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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的意思是孤命不久矣了。”

    落针可闻的殿内,低沉的声音森寒刺骨,没有一丝起伏。

    一时间无人敢出声,令人压抑的沉默死寂回荡在空阔的殿内。

    此时已是后半夜,乌云蔽月,夜风顺着窗棂缝隙挤进,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让人不寒而栗。

    寝殿内只点着一盏灯,显得异常幽深空荡。

    暖黄的烛火摇晃,映照出李御医眼底的惊恐,他眼角余光瞥见锦帐后岿然不动的男人,登时“咚”地一声伏地叩首,颤巍巍地抖着声音说“殿、殿下乃万金之躯,得上天独眷,定会有神佛相助”

    头顶忽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似讥诮,实则半分笑意都没有。

    传到李御医耳中,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后背冷汗瞬间下来,心中闪过无数死法,跪在地上脑袋是半分不敢抬,就怕丢了小命。

    锦帐后,男人宽衣广袖斜倚着榻,双目微合而神情肃厉。

    绣着繁复赤金蛟纹的袍袖下,那手白皙修长,骨节匀称,指间漫不经心地玩捏着一粒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叩打着棋盘,发出戛玉敲冰般的声响。

    金檀木案上,方寸棋盘之间,黑白子双方互相蚕食,厮杀的难舍难分,却始终无一方占尽先机,似有只手在精准的掌控局势。

    半晌后,他似觉无趣,淡淡地道“行了,下去罢。”

    李御医如释重负,他悄悄抹了一把汗,抖着腿爬起身,拎起药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待人走后,假寐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目,他生了副极好的骨相,玉面漆目,薄唇挺鼻,那双狭长幽眸看人时带着万物不萦于心的冷漠,像是雪原极寒之地里静待猎物死亡的野狼,没有感情更没有人性。

    冯荣禄赶忙上前,他眉头轻拧,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声音压得低低的“殿下,今晚放这李言钦离开东宫,只怕不出几日,外头就要有风言风语了。”

    谢清砚扫过凶波恶澜的棋局,目光冰冷彻骨,薄唇挑起了一丝弧度“比起杀他,孤更想看他身后那人知道孤还没死的反应。”

    语气里满是嘲弄和杀意。

    他扔下手中的黑子,恰落在棋盘,刹那间局势陡然巨变,白子溃不成军。

    冯荣禄略一思索,心里有了数,躬身应是。

    烛光越来越暗,紫铜鎏金熏炉里淡烟袅绕,弥漫在空阔的寝殿中。

    谢清砚隐在昏暗之中,脸色倏地沉得厉害,手背、额角青筋暴起,浑身肌肉都绷到了僵硬的程度,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冯荣禄看着他骤然煞白的脸色,知道是头疾又发作了,顿时警铃大作“奴婢去叫医来”

    “不必。”谢清砚抬手制止。

    冯荣禄皱了皱眉,却也只能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长久的静默后,谢清砚的神情缓和下来,除了额角沁出的冷汗,面上不似有异,但开口出声时却像含着血气,嘶哑万分。

    他吩咐冯荣禄“再添些静魂香。”

    静魂香初时用可缓解头疾,可随着时间推移,病症加剧,最后疗效甚微,只有加重剂量才能缓解一二。

    太子自小患有头疾,病发时脑中如同被人千刀万剐,让人几欲发狂,形同疯兽,为保持头脑清明,只能自己与自己下棋博弈。

    只是近年来头疾是愈发频繁严重,这次南下平定乌阗时发作起来更是情况险恶,昏迷近半个月,犹如走鬼门关。

    冯荣禄取出静魂香放进熏炉里,看了眼太子神色,忧心忡忡嘱咐道“殿下如今将将醒转,还需静养安歇,不宜忧思过度。”

