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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城北
    城东街,人流如织。

    临街的一楼多是做生意的铺面,二楼则是专赁给买不起建京宅子的外来户住的。

    于记果子铺里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果子,旁边立着根稻草捆的杆子,插满了糖葫芦串,远看像一棵剔透晶莹的矮枫。

    最香的还是和着糖炒的栗子,炒到口子裂开,金黄软糯的果肉飘香十里。

    二楼上,临窗摆着胡床,上放矮案,宋观穹靠着窗沿,他没有地方练剑,就握着书卷读书,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夏诉霜在细心描眉,却不是往好看了画。

    出门在外,当然要乔装改扮。

    “怎么样,像不像天生的眉毛”她从镜子前冒出头来。

    阳光能照见她脸上微小的绒毛,微翘的唇瓣愈显粉润,只可惜,眼睛上趴着两道粗黑的眉毛,让人想到王母划出来,隔绝牛郎织女的银河。

    宋观穹笑得无奈,摇了摇头。

    夏诉霜泄气地放下石黛,“怎么就是没有你画得好呢”

    “过来。”宋观穹拍拍身侧的位置。

    他半卧在诗书之中,一派懒倦,大有不理俗务的超然。

    太近了,夏诉霜有点迟疑。

    他眼睛纯良得不含一丝杂质,“姐姐,不是要乔装好了,下楼给我买果子吃吗”

    阿霁声线如玉坠潭,刻意放柔时,宛如低叹。

    夏诉霜被喊得耳朵发软,“在这儿喊什么姐姐。”

    宋观穹喊她姐姐,当然是对外的说法。

    这儿的百姓对年轻男女住在一块儿注意得很,理所当然认为他们一定是夫妻,夏诉霜无法,对外只道她和阿霁是姐弟。

    弟弟进京赶考,她做姐姐的跟来照顾起居,现在正等着吏部擢选,才赁了这间屋子暂住。

    “这儿的屋子隔音不好,要是我喊师父,说不得就让人听了去。”

    市井百姓寻常见到的师父都是打铁铺里那种,世上少有年轻女子当人师父的,特别是有他这么大的徒弟,说出去招摇又可疑。

    “过来吧。”他又催了一遍。

    夏诉霜才肯坐到他身前去。

    宋观穹坐起身,抬手定住夏诉霜的下巴,先拿起帕子打湿,折出角来,帮她把画毁的眉毛一点一点擦去。

    夏诉霜要么闭眼,要么只能看他。

    她选择闭上眼,触觉放大,帕子一点点的湿,徒弟的指尖有点凉,还有脂粉味儿,衣裳又掺了檀木香,混在一起,让早春的空气清凉又低靡。

    本想一闭到底,但夏诉霜知道自己的眼皮在抖,比眼神还要出卖她的紧张,只能睁开了眼。

    又没话找话,“你说怎么我就没你画得好呢”

    宋观穹道“姐姐剑术已是冠绝天下,别处也不必做得太好。”

    说的也是,夏诉霜对自己的武功很自得的,“那你怎么处处做得这么好”

    “我

    也有做不好之处。”

    夏诉霜仔细回想,她还是很了解大徒弟的,“我记得你不大会弹琴”

    宋观穹柔目含情,没来由笑了一下“确实少了几分乐理上的慧根。”

    说完他把帕子放下,重新拿起了石黛。

    夏诉霜被这一笑晃了眼睛,近日她愈发能察觉徒弟的赏心悦目。

    感觉到石黛克制地一下一下,画在眉毛的位置上,他的手遮在眼前,夏诉霜就看不到他了,手挪开时,又出现。

    夏诉霜怕眉毛画歪了,就不再说话了。

    垂下眸子,看他抬手时舒张开的肩膀,胸膛和自己隔着一点距离,开阔得有点空荡。

    她身形就小些,凑上去的话,会像榫卯一样,刚好契合,窝心又妥帖。

    这份异想天开消失得比流星很快,都没勾起她的反省来。

    夏诉霜没看过什么话本,不知道新婚夫妻常有闺房画眉之乐,之后拥抱、亲吻都会顺其自然地出现。

    不会像他们这样,平白辜负了好春光。

    思绪飞来飞去的,两手放在盘坐的脚踝上,十指弹琴一样的轮跳。

    一安静下来,楼下街面的热闹就清晰了。

    已是隅中,各家卖吃食之外还要做中饭,炒锅铿锵,炊烟弥漫,烟火气息浓郁。

    夏诉霜从未住过如此有市井气的地方。

    从前要么在深宅里,要么在山上,今早她是听着马蹄、牛蹄、驴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醒过来的,一推开窗户,各种食物香气就飘到了鼻尖。

