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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丢失的那三年(十)
    灼灼日光下,女子灵秀出尘的身影在不大的院落中挥袂生风,意气风发,比高悬的骄阳还要耀眼夺目,手中轻薄的竹剑被她舞出了青绿色的残影,剑刃破空声,悦耳铮鸣。

    用这没开刃的玩具剑都能舞出剑意来,太可怕了。

    花妖跟方遥打过一架后,一见到她拿剑,心里就怂得厉害。

    方遥舞完一招,转过身来,看到谢听站在廊檐下,当即一个利落的收势,将竹剑负在手臂后。

    “谢听,你回来了”她大步朝他走来,起伏的胸口气息未定,浑身畅快淋漓,“好奇怪,这些剑招我明明没有任何印象,一摸到剑柄,就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难道我失忆以前是个剑客吗”

    方遥手里一拿着剑,整个人都要有了鲜活的神采。

    “”

    谢听看着她兴奋激动的神色,心沉得如同挂了个千斤坠,勉强弯起的眉眼掩去了他的异样“可能罢。”

    这些剑招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尽管失去了记忆,尽管已经两年多未碰剑,在一碰到剑柄时,她就不自控地使出了这些曾被她练过成千上万遍的剑招。

    “我莫名感觉剑好像对我很重要,或许多练练,我就能找回记忆了,”方遥笑看着手里竹制小短剑,心神都被牵走,也没注意他掉在脚边的药篓,

    “不跟你说了,我再去多练一会儿”

    说罢转身继续在院子练起了剑,谢听默默看着她的身影,喉咙仿佛被堵住似的又苦又涩。

    她舞剑时的身姿轻盈如燕,似轻云蔽月又似流风回雪,一招一式凌厉绝尘。

    他也喜欢看她舞剑。

    可是她练剑的样子,也在无比强烈地提醒他,这才是真正的方遥前途无量的剑修,灵霄宗被寄予厚望的大弟子。

    人族剑宗冷情自持的大师姐,和妖界位高权重的狐妖王,若非将她拉扯入幻境,再花上三百年,他二人也难有交集。

    再者反推,如果阿遥恢复了记忆,必然是要回她的灵霄宗追寻大道的,怎么肯留在幻境里与他过着凡人一家四口的平淡日子。

    一想到这儿,谢听便患得患失,失魂落魄。

    于是到了夜晚,等俩崽子熟睡后,更是痴缠着她要了很久。

    男狐妖眼尾通红,眸色晦暗,难得露出尖而利的犬齿,啃咬舔舐着她圆润雪白的后肩,嗓子嘶哑得厉害。

    “阿遥,如果某天,你恢复了记忆会不会不要我和崽子们了”

    “怎么会”方遥不解他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感受到肩后的微微刺痛,睫羽轻颤,“你轻一些。”

    一番毁天灭地的战栗后,感受到他依旧在危险区域游移灼热的掌心,方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狐耳,脸颊上的绯红未褪,“谢听,我今天有点累了”

    以往他在此事上都是极尽温柔,以她为尊为先,今晚却莫名有些反常的凶性,比平时的力道

    更深重三分,连带着床板连接处,都在咯吱地震响,她甚至有些担心会把崽崽们吵醒。

    她身上的薄汗出了好几轮,今日练了大半日的剑,本就有些腰酸背痛,实在有些捱不住他这样折腾。

    谢听在黑夜里的眼眸格外地亮,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额角青筋直跳,还是顺从了她的话,收回固定缠绕在她腰间上的狐尾,咬牙缓缓退出来。

    亲了亲她的额头,响在她耳边的压抑嗓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柔温和“那便早些休息。”

    有力的双臂取代了狐尾,紧紧圈抱着她,似是想把她融进骨血里,方遥是真的又累又困,枕在他怀中,与他紧拥着睡去。

    而她身侧的男人桃花眼半睁未阖,闪动着晦涩不明的暗光,心中的郁结并未因她肯定的回答有所好转,反而愈发辗转难眠。

    翌日晌午,用完午膳后,方遥再次提着小竹剑去了后院练剑。

    谢听在旁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心堵得难受,怕她看出异样,找了个借口出门散步,避开她练剑的时辰。

    花妖对他说你不必担心,除了我的叶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和丹药能抵消水月境的记忆消抹,她再练上一百年的剑,也是想不起来的。

    谢听不光是担心她恢复记忆,他更难受的是,他的阿遥不是金丝雀,是本该展翅翱翔的仙鹤,如今却被他困在这一隅幻境,连练剑都只能用寻常小孩子玩的竹剑。

    浓烈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在心头缭绕,如同一根利刺横亘在他心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着实憋闷的难受。

    当初明明是他潜心设的这局,如今却让他身陷迷惘。

    花妖献上一计你要是实在想不通,我告诉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开解到你。

    谢听将信将疑地按照花妖的指引,去往城镇中,穿梭过两条街巷,找到一家平平无奇的酒铺。

    经营酒铺的掌柜是一对夫妻俩,丈夫正在从店铺里往外搬酒坛,看着身强力壮,五官端正,那老板娘拿着酒提子,正动作麻利地给客人们舀酒。

    收下银钱送走客人后,老板娘连忙转身,拿着手帕给搬酒坛的丈夫擦着额头的汗珠,一派夫妻情深,恩爱非常的景象。

    这有什么特别的

    谢听蹙眉道,莫非这花妖的开解之法,是让他买酒喝

    你仔细看那老板娘的裙底。

    “”

