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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檀禾病了。

    白日里不觉,直至晚饭用毕歇下时病来猛如山。

    檀禾躺在床上,锦被裹得紧紧的,还是全身发冷,齿间控制不住地打颤。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烫得吓人。

    檀禾眉头轻皱,她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应是昨夜那番情绪过激,寒气趁虚而入才会导致发热。

    因着檀禾搬到太子寝殿旁,小书房又没有外间,加之周边暗处也是守卫森严,黄雀近来很少在她身边。

    檀禾哆嗦嗦嗦地起身穿衣,推门而出,向药阁方向前去。

    身后忽地响起一问声。

    “这么晚了,你去何处”

    檀禾脚步顿住,转头朝身后望去。

    一道傲岸挺拔的身影立在后,身姿端正,气势威严,两侧廊灯在他面上罩下阴影,轮廓依旧冷硬,修眉之下双眸泓邃。

    是殿下。

    此刻夜风徐徐,拂动树梢。

    他满身风尘仆仆,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

    海东青紧随在他身后,拍拍羽翼落在阑干上停住,而后歪着脑袋,用一双犀利鹰目在两人之间来回巡睃。

    檀禾张了张嘴巴,缓缓回道“我去药阁拿些药。”

    她的声音轻柔,虚弱沙哑。

    谢清砚嗯一声,目光扫过檀禾,这才发现她面色红的不正常,那双眼眸覆了层朦胧的水雾,望着他时,长睫间或一颤,恍若晨时枝叶间摇摇欲坠的清露。

    他神色微变,忽然走上前,一只手抬起,覆在她额上。

    掌下的肌肤炙热滚烫,谢清砚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一阵一阵在发抖。

    檀禾呆住,身子微微后仰。

    她这会儿脑子钝得厉害,感到一阵晕眩。

    “怎会烧得这般厉害”谢清砚眉头紧拧。

    檀禾听见他低沉的问声,努力辨认出他在说什么,那声音越飘越远,又好像就在近前。

    她好半天才听明白,艰难的点点头“我我去喝个药睡一觉便好了。”

    话音刚落,身体已经开始摇晃,眼看着就要软倒栽地。

    这情形像极了初见那次,她栽倒在自己身上不省人事。

    谢清砚见状,不由分说将她拦腰一个横抱进了屋,脚下步伐沉稳,轻轻将其放在床上。

    檀禾晕乎乎的,甫一沾床,人便陷入昏迷之中。

    谢清砚叫来冯荣禄“派人去太医署将裴公叫来。”

    屋内薰炉轻烟绷成一条线,明烛高照恍如白昼,安静得针落可闻。

    夜已颇深,回廊上灯烛通明,周遭草虫轻鸣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冯荣禄跟前疾步走着,身后跟一瞧上去形销骨立的小老头儿。

    久不闻身后有动静,冯荣禄驻足回头一看,裴宗文落了一大截。

    裴宗文也想快啊,奈何年纪摆在那,他气喘吁吁追上道“冯公公见谅,老夫这也一把骨头了不是。”

    裴宗文如今年逾古稀,为人清直方正,早便辞官行医游居,后又被请回太医署坐镇,若按资历来说,他算是三朝老臣了。

    他边走边纳闷,太子殿下是有好一段时日没找他看病了,怎么个今夜突然召他前去东宫了

    少顷,待进了屋。裴宗文打眼一瞧,太子正正襟危坐在床边,明亮静照的烛光下,床榻上静静卧躺着一年轻女郎。

    鸦色头发堆叠在枕畔,衬托出一张孱弱苍白的芙蓉娇面。

    想来正是从乌阗带回来的那位美人。

    裴宗文忙躬身为礼“老臣参见”

    话还未说完,头顶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免礼,过来给她看看。”

    声音虽平静无波,裴宗文却从中听出一丝焦急来。

    一截纤细玉凝的藕臂搭在床沿边,白净剔透,可见肤下细小的青色经脉。

    裴宗文立刻上前,隔纱诊脉。

    他屏息静气,沉着切脉,细细观测一番后,忽而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双眉略皱,面色凝重地啧声“怪哉,怪哉”

    又重新把了好几次脉,才发现她这体质奇得很,像是大病后起死回生之人,脉象微弱浮紧不可捉摸,当真是异于常人。

    裴宗文行医一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脉象,不免大为震惊。

    谢清砚神色一凛“如何”

    裴宗文按下心头惊愕,问到“近来可曾有受过惊吓”

    谢清砚看了眼缩在脚边垂头丧脑的海东青,言简意赅“有,昨夜。”

    “难怪,本就卫阳不足,又受大惊,这才触冒风寒发热。”裴宗文双眼微眯,接着捋一把花白胡须。

    说罢,他写下一记药方交予冯荣禄。

    “倒是没什么大问题,速速去煎药,喂女郎服下。”

    时间紧迫,冯荣禄连忙吩咐人去抓药,催促煎好送过来。

    裴宗文临走前看了眼谢清砚,还是隐晦提醒“殿下平日里还是和颜悦色些,这小女郎体质奇殊,不宜情绪过于激动,可禁不得恐吓。”

