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在画绢上点染勾勒,眼下这幅画之前就已经画了大半了,本来还可以优哉游哉,按计划年前完成即可。现在却是加紧赶工,尽量在半月之内完成这是一幅描绘宫中仙韶院女伎演奏、排练的场景的图卷,题材和上辈子历史上的名画歌乐图一样,不过具体内容又不同了。
素娥也将其命名为歌乐图,相比起原歌乐图,这卷图画还要更大一些,幅宽30厘米左右,卷长接近一米八。所绘人物也更多、更丰富,除了同样作为主角的女乐们,乐师、女童更多,甚至在边缘位置出现了仙韶院的官员人物。
众人在铺设了茵毯的庭院中排练,五人小乐队坐在一旁演奏,排舞的舞伎正在准备开始,各有小动作。女乐行首站在一旁,手上还拿着戒尺,如果有人动作不合,这把锦绣戒尺就发挥作用了。
至于仙韶院的官员内宦充任,穿着低品级官员的服饰,两个人站的稍远一些,并无多少认真,似乎只是日常的视察。
这是很生动的宫廷一瞥,草图画完时素娥就挺满意的,认真画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之前食物过敏被打断了一下,进度还要更快不过最近空闲的时候多,又赶回了不少进度,这一来一去是快是慢,倒是真说不好了。
现在要加紧赶工,也不是素娥一下没了耐心,只不确实急着要用而已。
王志通的口信都通过那样委婉的方式传递来了,素娥也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行动了起来人的勇气和决然都是有时效的,那股冲动过后,理智就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当初她是那一瞬间不想演了,想至少真真实实一次。于是面对郭敞的质问,选择了破罐子破摔。当那一瞬间过去了那么久后,素娥也不免想到今后怎么办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不过是觉得这件事的决定权不在她,而在郭敞。
他如果无心,素娥无论做什么都没用。相反他有心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说起来有些像在给自己找借口,是将头埋在沙子里就假装太平无事但细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素娥上辈子看过的那么多关于后宫争宠的文娱作品里,有的妃嫔寻求复宠的手段,在观者看来其实挺不能理解的更明显的是,有的人很容易就能复宠成功,有的人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还不一定能成。
说到底,不过是帝王心思不同对前者,皇帝本来就余情未了,又或者有别的想头。所以递过来一个求和的信号,顺着台阶也就下去了。后者则不同,皇帝待她们没什么特殊的,那自然是耍得好,能叫皇帝一乐,逗弄一番也无妨。耍得不好了,还觉得厌烦呢
素娥又不傻,以她对郭敞的了解,她怎么会不知道郭敞余情未了,只等着自己不过是前头那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再者,她这几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没了迫在眉睫的难处,的确有就这样吧的心思。
但现在王志通都穿过那样的信儿了,她再装傻就不同
了。当下郭敞对她余情未了就罢了,等到今后,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说不定结果就是素娥不愿意承受的一旦理智回归,素娥就不可能去赌这个。
“这画儿也差不多了,抓紧叫颜色干透,回头再让人装裱一番。”素娥吩咐身边的宫人。她身边的人因为她喜好绘画的关系,这些事也是很懂了,不需要过多交代。要不是装裱实在是个技术活儿,说不得这都能自己做呢
身边的宫人领命而去,剩下肖燕燕有些出神,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迟疑道“娘子前回玫瑰传回来的信儿官家那边”
素娥知道身边这些人的心思,其实她们能忍住这么久,也才是旁敲侧击,已然是她们沉得住气了。换做别的宫里,娘娘才和官家有些僵持,怕是就要一波波地劝了。这可不是她们不顾主子的想法,而是为了主子好才这样的
当然,为主子好和为自己好不冲突毕竟主子和侍女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素娥身边的人劝的少,也不是她们就不为素娥好了。只不过长时间的相处让她们对素娥也有足够的了解素娥平常看着最好说话,但实际骨子里主意是非常正的。