    谢听循声往瞥了眼那老板娘的裙摆,这一看,登时露出些惊讶之色,只见那曳地的长裙下居然遮掩不住地露出了一截乌黑的蛇尾。

    他们已经在幻境里呆了五百多年了,那蛇妖痴心一片,可那修士却是抵死不从,因为那蛇妖曾经把他的师父给害死了,修士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

    后来,那蛇妖找到我,将那修士骗入幻境,如今这俩口子恩爱情深,不也过得挺好的。

    花妖不住地在神念里给谢听洗脑只要能骗一辈子,那就不叫

    骗。当美梦永远不会有苏醒的那天,美梦就自然成了真,所以有什么可纠结的

    五百多年他们竟然能在幻境里生活了那么久

    谢听挑眉你不是说维持幻境很废心力

    花妖一噎。

    当初它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谢听更痛快地献出修为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茬。

    它原本只是生长在潭水边的一条普通藤蔓,受幻境的灵气滋养才幸运地成了妖。因为它的根须扎在潭水底,而花朵却开在潭水幻境之外,有自由穿梭幻境和改变幻境的能力。

    这些年来,想要进入水月境的人也给它送了不少的修为,它才逐渐长成了有灵智的大妖。但幻境并非因它而生,即使它不在,这幻境也能自己运转下去。

    费不费心力啥的,咱们另说,咱这是公平交易啊。人家夫妻俩可是把所有的修为都给了我,才换得永远在幻境生活。

    花妖循循善诱若是你们也想永远留在幻境,条件也一样,反正你们不出去了,修为对你们来说无用,不如统统给了我

    不仅是他所有的修为,还有方遥的。

    用全部的修为换得一辈子美梦成真,这个诱惑的确很让人心动。

    谢听站在巷口角落的阴影下,看了那卖酒的蛇妖夫妇良久,心中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无声地离开了。

    “什么幻境你在说什么”

    谢听回到家的时候,方遥已然练完了剑,俯身在婴儿床边,逗弄着俩崽崽。

    她把竹剑重新放回到崽崽的怀中,阿正搂着剑柄,笑得只见乳牙,不见眼睛身为娘亲,总是抢崽崽的玩具剑玩,还挺不好意思的。

    方遥还没来及细问他去了哪里,就听到他开口一句惊雷,说他们这三年时光都是生活在幻境里,这让方遥有些啼笑皆非“这么说来,你是幻象,俩孩子也是幻象我们都是不存在的人你莫不是被哪个算命先生给忽悠了”

    “不,你我是幻境中的真实存在,俩孩子也是,但除了我们四人,还有在城中一对卖酒的夫妇,其他所有人以及你所见、所听、所触,都是幻境虚像。”

    谢听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不似在玩笑。

    方遥注视着他的双眼,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消失。

    当一面脆弱的镜子被击穿,哪怕是小小的孔洞,都会延生出无数条裂痕。

    方遥猛然想到两年多前的某日,她独自走在花田里,无意看到花田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的离奇一幕,当时她只道是自己眼花,难道这里真的是幻境

    方遥一瞬间手指发凉,反握住谢听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比自己更凉。

    她闭了闭眼,缓了片刻,立马想到另一个关键处“所以,我的失忆是不是也与这幻境有关”

    谢听垂眸默认,从袖中取出那片花妖子叶,递到她面前“你将这片子叶拿在手中,就能恢复记忆了。”

    方遥凝

    视着他手心里的那片泛着荧光的嫩绿叶片,直觉告诉她,所有的真相都在那片小小的叶子里。

    可谢听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又为什么会有这片承载她记忆的叶子

    方遥想到谢听昨日曾问过她的一句话,如果恢复记忆,会不会不要他了。

    欲拿叶片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方遥眉眼凝重地看向面前的男子“这叶子我用了后,可有什么副作用”

    谢听停顿片刻,敛眸低声“没有副作用。”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花妖正在他的神念里大呼小叫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子叶只有一片,你现在用了它,等出幻境时她就会忘了在这里的一切,你是怎么想的脑子莫不是被驴踢了

    花妖引他去那酒铺的本意,是想蛊惑他带着方遥永远留在幻境,把修为都给它,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你若不想永远留在幻境便罢了,我不过是少赚些修为,可你为何现在便要把那子叶给她你可真是要气死我了。

    这三年来,花妖已经习惯看这小夫妻俩的日常,不管是活在幻境也好,出去也罢,私心都希望他们能落个圆满结局,见不得谢听做这样的蠢事。

    直到谢听在神念里低声说了一句话,花妖才逐渐安分下来。

    听到他的回答,方遥的注意力再度被那叶片吸引,她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过往的经历。

    在她过去的认知中,自己如同一张空白的纸,只有这三年和谢听、俩崽崽的相处时光,在白纸留上点点斑斓的色彩,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样慢慢涂满。

    直到昨日她握住剑柄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了,除了亲情和爱情,她似乎还有其他在意的、重视的东西。

    若真心爱一个人的前提,便是找回自己。

    那片嫩绿色的叶子在伸手触碰的刹那,如同消融的雪花,顷刻间便消失在她的指尖。

    足足两百年的记忆如同呼啸而来的巨浪潮水,轰然撞进脑海。

    方遥记起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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