命!——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以及故乡的人?!我站在老家那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发凉,牙齿打战,那一场景至今刻骨铭心。

    回北京后,记录不少关于故土文字的札记却找不到“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豪迈。本想写篇《回老家》的散文,写了几行就像虚构小说。当时很不忍心说真话,挤对老家人。再想想我也未必是纯正的山东血统,胸中的愤慨就减轻许多。就好像是一个妇人,看到别人的孩子,即便是为非作歹,也仅仅是叹喟绝不至于痛断肝肠。

    仍旧想梦故乡。读到朋友思乡的文章就羡慕至极。有一种缘分使人渴望,乡愁的感觉无法述说,乡愁是幽幽的美,不可企及的美。乡愁是一尊塑好了又打碎了反复重塑的雕像,永远有局部的灵性而缺乏整体的完美。当你在天空白云下漫游四方,有乡可愁的灵魂是一种幸福。当你在红尘滚滚灯影花香里,有乡可愁是一种奢侈。

    一个人告诉你他是没有根的,这很可悲;一个人告诉你他在这世上是没有一点儿牵挂的,这该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