    这样的日子很新鲜。

    夏诉霜觉得这儿不错,大隐隐于市,美中不足的是隔音不算太好,就像大徒弟在屋子里,也要谨慎地叫她姐姐。

    就不知道他是真的谨慎,还是纯粹叫着新鲜。

    于记果子铺隔壁就是一家医馆,可惜老大夫上了年纪,是个耳聋的,非得病患大声说话不可。

    夏诉霜要是有心听,连他一天诊治了多病人,病人生的什么病都知道。

    “大点声,听不见”

    耳聋的人嗓门也大,看来老大夫又有生意上门了。

    接着是病人不得不大声说话的声音“俺说,俺前后娶了两个婆娘,就是怀不上孩子”

    听起来有些艰难,看来本不想来,是被娘子逼着来的。

    老大夫问“渧水什么样的”

    “嗯”病人有点为难。

    “就是有点稀,还有点少。”听着像病人娘子的声音。

    老大夫“给我比一比。”

    “肚脐眼这么大一小滩,流都不带往下流的一把小黄米和半锅水煮出来这么稀。”女子形容得活灵活现的。

    夏诉霜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偷摸瞧了一眼大徒弟,他唇角带笑,显然也在听,只是眼神在她的眉上,专注又温柔。

    病人恼了“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你娘子呢,身子好

    不好”

    “我肯定没事,先头死的那相公,我都给他生了两个呢,个个都活下来了,身体好着呢”

    听起来真是一位彪悍的娘子。

    病人急了“走走走,不治了,我能有什么事,指定是前头那个婆娘不行。”

    老大夫道“莫要讳疾忌医啊”

    也不光夏诉霜和宋观穹听着,四邻八舍的人都听到了,隔壁的人甚至打开了窗户,朝下边喊“再生不出来,不如把你婆娘前头生的认了,当亲生的算了。”

    “哈哈哈哈”四邻笑成了一片。

    “去你的走咱们回家造大胖小子去”

    又有看热闹的补了一句“吃点鞭腰杆使点劲儿啊”

    正画眉的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对看着,随后一块儿喷笑了出来。

    现在听着这些话,终于不再是尴尬,反而是好笑,大概她和阿霁都已经释怀了吧。

    夏诉霜是这样想的。

    宋观穹倒是想到了别的。

    从师父当夜满身斑斑稠稠挂着来看,他将来应是不会有楼下那般的担心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二人笑笑也就过去了。

    待宋观穹对付另一条眉毛时,她问“咱们得在这儿住多久啊”

    “才住了两日就腻了我倒觉得这处很好,住一辈子大概不会腻。”

    “说的什么傻话,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正说话,就有人来敲门了。

    “快画快画。”

    宋观穹终于不耽误时间,“好了。”

    夏诉霜从他手里扭开脸,下了胡床“噔噔噔”去开门,门口处传来熟悉的寒暄。

    半刻钟后,夏诉霜就回来了,说道“朱大婶来得倒勤快,说楼下的瓷器铺子在低价卖碗碟,问我要不要去挑几件。”

    宋观穹在水盆里一点点洗掉手上黛粉,“她家中有个二十七八没有娶妻的儿子,自然来得勤快。”

    “你乱想什么呢。”夏诉霜不高兴。

    “她除了拉家常,是不是还问姐姐家中父母如何,又问我科举一甲还是二甲了”

    夏诉霜不说话,徒弟确实猜对了。

    宋观穹继续说“下次再来,她就要带上自己儿子过来了。”

    她听着就棘手“那能怎么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躲着吧。”

    “早说扮作夫妻,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宋观穹不喜别人打师父的主意,不管会不会成。

    看他面色坦然地说什么假扮夫妻,夏诉霜就不痛快,这是什么轻易的事吗

    “浑说什么,就是那大婶真有打算,我拒了就是,她还能逼得我去”

    见她还要嘴硬,宋观穹也不提此事了,“有一张请柬,给你的。”

    刚刚她去开门时,手下刚从结心园取回的帖子,他们虽然离开了那园子,宋观穹还是让女使回去了,并留了人假扮他们。

    夏诉霜接过去打开,说道“是老晋王妃的帖子,本月十九请我同去护国寺上香祈福。”

    宋观穹道为圣人祈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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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

    “昨日早朝,唐御史上书让百官及其家眷为圣人祈福,得太子准允,陛下也同意了此事。”

    正被通缉呢还能对朝廷的消息了如指掌,夏诉霜就知道他这所谓逃命只是权宜之计。

    “那我要去吗”她问。

    “别去了,到时那处不安全。”

    “阿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观穹难得有些踟蹰,眼神瞟了过来“我告诉师父内情,师父也会告诉我吗”