再者,这些侍女其实也有些把不准情况。似郭敞和素娥这样一下生分的,他们都说不上缘故,劝说也就有些无从说起了。
“我知道,我都是知道的。”素娥的语气不急不缓,这不是因为一切尽在把握中,更多是因为疲倦了,还要在身边人面前故作平常。她如一如往常地道“你们别担心了,我心中有数的。”
“我怎么会和官家犟眼下王都知都传话了”素娥摇了摇头“只不过要给官家台阶下也不是随便来的,总得有个说头,不然就这样直接去福宁殿吗还是要我亲自给官家做几碟点心,熬一盅补汤”
肖燕燕倒是有心点头说是,毕竟台阶不就是这样么或许这些事旁人看着有些刻意了,但旁人有什么要紧的关键是官家官家既然有这个心,自家娘子那样行事也足够了。
可瞧着素娥的神情,肖燕燕好歹没有真的点头,而是顺着素娥的话道“娘娘是打算啊,是这幅画儿么”
她这是想到之前素娥献上千里江山图的事了,靠着献图之功,还从才人晋封美人了呢虽然大家都知道,关键其实并非那幅千里江山图,是官家有了晋封素娥的念头,那千里江山图也就是个由头罢了。
当初可以靠一幅千里江山图做由头,如今再拿一幅歌乐图做由头,倒也合理。
见素娥点头,肖燕燕有些兴奋起来,之后督促着弄干画卷都更仔细了些。拿去装裱也是,还给了意思局的人好处,叫他们紧着先做这个再数日,这幅歌乐图送到福宁殿时,王志通立时就动了
“这是玉殿顺仪娘娘送来的”王志通看着眼前的物件,眼睛发亮,原本沉着的心一下就松了。
画轴被装进细长锦匣中,但从外表还是很容
易看出里面装的什么。不过对于王志通来说,锦匣里装的是画轴还是别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玉殿送来的东西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伺候着官家有多难表面上官家倒没什么,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人才晓得不同就说一件,官家如今进膳都比先前少了,睡得也更浅虽然不是有火冲着宫人随便发,但这种情况下谁当差不是提着心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些日子下来,王志通都觉得精力不济了。
再者,王志通从感情上也没法看着郭敞这样或许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王志通这是奴性,但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他们中但凡通透一些的,其实都是选择性。
主子待下有数,该宽该严的,不吝惜一些恩惠,这才能处出感情。脾气不好,随便要拿底下人撒火的,底下人也没几个那么贱,要去忠心耿耿。
这其实也暗含了管理学的道理,做领导的都没有跨层级骂人的,嗯,最多跨一两个层级。再多就只能说明这个领导无能,根本无法服众,只得用无能狂怒的方式让下面的人重视自己的意见而这种色厉内荏,有点儿经验的,谁又看不出来呢
当然,这不是说,此时的奴仆就没有奴性了,只不过单纯说奴性未免太一刀切了其实这里面有的是当事人相当复杂的心态和情感。
“正是还有劳王大人给呈上去。”何小福和玉殿另一宫女过来送的画卷,此时她做代表答了王志通的话。
好好好顺仪娘娘真是有心了我觑见空儿就呈给官家。”王志通也是认得玉殿的宫女的,对何小福的印象更是颇深。又问道“你们娘子最近可好”
其实素娥最近好不好,王志通都是知道的郭敞不去玉殿,不代表他就不在意玉殿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就是因为他不好光明正大问起玉殿之事,王志通还要寻着机会主动与他说。这才是体察入微,不让主子把话说出来就能将事情办好。
“官家。”
不一会儿,王志通亲自抱着长匣子进入殿中,脚底擦着殿中金砖,没发出什么声音。直到站定在郭敞身前不远处,才低着声音道“官家,顺仪娘娘叫人送了一幅新画好的画儿,说是难得的佳作,要献给官家赏玩。”
“画儿”郭敞原本正读书翻页,听闻王志通的话,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更没有放下书册看向王志通。翻到下一页后,他才平静道“素娥的画一贯是好的,灵气、才思哪怕是画院的待诏也多有不及”
王志通垂着眼睛不说话,他知道眼下高顺仪是给了官家台阶,可这台阶到底离官家的脚有那么几步路,所以官家还要自己走过去现在,就是官家自己在给自己铺垫,要尽量显得没那么刻意但这根本瞒不过跟前的人,只不过是大家都陪着演而已。
