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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造化弄人
    第36章

    “安阳一众罪臣的口供均已整理完毕,许懋濡为保儿女性命,很是配合,可谓知无不言。蔡君充原本还嘴硬,可是后来终究是抵挡不住二郎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法子,为求死得痛快,干脆全都招了。”

    孟愿刚从安阳回来,便到东宫向沈子枭禀告这一个月来他所查之事。

    沈子枭只盯着一处,垂首看不清表情,似在出神,又似在入定。

    孟愿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沈子枭茫然抬起脸。

    孟愿怔住,寒意遍身。

    沈子枭的神色有着说不出来的复杂。

    他的双眸密布猩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未曾阖眼,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平日不轻易袒露波澜的神情中,已然冷沉一片。看一眼,便觉玉门关的风沙吹到了眼前,刺骨刮人的寒厉。

    森冷,憎恨,怆然。

    还有几分明显的自嘲。

    孟愿恓惶不已,顿时垂下头去。

    唯有谢绪风,敢在这时上前,说道“这些日子峦骨在赤北作乱,军情紧急,殿下未曾好好休息,以致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议。”

    众人无不感激地望了谢绪风一眼。

    谁知沈子枭却说“不必。”

    他喝了口酽酽的茶水,语气里满是平常“蔡君充此前在言语间提到了恭王,你问清楚没有。”

    孟愿定了定神说道“与盐政相关本是肥缺,多少人盯着这块肉,蔡君充和许懋濡在任上多年,的确是官官相护,蔡君充虽一口咬定上面的人是恭王,但微臣注意到,许懋濡提到的人名里也有不少是骞王,邕王,信国公等人的亲信,无法确定,背后指使者一定是恭王。”

    沈子枭静静听着,没有表情。

    孟愿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接着道“微臣和殿下想的一样,蔡君充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城府极深之人,这般咬死恭王,倒让事情显得扑朔迷离了。”

    沈子枭看了眼孟愿,因那句“微臣与殿下想得一样”而露出一丝极浅的认同的笑来。

    他换了个姿势坐,问道“昨日北边来信,叶老将军头疾复发,朝廷想调祝勇挂帅来着”

    谢绪风道“是。”

    沈子枭敛了敛眸“祝勇是大哥的人,他不能去。”

    孟愿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朝堂之上权力倾轧,波诡云谲,你说这背后之人,贪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沈子枭吹了吹茶水上的两片茶叶,问道。

    众人皆是一怔。

    大殿里陡然安静得针落可闻,唯有外头的鸟雀咛鸣声不时传来。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倾泻下来,空气中浮动着许多细小的尘埃。

    谢绪风眉头颦蹙,几乎是一口气提到了喉咙里,堵住了。

    许久才说道“难道,有人在私自屯兵”

    孟愿惊得差点从毡垫上跌到地面去。

    另外

    两位大人,亦是惶然说不出半个字。

    偏偏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子枭最是淡定,啜了一口茶水,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想起兵造反那也要师出有名才行,否则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他把茶盏搁下,“啪”的一声稳稳放在桌面,同时掀起眼皮看向众人“而我等要做的,便是守住这份名正言顺,让天下之人信服。”

    “所以无论蔡君充背后之人是否为恭王,此次对峦骨用兵的军功,殿下是要定了。”谢绪风说道,“正如为安阳百姓和那些盐矿工人剜除毒瘤,您势在必行。”

    沈子枭深深看向他。

    众人都静默许久,这时忽然有人大着胆子说“可是这样未免更被陛下忌惮。”

    谢绪风朗月清风一笑“黄大人还是没有看清吗饶是殿下什么都不做,只在东宫听曲赏花,咱们的陛下还是一样会忌惮。”

    只因沈子枭处于的位置,本就注定要腥风血雨。

    也因崇徽帝所在的位置,本就注定要猜忌多疑。

    沈子枭还未听完谢绪风的话,就已经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谢逍啊谢逍,你那平和温煦的双眸下,藏着怎样热忱的火炬。

    他素有“雪无暇”的美名,看上去是多么超凡脱俗之人。

    可沈子枭知道,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并非对世事冷漠;虽清风霁月,却并不愿将自己困在那一隅之地独自安稳。