    好了,她不想知道了,朝廷争斗,与她何干。

    “你大了,有自己的事,为师也管不着,咱们各顾各的。”

    说罢,夏诉霜出门买菜去了。

    等她回来,宋观穹已经走了。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出去办些事,晚点回,不必等。”

    夏诉霜烧了纸,去洗菜,洗完发觉自己煮不好,转头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环顾了屋子一圈,都是这两日和阿霁归置的,正坐着的椅子,对阿霁来说有点窄,她就喜欢窄一点的,本来不打算买,不够实用还占地方,但阿霁悄悄付了钱,带回来了。

    好像有点安静。

    平常两个人在屋里待着,各做各的事,也很安静,但跟那个又不同

    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的夏诉霜,卧到大徒弟今晨看书的地方,枕着窗沿看书。

    “真是枯燥。”

    丢下一本又去找另一本,翻完了也定不下心,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子里绕了好多圈了。

    绕着绕着,到了晚饭的时辰,洗好的菜已经大蔫了。

    阿霁还没有回来。

    但有一件事他猜得不错,都不用隔天,晚上的时候,常上门的朱大婶就又来敲门了。

    她的儿子就跟在后面,瞧着高高瘦瘦的,但面色有些青灰,眼窝凹陷无神,还散着浓重的药味,大概是个药罐子。

    朱大婶往里看了看“姑娘,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嗯,他跟同窗饮酒去了。”

    “还没做饭吧,去大婶家里吃好不好”

    朱大婶来时早和儿子交代过了,要是他喜欢这个姑娘,就悄悄扯一扯自己的衣裳。

    感觉到儿子扯了自己,朱大婶立刻心里有数了,开口请夏诉霜到自己家吃饭。

    夏诉霜虽然改了装扮,模样仍旧不失姣好,家里又有个等吏部擢选的弟弟,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不妨碍什么,朱大婶越看越满意。

    夏诉霜婉拒“多谢大婶,我已经吃过了。”

    “那到我家喝口茶吧,大婶有点事跟你请教请教呢。”

    “这么晚了,怕是不方便,大婶要说什么事不忙的话我明日再过

    去。”她装出谨守的迂腐样。

    “嗨我们市井人家,哪讲这么多礼数。”朱大婶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家里拉。

    夏诉霜纹丝不动,让朱大婶诧异,她膀大腰圆的,怎么连个纤细的姑娘都拉不走。

    她皮笑肉不笑“大婶,太晚了,改日吧。”

    朱大婶讪讪放了手,又把身后的儿子拉出来,说道“这是我儿子朱昌吉,他在白鹤书院读书,你弟弟不是刚科举完吗,给我儿子也说说文章呗,大婶看你也有眼缘,咱们两家多往来,互相有个照应。”

    夏诉霜大为感动“大婶肯照应我们,我真是感激不尽,你有所不知,我原在老家有门亲事,谁料对方父母双亡,一连守孝六年,才把我的年纪也耽搁了,别人都说我克夫,不愿与我们姐弟来往,来了京城,受到大婶照顾,肯与我家往来,我和阿弟都很高兴。”

    “这,这样啊,”大婶笑得勉强起来,“那你还能遵守婚约,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她又胡乱说了几句闲话,就拉着自个儿子就走了。

    走远了还听到喃喃声“切,我就说耽搁这么大年纪能是什么好的,她害得别人父母双亡,指定是个克夫的,咱们家可不要仔细你的命”

    夏诉霜转身关上了门。

    刚关上门,楼下就送了消息上来。

    她听到口信,在屋中犹豫了一阵,留了张字条就出门了。

    还记得旧路,夏诉霜又来到了那间破庙。

    周凤西立在莲花座下,见她来了,笑意散去了冷峻之气,带出点少年时的神采飞扬,“我还以为自己要等上一整夜,然后再一个人出去喝个早茶呢。”

    夏诉霜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想出来,但这个关头,建京暗潮快要涌动到面上,她必须和周凤西互通有无。

    “你怎么知道去西越侯府找我徒弟”

    “我去结心园没有见到你,猜到你是带着你大徒弟跑了,就去了西越侯府找你的小徒弟。”

    毕竟宋观穹出事,她这个当师父的不可能无动于衷,在这时候消失,去向不言而喻。

    “小葵花为什么告诉你”

    “我并未问她,只是请她带话,说我要见你,她还问了我一点奇怪的事。”

    “什么”

    “她问你我的旧事还问我何时亲过你。”周凤西抱臂打量她。

    “什么”夏诉霜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这只是一个误会,她问我,我说没有她就想到了你身上去。”

    “那是和谁”周凤西很生气。

    他控制不住想到她那个狼顾鸱张的徒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