郭敞说了几句话,又低头看书,看着倒也寻常。只有一直在旁伺候的宫人才心里默算得出,
和之前翻书页的速度不同了。时而半晌翻不过一页书,时而又翻得太快,让人怀疑是否读得完。
良久,郭敞才扔下书,对王志通伸伸手。王志通则赶紧上前,躬着身子,双手平托起长匣子。郭敞就着他托起的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了画轴。停顿了一下,又走到大书案跟前,在书案上平铺展开画轴。
随着画轴徐徐展开,歌乐图的全景出现在郭敞眼中。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思“到底是素娥,生动活泼又清新秀雅,描画宫廷生活富贵不难,但要贵而不俗,富贵清雅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了。”
“你瞧瞧这画儿如何”郭敞示意身后的王志通。
王志通谦卑恭敬地笑着“官家这是难为老奴了,老奴虽跟着官家也读书识字,也见识诸般雅事,可到底并非真正行家。顺仪娘娘的画是出了名的好,官家也不止一次称赞远胜画院前头呈上的千里江山图、瑞鹤图等等,立时就成了宫廷收藏。顺仪娘娘的画儿,哪里是老奴能评价的。”
“怎么不能评真要是画的好的才能评别人的好画,朕怕是也不能评素娥的画了。”郭敞摇了摇头,不过看他的神色,其实对王志通的回答是满意的。
“官家自不同于常人,天下之大,难道还有官家不能评价的么”王志通这话既是奉承,也是实话。
“这画又不知是素娥画了多少时日得的,难怪这些日子见她都少了。”郭敞这话既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停了一下,忽然道“摆驾玉殿吧,朕去瞧瞧素娥,与她论论画儿。”
这个转折说生硬,它又是有铺垫的。可要说不生硬也是全靠不会有人拆台,这才周全过来了。
郭敞来到玉殿,这回却和以往不同,是有通报的了。所以郭敞到时,素娥迎住了他,一见他就叉手行礼拜见人的下意识动作就是这样固执,郭敞几乎是立刻上前几步拉住了素娥。
“不要多礼了”说话时郭敞的手也没有放开,只仔细端详着素娥。那日千秋节宫宴后,两人又是许多日未见了。这回素娥妆扮还更家常一些,没有了宫宴那日的满头珠翠、粉妆玉琢,看的就更清楚了。
害了食病后,素娥身上一直有疱疹留下的瘢痕,这时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至少透着薄薄的、没甚遮盖力的妆粉,是瞧不见丝毫痕迹的。
不过郭敞看的也不是这些,他瞧见素娥似乎比过去要寒素许多,心里立时就不忍起来他知道,素娥这般净扮很大可能是故意的,就和犯了错的妃嫔要脱簪待罪是一个道理。既表明了自己知道错了,同时也是引他怜惜的法子。
但这样的法子之所以有用,就在于明知道其中内情,还是会陷入其中。
更何况,他难免不去想,以素娥的性情,哪至于做到这份上她若是个肯陪他演戏的,也不至于有这些日子的事了。至于说今日送来歌乐图求和,可能的原因太多了,郭敞立时就能想到好几个,倒不见得是素娥的本心。
而想到可能不是素娥的本心,郭敞又难免抑郁。可抑郁的同时,他也无法像上次那般和素娥再坦诚相待一回了。这些日子要说他想明白了什么,无非就是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真要所有事丁是丁卯是卯,最后痛苦的也只是自己。
他无法就此不要素娥了,就只能接受她对他并无真情的事实。
“官家这些日子也憔悴了。”素娥抬起头来,怔过后道。
“啊”郭敞明知道这话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哪怕是发自真心的,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但听素娥说这样的话,依旧心里颤了颤,想到她过往曾经许多好处,然后就替她开脱起来说来,她一个在后宫之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何尝不是如此”郭敞声音温和,伸手抚了抚素娥的鬓发、脸颊。
世间事原本就难得求全,许多能十全十美的,想来也不过是有人肯含糊过去郭敞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原来所谓皇帝,所谓天之子,其实也是凡俗。
郭敞终于还是像这段时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了笑“原本该趁着入冬前好好温补一番的,看来你与朕都是错过了也罢,眼下可该好好用饭了。”</p>