    生于簪缨世族,他从未辜负这一袭官袍。

    沈子枭与他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是这沉默已抵过千言万语。

    他又对其他人道“孤会向父皇请命出征,此事届时再仔细商议。至于蔡君充,凌迟处死,诸子于朝中有职务者斩,年十四以上皆戍边关,亲属给披甲人为奴。许懋濡重杖处死,其余亲属没入官奴。其余人你们看着办吧。”

    闻声,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唯有谢绪风,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独自留下。

    沈子枭知道他有话要说。

    于是摁了摁鼻梁,抢先一步制止他“什么都不必讲,你去吧。”

    谢绪风顿了顿,只好离开。

    直到踏出门槛,他挣扎之下,还是转过了身,用几近叹息的声音说道“无论何时,殿下身边,还有谢逍。”

    沈子枭僵在原地,连同呼吸,都凝固住了。

    时间也仿佛暂停下来。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在一切苦难都还未开始的时候,那个用懵懂却平静的眼神望着他的,初入宫的小小伴读;

    也好像看到那个凝视他去往梁国的滚滚车辙,而神思寥落的小小孩童;

    最终停在归朝那日,他笃定说出“我不会再让您回到那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时,熠熠的眉眼上。

    沈子枭以为谢绪风说完这一句话,便会离去。

    毕竟他这样的人,总是一腔真情藏于

    心,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可谁知,他临走前竟又说一句“就算没有了谢逍,您还有自己。”

    忽然间,有一股热意,沉入了沈子枭的心底。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他仰仰头,让所有的情绪都倒流回去。

    是啊,他还有他自己。

    可他差一点就把自己交给别人了。

    若是没有收到那封密信,若是没有发现夹于密函之中的睫毛不见了

    他不敢想下去。

    捂住心脏,却觉得胸腔里空空如也,像被人剜空了一样。

    再抬眸,他已是坚定冷漠如昨。

    午后是静谧的,比黑夜有过之,无不及。

    长乐宫角落处栽种了两棵梧桐,枝条萧索,树影斑驳。

    一道人影穿过这片婆娑地,出现在宋琅的面前。

    捧着桂花糕。

    宋琅看了会儿劄子,才懒怠地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咬了两口,脸色微变,吐出一片薄薄的纸条来。

    几个时辰过后,月上梢头。

    宋琅屏退众人,来到一处荒草园。

    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察觉到动静,那人转过脸来,福了福身子,笑道“奴婢参见陛下。”

    宋琅目光沉沉。

    碧霄苍老的双眼中,却露出一丝明朗的光芒。

    烟罗的事情,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这日午睡,她梦到江柍身份败露,在晏昭交战之时,被沈子枭拉来砍头祭旗。

    她抽噎痉挛着醒来,此后久难平静。

    她必须了结烟罗。

    可是,能怎么办呢

    投毒

    可是投毒需要接触到她的日常用度,更要找准时机,这二者都不容易。

    就算投毒成功,一个御前伺候的人突然没了,无论症状像不像毒杀,总会被彻查,一旦彻查,大晏的情报网都会岌岌可危。

    可若下那慢性之毒烟罗是经过训练的,若在疑心公主身份之后,身子出现异样,她必会警觉。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没有生疑,也没有时间等她慢慢死去。

    因为她对此事存了疑影,必会一点点去证实,而以她一路做到御前宫女的能力来讲,可能未等毒发,便已经查出事实,把消息递出去了。

    碧霄需要的,是让烟罗以最快速度死去的法子。

    那便只能近身搏杀,稳准快地解决了她,再将她伪造成意外死亡。

    不。

    碧霄顿时否定了此法,她太老了,没有胜算。

    若想成事,必得有帮手协助,可此事乃绝密,绝对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去求太后,太后必定会问她是如何知晓。

    届时就算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也必定会被疑心防备。

    她可以暴露。

    但是牵一发动全

    身,难保不会因为她,而揪出大晏更多细作。

    就算到时她提前刎颈自裁,以太后的性子,也一定会审问烟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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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招供,可不能保证烟罗。

