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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上路,更爱独自上路。

    因为有着拔腿就走的性格与职业。

    第一次离家出远门,还是个不满14岁的女孩。时值1969年文化大革命,全国沸沸扬扬,爸爸妈妈早被揪斗关押,哥哥姐姐全都上山下乡,家中好不凄凉。我那时脑中没有人间烟火,心海里只有白云轻风。对于上海以外的广大天地,满以为是儿时描红模字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的诗情画意。这次去东北,很有一点儿逃难性质——无书可读、无家可住,空房子里只有我一人夜夜对着没有玻璃(被砸烂了!)的窗子望星空。再卑微的人也渴望轰轰烈烈。我并不觉得自己去东北投奔父亲的老战友有什么风险,有什么可怜。就决定走,就收拾了小提包,就跑到上海北站了。没有亲人送行,至少在当时的背景下,没有亲人送行的我很惹眼。火车站台上每天都挤满了送行的老老少少,在锣鼓喧天红色标语口号中伴随着温柔的泪珠、伤感的话别。庞大的“知青”队伍理直气壮地、毅然决然地在挥手奔赴——尽管不知奔赴何方。在我,于火车站这种气氛中,也觉得似乎是有摆脱与奔赴,很豪迈悲壮的样子,脸上显得兴高采烈。站台上一位送女儿上路的老妈妈,抹着眼泪问:“妹妹,你一个人哟,可怜!”我当时瞪大对人世万物欣赏与热情的眼睛回答:“没关系,锻炼嘛。”

    然而,在火车开动的瞬间,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漫过胸中、喉咙和眼睛。

    最难忘的是列车一路无水供应,热水生水均不侍候,名副其实的“火车”。迢迢千里之途,旅人饥渴难耐。于是,每到一站,人们就蜂拥冲下去找水自救。车到徐州站时,我从窗口伸出头去看风景,想看看这座《三国演义》里提到的军事重镇什么模样。谁料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不知从何处飞来嗖嗖的子弹从人们耳边擦过。车站上一片混乱,那情景使人想起早期黑白片描写的旧社会。原来是此地派系武斗遗风不衰。吓得我们车厢里的人全都匍匐在地,列车也像逃命般地弹出了徐州。

    待到惊魂甫定,才发现车窗玻璃果然被流弹洞穿一孔,偏巧打在我欣赏历史名城探头探脑的位置。顿时变色,细胞里充满恐惧感,恨不能立即奔命回家。回家?家在哪里?何况身上仅剩12元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欲哭无泪。初次上路,陡然使我长大了几岁。

    虽然,上路时我不知我将何往。

    没有目的,我已经在路上了。

    也许,第一次千里独行,就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框定了独自上路漂泊的生命轨迹。

    如果说14岁上路是出于无奈,那么,此后岁月里的每一次上路都是因为我爱。对大自然和人世间一份遏制不住的好奇心。二十几年来,走南闯北,踏名山大川,还跑过世界屋脊两藏。梦想这辈子要在地图上不断地“扫盲”,如果条件许可,我甚至想去北极去南极大陆看看。

    旅行,总有一种对奇遇的期待与喜悦。自然对旅行中各种交通工具都乐于尝试。飞机、车、船享受的是速度;牛、马、毛驴、自行车则是原始质朴的韵味了。对一切境遇都带有欣赏的成分,平淡的旅行往往会因此而增色。多少次在路上,我们的交通工具途中遇险,山神保佑终于又化险为夷。事后与朋友谈起时虽心有余悸,但却有几分炫耀几分得意溢于言表。

    旅途上的一切都将成为一种不可重复的经历。

    经历也是一种文化。

    “出门无倡漫看书”固然是一种闲雅的趣味。然而,我更向往“狂歌走马遍天涯”的豪放潇洒。人大概都有想要无拘束地奔向一片空无的欲望。在路上,我便可以寻到片刻最放任、最自由、最真实,能想我自己所想,做我自己想做的自我。一个人要走就走,要停就停,要疯狂、要懒散全凭情绪,全凭即兴闪动的灵感。即便是精力衰竭,穷山恶水间,吃遍干般苦,我也会有教徒似的灵魂解救之感,心里有了真正的休息和宁静。