    谢清砚颔首,唔了一声。

    “你也下去罢。”他袖子轻轻一扫,挥灭烛火。

    冯荣禄应是,待走到殿门脚步顿住,不放心地回头望,看着那仿佛与浓稠夜色融为一体的挺拔身影,心里涌动着复杂难言。

    他正色道“殿下且放心,奴婢定会找到根治这头疾的法子。”

    说罢,便退出寝殿。

    空荡的寝殿内,紧闭的窗隙漏不进太多月光,却仍能勾勒出男人俊美侧颜,一双眼眸阴郁邪肆,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令人不敢直视。

    烛台前冒起缕缕青烟,谢清砚垂目而坐,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处。

    根治头疾

    啧,死了也好。

    不过死之前怎么也得拉上几个给他垫脚。

    大周上京,东宫。

    明灯下,冯荣禄正立于阶前,他出了太子寝殿后,便径直来到了宫门口。

    深夜里,宫道上阒寂无人。

    随着子时的更鼓响起,不远处的道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片刻后,一辆马车便停了在近前。

    随行的护卫翻身下马,急忙上前,向着冯荣禄恭敬为礼。

    “卑职见过冯公公,禀公公,乌阗檀家送来的药人到了。”

    冯荣禄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同时目光扫过那辆马车。

    大周西南边陲之地乌阗毗邻苗疆,是以那地儿一直盛行巫蛊秘术,常年汇聚着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形色人物。

    他曾听闻那儿的医蛊世家檀家有个百毒不侵的药人,极为珍重,身上的血更是可医世间奇症。

    马车里,檀禾睡得昏天黑地,直至车内的侍女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她才方醒。

    “女郎醒醒,到了。”

    檀禾费力地睁开条眼缝,怔怔望着镶着螺钿纹玉珠的车顶,彻底清醒过来后,才忆起自己现在正在马车上。

    真累。

    檀禾撑肘坐起身,乌发如水藻般顺势垂落,微掩着血色不足的脸颊。

    “到了到了就好。”檀禾有些气力不济,心想总算是到了,再不到她怕是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路途迢迢,马车颠簸,这一路下来她被晃得头晕恶心,哪哪儿都难受。

    马车虽大,内里也铺设绒皮地毯,软塌上垫着厚软锦被,但总归是没有床睡得舒服。

    也许是坐了太久马车,没有活动筋骨之故,檀禾下了马车后晕头转向,好似坠入了个飘忽的世界,脚底踩着软绵绵的棉花,险些摔倒,幸而身旁的小侍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檀禾心有余悸,稳了心神后朝她歉然一笑,又连忙道谢。

    那小侍女约莫十一二的年纪,见檀禾对自己笑,脸不由腾地涨红起来,哪怕跟她已相处了十来天,还是会被她这张脸惊艳到。

    冯荣禄见那药人在阶下绰约而立,看清面貌,饶是见惯了宫中各样美人的他也为之眼前一亮。

    美人雪清玉瘦,精瓷般的肌肤在月色下似雪生光,哪怕一身素色衣裙,面上不施任何粉黛,也能轻而易举夺尽万物颜色。

    实在是美得惊为天人

    冯荣禄脑子里登时就冒出一个词红颜祸水。

    檀禾迎着探究的目光缓缓抬头,定睛望去。

    只见阶上站着一约莫五十来岁的圆脸老者,面白无须,慈眉善目,想必便是吴府管事了。

    她遂走上前去,莞尔一笑,颊边现出浅浅一个梨涡,倒是削减了几分妖姝之色,说不出的姣美可爱。

    檀禾和言细声商量“还望您见谅,今时已晚,明日晨起我再为老夫人诊脉。”

    她声嗓轻柔,缓慢而沉静。

    只是冯荣禄闻言,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迟疑片刻。

    诊脉老夫人

    能跟在太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必然是个人精,他惯来会琢磨人心思,见她丝毫未露出身为药人的惊惧窃恐,转瞬明白了其中缘由,料想是那檀家夫妇欺瞒了她。