    话音坠地,便见谢清砚长眉微拧。

    冯荣禄将裴宗文送出宫门才折回去,正见殿下在给女郎喂药,愣了一下。

    殿下动作生硬,怎么看怎么怪异。

    好几次冯荣禄都想上前说,要不他来吧,可他不敢吱声。

    床榻上,檀禾嗅到苦药的气息细眉紧皱,但却未有半分抗拒,很乖顺地一饮而尽。

    她服了一碗汤药后,抱着锦被又蜷窝在床上沉沉睡去,微翘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谢清砚先前一直知道她身体不好,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病一遭,他才发现是何其脆弱。

    檀禾烧的整个人都迷糊了,意识不清,昏迷中她恍若看见了师父。

    师父喂她喝药,可惜檀禾等了好久也不见给她颗糖吃,满嘴苦涩的药味经久不散。

    不过很快,师父如同往常般给她掖了掖被角,

    檀禾这几年太想她了,就在她要撤手离去之时,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让她离开。

    谢清砚正要收回手,却突然感到手心一紧。

    柔若无骨的纤指攀在手心,还在不断收紧。

    谢清砚微微抽了抽手,却不想她攥得更紧,还拿脸颊无意识地轻蹭他指尖,温软的唇不经意间刮蹭过,带来一阵痒酥。

    那模样像极了将要离巢的幼鸟,极度依赖着大鸟,不舍万分。

    谢清砚面露微微不自然的表情,长指蜷起退开了些。

    或许是汤药的作用,她很快开始散药发热,难受得秀眉紧蹙,唇中轻喃。

    谢清砚略低了身子,听见她细不可闻的呓语“师父别丢下阿禾”

    一滴泪顺着眼角随之滚落,没入柔软青丝铺泄下的枕上,消弭不见。

    谢清砚看着那滴泪,眼睫动了动,有些恍惚。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到檀禾师父是四年前逝世的,那这四年里她孤身一人,生病时也必然是自己一个人挺过去的。

    黄雀听闻檀禾生病,迅速赶回来,甫一踏进,便看见太子坐守在女郎床边。

    她神情不由得有些诧异,上前道“殿下,您去歇息罢,女郎由属下来照看。”

    谢清砚没动,黄雀觑眼一瞧,才发现女郎正紧紧抓着殿下的手。

    黄雀迟疑了一下,果断闪退撤至冯荣禄一旁,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烛火渐灭,月光落入床帏,昏暗而柔和。

    随着时间的推移,檀禾呼吸趋见轻柔缓慢,手上力道也渐松软,虚虚抓握着。

    她出了一身汗,浑身湿透,几绺发丝黏在莹润皎然的脸颊上。

    谢清砚终于抽回手,起身后退了一寸。

    他垂眸看着安然入睡的少女,对黄雀道“给她擦擦身罢。”

    檀禾这一病持续了五六日,方才大愈。

    这期间,海东青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每日衔着新鲜的牡丹花放在檀禾床边。

    冯荣禄瞧出那正是近来皇宫中开得正盛的姚黄牡丹,对海东青开玩笑道“赶明儿给皇帝眼珠子啄来,叼给女郎玩。”

    当时檀禾一口药羹含在嘴里,闻言脑海里浮现血腥画面,瞬间难以下咽。

    她苦着脸“冯公公,我当真吃不下了。”

    病去如抽丝,冯荣禄瞧着她本就没多少肉的脸更小了,心疼地喟然一声。

    “不吃便不吃罢,一会儿女郎随殿下去寺里,散散心,去去病晦。”

    大周历代尚佛,是以皇都内外多有寺庙塔林修筑。

    出城几十里处有座小山,万佛寺正坐落于这处山脚下。

    元后仙逝前,曾一度与尘世绝缘,在万佛寺终日青灯伴古佛,带发修行。

    是以万佛寺虽处山林,幽静深远,但近年来也是香火最盛。

    时近黄昏,红霞满天,映衬着万佛寺更加的光辉万丈。

    檀禾抬眸,静静看向宝相庄严的肃穆佛像,一时也不知该求些什么,往年师父在时,她都会求山神保佑师父。

    可惜如今

    檀禾垂下眼睫,忽然脑海里跃入了一道身影,唇角缓缓翘起。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恭敬垂首,虔诚念祷。

    殿内的香烛缭起紫烟,与透过窗棂的光线交汇在一起,在这一刻好似凝固住了。

    她正静跪在这斑驳浮沉的尘世光影间。

    彼时,谢清砚站在殿外,将与她有关的一切望尽眼底。

    他从不信奉这些神佛。

    回程的马车上,谢清砚难得问声“求的什么,这般虔诚”

    檀禾慢声细语“当然是希望殿下能逢凶化吉,一切无恙。”

    谢清砚一怔,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

    檀禾望着马车外连绵的山野,眸中漾着浅笑,忽而轻声喃喃了一句。

    “这样我也便能早些回望月山了。”

    谢清砚瞧着她莹然白璧无瑕的侧脸,乌发落肩,红唇微扬,很是耀眼。

    心跳在这一刻好似又凝固住了,有些犯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