    朋友说我是“游牧型”女人,对于上路太痴迷。我说这世界有许多“禁区”,大自然与人生留给我们平凡小人物的皆只剩保留地而已,若再不神游,就太对不起造物主了。当我能走,我决不停伫;当我享有活跃的生命力,我决不错过。

    我承认女孩和当妈妈的女人对于独自上路的感受差别很大。从少女到女人这段路程可以说是亦真亦幻走向光天化日。

    恋爱时节情感世界犹如一张大网,总在捕捉总在过滤,不是网住对方便是被他网住。这时独自上路的女人,不计较中途的长短艰辛,在意的是聚散离别的形式与内容。长亭相送能够入诗人画,刻骨铭心,小站泪别也耍载入日记书信。而婚后当了妈妈,情感世界变成一根绳子,绳子那端牵着的是“家”的实体,是抛却在幼儿园里的小儿子。这绳子紧紧牵绊你的心和腿,绵绵悠长。恋爱时上路,男人煞费苦心从不会让你在站台上受冷落,结婚后先生却早已习惯女人独自上路,把离别的仪式简化或干脆省略去了。他对女人在旅途将会遇到什么都漫不经心。此时,你会落寞惆怅地想到:女人应当留在家里,何必去奔赴什么……

    恋爱时拔腿就走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节奏。单纯得可以完全不计较功利目的,超脱得无情。婚后若想拔腿就上路,需要勇气。单是宝贝儿子的哭声如战鼓催征般逼人加快节奏早日还家。不再放纵上路去奇遇去冒险的浪漫情怀,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的对不起骨肉。那年秋季赴高原两藏采访,行前不仅选择了良辰吉日,而且郑重其事立下遗嘱,以防不测。不为财产,关键是对儿子的监护抚养的牵挂,还有若真成为“植物人”,坚决要求“安乐死”。更何况,浮华世界,不仅仅有对物的安全系数之忧虑,更有“路人”的无端骚扰。看来卉往今来的女侠,全是被逼出来的胆量与气魄。

    人在旅途,格外注意每一个车站,因为有了站台,便有了浓缩的生离死别与没有尽头的纷乱思绪交织的凄凉。站台是一个句子的段落,一个标点符号,一阕乐曲的休止间隔。年幼时特别喜欢坐始发车,喜欢到终点站,很怕因故被大人孤零零地抛在陌生的小站上。现在终于了悟,这其中并无任何区别,人生如旅,大家不约而同地奔赴一个人生终点。独自上路的何止是女人?

    其实,不仅是爱旅行,在路上或多或少地可以暂别寂寞,享受孤独。阅尽人间春色,世间沧桑,在你所厌倦了的烦嚣、机械的世界寻求灵魂孤独,实在是一份享受。当生活琐事、烦恼无法释怀,女人在泥淖中拔腿就逃,把握自己的时间与兴致,定会有“出门一笑大江横”的豁然开朗,意兴风发。

    只身行旅,最注重的是友情。婚前婚后都不可改变的是这份先天的情怀。天下知己朋友,聚散无常,便格外珍视人间这点值得动心的美。人,总难免让自己从一个陌生投向另一个陌生,陌生的是人间灯火,而那一想起就令人热泪盈眶的友谊却伴随你走完生命的全程。

    自14岁起,我的眼前总是摇曳着心酸不已的冬夜孤灯。女人独自上路,无论她怎样义无反顾,怎样具有现代的潇洒,总有着更深的悲凉与无奈。在路上,不会因为彼此都是独自赶路就变为同伴。内心深处,时时低回着寥落苍茫的呼唤:请与我同行!

    为什么我总是缺少同龄人那种把世界看得颇为透彻的怡然与淡泊?或许我走的路还太短,经历的沟沟坎坎还太少,品尝的人生悲苫还太淡。

    仔细回顾自己奔波其中的世界,繁华又荒凉,很大又很小。女人,要继续独自走下去,走出有声有色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