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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兔
    这是一片格外温和的浅水海域,很适合潜水。

    “木木,你看,这里有只小兔子在游泳,好不好看”温柔的女声说着,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珊瑚丛。

    无数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珊瑚、礁石堆叠在一起,就像一场瑰丽华美的梦,在珊瑚礁中游走来去的“兔子”同样无比梦幻,柔软的表皮上色彩在随着环境飞快的变幻,两只长长的触角左摇右摆。

    “这是海兔,是一种后鳃目海神鳃属的软体动物,也被叫做海中宝石。”温润的男声补充道。

    “木木,你喜欢它吗”

    小海兔被一只大手捞了起来,四周的海水像是瞬间被拧干了水分,变成了阳光和甲板,天气格外好,阳光很烈,船在摇晃,一开始幅度很小,浪开始变大,天气忽然又阴沉下来。

    狂风巨浪在海面上怒吼咆哮,这只本就不大的科研船上的桅杆摇摇欲坠。

    失重感瞬间袭来,接着是呛水和窒息。

    “木木,还记得那只海兔吗”温润的男声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一切。

    甲板破裂的吱嘎声响起时,女声像是还在如往常一般做着科普“木木,记住,海兔是世界上唯一一种能进行光合作用的动物。”

    支离破碎的环境音和男声、女声交杂在一切,重复、交错、融合,最后统统变成一道分不清对象、语序的单一句子。

    “黎木木,活下去”

    “活下去”

    “活”

    黎木木从濒临崩溃的梦境中醒来,意识依然有些恍惚。

    她极少做关于幼时的梦,尤其是六岁以前的记忆,关于她的父母,那场海岸,甚至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所了解的一切几乎都来源于小姨后来的描述。

    她跟着船舱的残骸,一小片木制甲板好运的泊停在了息壤之峡之外,又再次运气极好的被当时刚好在值班的灯塔工作人员发现,据说送到医院的时间再晚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她也因此失去了那场海难以及六岁以前的全部记忆。

    后来官方、军方和研究院的人无数次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关于黎父黎母研究结果的讯息,也都无功而返。

    这是黎木木第一次疑似回想起一些关于那场海难的记忆。

    但其中多少有些失真的地方,就比如那只海兔,黎木木的神经依然还在刺痛,早就熟练掌握的教科书知识却在她的脑海里清晰翻滚,海兔是一种只生活在温带海域浅水区的生物,早在一百二十多年前,息壤之峡的高度超过百米时就慢慢灭绝了。

    意识的逐渐回归忽然让神经的刺痛变得格外强烈,黎木木不得不暂停思绪,咬紧牙关。

    不过数秒,关于刚刚那场梦境的模糊印象就像潮水褪去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却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属于人类的五感正随着意识的回归一并恢复,黎木木先感觉到了冷,那种冷和第三阶梯的湿冷有些像,在春夏秋冬的任何一个季节,不管穿了什么,空气里厚重的水汽都会无孔不入、精准的贴上每一寸皮肤,把人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但现在的程度肯定还要远远超过。

    那种带着压力和穿透力的冷从四面八方袭来,还有什么东西缠绕在她的身上,黎木木下意识动了下手指,顺着那东西的边缘感受了一下。

    圆形,有凹陷,不止一个。

    全都整齐排列在粗壮有力的腕肢上,一个接着一个,一条接着一条。

    愈发清晰的意识勾勒出那东西的大小和轮廓,伴随着一种非线性增长,在某一时刻忽然攀至顶峰的骇然,黎木木唰地睁开眼。

    但她却什么都没看见。

    四周是一片漆黑,眼球表面上粘膜被刺激的充血,属于人类的视觉器官显然没有进化到足够适应眼前环境,但黎木木还是努力的睁着眼,尽可能的捕捉着可能的光线,终于她看见了头顶上方遥远的、隐约的一小片光。

    视野是扭曲浮动的。

    偶尔有一些细小的斑点从她的头顶上方路过,因为距离太远,她没办法判断那是鱼群还是水母,还是什么任何其他的东西。

    而最接近她的,那缠绕在她身体上,正在扭曲蠕动的庞大阴影,却毫无疑问的是常见于各种深海巨兽科普的教科书。

    黎木木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来自生理层面的窒息。

    心理上的惊惧和生理上的缺氧让她的瞳孔放大,眼球充血,息壤之峡坍塌那一瞬间的画面又涌入她的脑海,但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为什么她还活着,她现在毫无疑问身处不知道离水面多少米的海底,胸腔内的刺痛显示着氧气即将耗尽,那种尖锐的刺痛就好像有个刽子手在她的鼻腔、气管和肺泡上轮流开刀,而她连颤抖都不能颤。