    她已经在隐瞒江柍身份之事上对不起大晏。

    绝对不能再让大晏损失。

    那么她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选择去求宋琅。

    这个噩梦,推了她一把。

    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哪怕牺牲自己。

    宋琅也是碧霄看着长大的。

    她了解宋琅对江柍的感情,她知道,若这世界上只剩一人有能力去拯救江柍的性命,那人不会是太后,只会是宋琅。

    这日恰逢太后出宫去江家探望迎熹。

    碧霄留守宫中,来到小厨房,做了一碟桂花糕。

    宋琅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太后特许他一个月可吃上一回,此事满宫皆知。

    碧霄身为太后的心腹,为避嫌,平日不愿与长乐宫打交道,饶是得太后吩咐做了桂花糕,也总是遣小宫娥去送。

    这次也不例外。

    小宫娥于午后送了糕点过去。

    天将昏暗时,碧霄出了福宁宫,众人只道她去御花园散步,都没在意什么。

    她也的确去了御花园,闲逛许久,路上还遇到不少宫娥嬷嬷向她问好。

    直至掌灯时分,她悄然来到宫中西南角的一处荒草园。

    这里原是先帝丽婕妤的寝宫,后来丽婕妤小产,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先帝为让丽婕妤静养,便不许人随意进入这座宫殿。

    实际上哪里是为静养,不过是生厌了,觉得不吉利,便把她圈禁罢了。

    后来丽婕妤死去,常有宫人听见哭声,传什么怪异闲话的都有,渐渐地就没有人到这来了。

    此处就这样荒废了下来,野草连天,处处蛛网。

    然而十年前,碧霄与晏国之人在这里接头时,拨开荒草,竟有无数萤火虫从中飘荡出来,点点荧光把秋日装点的好似世外仙境。

    从此之后她便常常过来,捉萤火虫给江柍扎灯笼玩。

    她此刻面对这荒芜之景,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就如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看向这人间的美色一般,那么的安详静谧。

    身后响起脚步声,碧霄的笑骤然僵在脸上。

    一道颀长的影子覆盖了她的影子,她转头,对上宋琅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姑姑想见朕直接到长乐宫求见便是,为何要在桂花糕中塞纸条呢。”宋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碧霄的神色。

    此话实是明知故问。

    碧霄心里明白。

    她笑笑,既已作出决定来到这里,便不愿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道“陛下身边的烟罗已经怀疑爱爱的真实身份,但求陛下务必解决了她。”

    宋琅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来“你是如何知晓。”

    碧霄见状,跪地说道

    “因为烟罗与奴婢均为大晏的细作,烟罗见陛下宠幸曲瑛,而曲瑛与爱爱长得像,她便起了疑心,又怀疑到十几年前那场大火,特来询问奴婢,可奴婢为了爱爱,并未对她说实话。”

    宋琅眯了眯眼,眉宇之间已有杀机。

    碧霄已然豁出去了,又说“奴婢既然说出烟罗身份,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陛下能为爱爱解决后顾之忧,那么奴婢甘与烟罗同死。”

    宋琅深深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权衡和分析其中的关系。

    他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做好必死的打算。

    他不是从她的话语里察觉到的,而是从她从容而慷慨的眼神中。

    他打量着碧霄。

    从前太后常说,碧霄年轻时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可他似乎从记事起,碧霄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眼角堆满了皱纹,笑起来时眼里有光,那皱纹好似散发的光线。

    太后身边两个得力的嬷嬷里,他是更喜欢碧霄的,她手艺好,会做糕点,也会做哄孩子的小玩意,却又不止是手艺好,她待江柍也更体贴,看向江柍时的神情更真诚。

    当初江柍去和亲,江柍想让碧霄跟去,可太后正是忌惮二人之间的这种感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段春令。

    临行前一晚,江柍与碧霄抱头痛哭,后来江柍私下嘱咐过他,要帮她好好照顾碧霄。

    他把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而后顿住,再次看向她。

    他从未怀疑碧霄的只字片语。

    想起她决绝的“愿与烟罗同死”,他轻轻扯了扯笑。

    他也是历经着宫廷之争的人,岂会分辨不出,眼前的人一边爱着江柍,一边爱着大晏,最终对江柍的母女之情,打败了对大晏的忠义之心。

    如此,总算是没辜负江柍的真心。

    宋琅缓缓开口“此事朕明白了,你回福宁宫听信便是。”

    碧霄看向宋琅,有丝疑虑。

    宋琅只说了一句话“爱爱曾让朕好好照顾你。”

    碧霄闻言喉头一哽,难忍酸涩,落下泪来。

    宋琅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离去。

    碧霄在原地无声哭泣,直至起风了,阴云密布好似要变天,她才离开。

    翌日,碧霄便闻烟罗失足落水的消息。

    出事当晚,烟罗就被埋进了宫人冢。

    世间多的是造化弄人。

    碧霄哪里知道,烟罗死前,就已将消息递到了沈子枭之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