    冯荣禄这人长的讨喜,像极了壁画上慈祥憨乐的笑面佛,让人生不出丝毫戒备之心,平日里也是笑脸迎人,实则背地里各种阴人。

    就譬如此刻,他敛下心神,也不否认檀禾的话,顺势笑道“这是自然。女郎一路舟车劳顿,老奴先带您去休息。”

    瞧着这药人神态从容不迫,说话温静清和,冯荣禄倒也是以礼相待,究其根本还是这张脸。

    谁能忍心。

    沿着绿藤缠绕的夹道小路,穿过四五重庭院,冯荣禄领着檀禾去了一处偏殿,说“女郎好生歇息。”

    檀禾跟在其后呵欠连天,道了声谢。

    她这段时日的确是累极了,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环境,恨不得倒头就睡。

    屋内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透着精致,许是早早有人洒扫清净过,不见半点积灰。

    暖黄烛火晃得檀禾越发困顿,草草沐浴一番后便疲惫地倒在床上,身下的被子干燥柔软又暖和,她忍不住卷起来滚了一圈,将自己裹成蚕蛹状,随后贴着墙蜷卧而眠。

    檀禾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如潮水般向她涌来,似有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口,难以呼吸。

    檀禾艰难喘息着惊醒,眼前阵阵发黑,心口淤堵得厉害,半晌没缓过神来。

    她清楚自己这副身子的情况,应该是又犯病了。

    平复了片刻,她掀开被褥赤足下床,找出药箱里携带的药瓶。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檀禾探了探渐趋平稳的脉象,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屋外天光大亮,鸟雀啁啾。

    她甩了甩依旧昏昏沉沉的脑袋,想起要为吴老夫人请脉。

    许是听到动静,屋外传来一声询问。

    “女郎醒了”

    是昨晚那位老者。

    檀禾应了一声,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行青衣侍女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托盘。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自己便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操控着梳洗换衣。

    等檀禾反应过时,那群侍女已训练有素地躬身退下了。

    和铜镜中一脸懵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檀禾提起曳地的裳裙,步履缓缓朝外走去。

    冯荣禄正候在门口,见她出来,还是那副笑脸“女郎还请随奴婢来。”

    她安安静静跟在后,无意抬眸,目光扫过四周,这才发现吴府大的出奇。

    殿宇错落有致,楼阁紧密相连,黄瓦朱墙,廊柱上雕镂着无数的祥云瑞兽,目之所及之处雕阑花瓷,万卉中出。

    她幼时和师父住在檀府,印象里檀府也是朱门深院,庭院雍容,但比起吴府差得远了。

    檀禾只当是上京吴家富庶,丝毫不疑有他。

    穿过蜿蜒游廊,踩着白玉台阶而上,迎面是座深广巍峨的殿宇,殿门虚掩着。

    “女郎稍等片刻,容奴婢进去禀报一声。”冯荣禄放下一句话后,便往殿内走去。

    “好。”檀禾点了点头。

    她安静地站在殿外等着,徐徐和风若有似无地吹拂在身上,很是舒适。

    倏地,檀禾打了个寒噤。

    她搓了搓手臂,抬头看看天,万里无云晴光正好。

    奇了怪了。

    内殿里,冯荣禄不敢有瞒,将自己从乌阗檀家要了个药人的事一一禀述。

    “照你如此说来,谢承均喝了这么多药人血,他该是金刚不坏之身才对。”谢清砚视线淡淡地落在冯荣禄身上。

    谢承钧便是乌阗造反的岐王,本要押入死狱等候凌迟的,哪成想狱中病发暴毙身亡,倒是便宜他了。

    谢清砚继续道“冯荣禄,孤看你胆子也是越发大了,什么人都敢往东宫里带。”

    他语气平淡,看着冯荣禄的目光却极为凌厉。

    冯荣禄一震,当即跪下,垂下头颅道“是奴婢欠虑,乞殿下责罚。”

    “罚俸半年。”谢清砚看他一眼,“下不为例,否则,绝不轻饶。”