    唯一的好消息是目前缠绕在她身上的这东西并没有缠得太紧,而且看起来正在沉眠。

    黎木木强忍着缺氧和窒息导致的行动迟缓,尽可能轻的一点点尝试挣脱,从她肩膀以下,几乎全身都被腕肢的吸盘缠住,但万幸还有一只手留在外面。

    她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

    黎木木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自己所学的专业。

    那些反反复复的无聊背诵在这一刻派上了关键的用场,黎木木没有用力挣扎,她只是用还有活动空间的那只手,尽可能轻柔的扰动那些黏腻的腕肢,这注定是一场慢工出细活的酷刑,黑暗更加重了顺利逃脱的难度。

    随着时间的延长,深海的水压更带来了剧烈的耳鸣。

    但黎木木却愈发冷静下来。

    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她还没有毕业,小姨还在第一阶梯等她,小姨还给她安排了一场考试,她还煮了一条鱼没吃,第三阶梯,爸爸妈妈,海兔

    长时间的窒息和缺氧已经让黎木木的意识出现了混乱,她的动作却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怪物的腕肢渐渐有了松开的迹象,先是绑在黎木木肩头的那一条,再是横在腰上缠绕过小腹的,在最后的一条腿也挣脱束缚的瞬间,黎木木飞快的摆动小腿离开了那片阴影所在的区域,万幸,那东西从头至尾就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深海的一切都被黑暗模糊,那片阴影很快也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

    但一旦有活物经过,那些沉眠的腕肢再次捕捉到猎物的活动轨迹,就会飞快缠绕而上,将猎物吞噬殆尽。

    黎木木没有回头,时间也不允许她回头。

    她的身体在降温,肺部由呼吸循环产生的二氧化碳也在堆积,她已经极力的遏制,但呼吸的本能让她拼了命的想要张嘴,她混乱的大脑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一个烂梗。

    只要把海水喝到脖子以下就可以得救了

    她大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她想要流泪,想要怒吼,想要在这无人问津的深海发疯,但她的手脚只是在努力的把身体往上带。

    快了,那片浮动的光影正和她越来越近,看起来甚至近在咫尺。

    黎木木从没有觉得自己和死亡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强撑住最后的意识,拼尽最后一口气又向上游了一段,她向上伸出手。

    这一次她真的够到了那片浮动的光。

    黎木木睁大了眼,少女的瞳孔放大,虹膜是一种漂亮的浅褐色,倒映着眼前的微光,但很快,那仿佛是感受到希望的光芒便啪嗒一下熄灭了。

    柔软的触须拂过她的指尖。

    她所有的求生都好像是一个笑话,她依然在深海,她所看到的浮光也根本不是水面,那不过是一小簇群居游荡的发光水母,隔着那么深的海水,毫无悬念的成功欺骗了她的眼睛。

    而真正的水面,依然在她头顶上方,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

    死亡的阴影在发光水母柔软的伞盖下舞蹈。

    这群柔软无害的小东西包围了她。

    滚啊

    黎木木想报复,想抬手,想用力打散这些给了她希望又彻底剥夺的深海魂灵,但她最终也只是放任自己已经到极限的身体停摆下来,她依然睁着眼,但没有再去看什么,她几乎茫然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发光水母在少女的黑色短发间穿梭,照亮她逐渐苍白失色的面孔。

    痛苦在逐渐远去,黎木木觉得自己大概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梦境,只是这场梦不会再醒来了。

    她看见在她上方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张稚嫩天真的面孔。

    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游过那里,像是偶然注意到她,隔着几米远的海水,单纯好奇的观察着她。女孩黑色的瞳仁闪烁着一小点意外和兴奋的虹光,那绝对不是什么看待同类的眼神,反而像是小孩子意外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又好像是火车途中的旅客半途醒来,撑在窗边,闲着没事的看一两眼风景。

    女孩俯身下来凑近她。

    黎木木能看到她黑色的长发在海水中漂浮散开,某种柔软的、奇异的黑色布条像皮肤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边缘像鱼鳍一样在水中摆动,显然,这将帮助女孩在水中稳定身体,让她可以肆意灵活的在深海游走。

    女孩靠的越来越近了。

    在女孩的颊侧,黎木木能看到两条细小的,像鳃一样的缝隙。

    黎木木能感觉到自己在向下落,那群原本环绕着她的发光水母像受惊了一般四散而去,那女孩却像是追逐着心爱的宠物一般追着她向下。

    先游到她的身体下方,再重新回来,女孩环绕着她,像一尾追逐水草的游鱼。

    黎木木的眼皮慢慢合拢。

    她的意识在不可避免的滑向未知。

    最后狭窄的视野里,那女孩又一次凑近了她,在她唇边吐了个泡泡。

    “啵”

    像和新朋友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