    “谢殿下开恩”

    谢清砚知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头疾,并未过于降罪。

    不过传闻中的药人血能医身疾,实在虚妄荒谬。

    冯荣禄觑眼看着太子,踌躇不定,小声请示“那人,奴婢是再给送回去”

    话落,又对上太子那彷佛看蠢货的眼神。

    冯荣禄眉心一跳,猛地会意。

    京城里或明或暗之处,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只怕不出今日,东宫进了个药人这消息便会不胫而走,届时有心之人必会拿这做太子文章。

    再者,如今这情形,那药人出了东宫就是死路一条。

    冯荣禄细思极恐,深知自己此举犯了大错。

    他没敢再开口,缓步退了出去。

    “等等。”冯荣禄刚走到门边,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让那药人进来。”

    冯荣禄唯唯应下,走到殿外,示意檀禾进殿,自己则退守在外。

    檀禾独自走了进去,踏进殿内的那一刻,那股莫名的阴凉感又陡然袭上来,她下意识挺直了背,向里走去。

    举目四望,空阔疏朗的殿中冷飕飕的,不见一人。

    玉楹珠帘,绡纱影重,玉石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绒毡,几只鎏金狻猊香炉安静吐着清烟,空气中萦绕着淡淡松香。

    她略有些迟疑地闻了下。

    是静魂香,而且剂量很重,重到她这副本就孱弱的身体闻了便开始头昏脑涨。

    这静魂香,顾名思义有让神魂安定、藏血止疼的功效,但是用多了也会反噬伤身。

    檀禾有些奇怪,吴老夫人究竟生了什么病,需要用到这么重的量。

    四下里依旧幽阒无声,但她隐隐发觉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大对劲,从进来便觉得异常压抑,似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令人肌肤发紧,脊背生寒。

    檀禾陡然在熏炉前站住。直觉告诉她,这里很不对劲。

    她本能地转身欲离开,却蓦然撞入一双寒潭深涧般的幽眸。

    离她几步远的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

    檀禾瞳孔猛地一缩,吓得心脏怦怦跳。

    清晨熹光折射下映照出一张俊郎无双的面容,眼前男人一身玄色衣衫,玉冠束发,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檀禾呼吸微屏,眼睛一眨不眨地着对面男子,压下心中万千疑虑。

    四目相接,隔着柔和的光影,谢清砚见她犹如林间惊鹿般,瞪着湿漉乌漆的眼睛与他对视。

    漆黑广袖中探出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

    少女被迫仰着脸,唇色极淡,长睫轻颤,衬得眉眼有种精致的脆弱,倒真像是药罐子里泡出来的。

    此刻,那双清澈漂亮的眸子里映出他的面容,谢清砚在她瞳孔里看见了茫然和困惑,还有一丝警惕,唯独没有惧怕。

    他一时竟觉新奇,微微低俯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真能医世间奇症”

    谢清砚试探发问,语气中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确是浑然不信。

    微凉的气息喷薄在颈间,似有羽毛轻抚刮蹭,顿时浮起一片细小疙瘩。

    檀禾呼吸急促,她张了张口。

    并非是她不想说话,只是檀禾一时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那本就未痊愈的身体,被静魂香和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刺激得更重了。

    耳边一时金鼓嗡鸣,喉间阵阵血腥气往上涌,檀禾紧抿唇,忍着咳嗽。

    谢清砚眸光微垂,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嗯还是个哑巴。”

    谢清砚扯了扯嘴角,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奇事。

    哑巴也好,不会扰人。

    谢清砚感受到她轻轻颤栗、挣扎的身体,淡淡看了一眼,随后松开手。

    原是桎梏她的手掌此刻撤去,檀禾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眼前骤然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后,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怀中突然砸下一个软软的物体,谢清砚不得不将人揽住,止住她的继续下坠之势。

    他垂眸看着抵在胸前的脑袋,脸色沉得可怕,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寒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